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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然笨得向野心勃勃的余女士大潑冷水!」離開會議室,返回自己的辦公桌時小林說。「她正在刻意讓人知道她是與眾不同,好擴張勢力範圍,而你卻偏偏送上門被她拿來祭旗。」
「我只是提出我的見解而已。」我說。小林對我搖頭慨嘆。
半年前張漢強離職後小林成了我的新文案,比我年輕三、四歲,工作態度有點散漫。「趕快做完工作,今晚約了女友。」他這句話我聽了不下數十次,已經有些厭了。
我回到自己的桌子前埋首苦幹,準時將作品呈交給上司,但感覺上那根本不是我的作品。
這種衝突之後在公司裡曾經發生了好幾次,我一如既往,找出構思中可挑剔之處,加以改善。這種討論在以前是件平常的事,因為我們都明白一個人的能力有限,能夠挑出錯處,表示仍然有進步的餘地。這種工作方式沒有一點問題,問題出於余麗娥不是肯容納別人批評的上司。
當其他同事漸漸學懂順從她的意思,部門已經逐漸適應新工作方式時,我依然對她漸沉的臉色毫不察覺,繼續直抒己見,我太容易投入工作,忘記了留意身邊的事情。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投入反而成為我的缺點。
我和她的關係從未發展至爭執的階段,每次討論到了最後我總是依照她的吩咐行事。儘管如此,在她的心目中,我明顯是「不聽話」的下屬。
「商場如戰場,我的責任是帶領大家為公司奮鬥。所以我希望,不,是要求各位能夠配合我的步伐。只有這樣才能在日漸困難的廣告業中生存下去。」有次她在會議上發言,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我總是覺得她將矛頭指向我。
「我不認識你以前的主管,不曉得他的風格。但我有我的處事方式,希望大家能好好合作。」私底下她曾經以閒聊的語氣對我說,我最看不過眼她拿自己跟米高相提並論。
米高和張漢强離職後給了我孤單作戰的感覺,但我明白,這本來是成長過程中其中一種經歷,除了接受,沒有其他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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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攀上權力頂端的人,通常都是渴望權力的人。每個上司俱各自有不同的氣質,各有喜惡,脾氣各異,但有一點永遠相同:他們都是你的上司。」李寶仁邊笑邊說。今晚他就像平時一樣嘮嘮叨叨說了無數的話,不過直到目前為止,只有這一句令我認同。
他跟張漢強差不多同期進入公司,兩個人很談得來,他來自氣氛肅穆的會計部,體型肥胖,為人十分健談,因為受不了會計室沉重的壓力,所以常常到創作部串門子。印象最深刻那次是我初入行時親眼目睹張漢强對他不客氣地下逐客令,他搔搔頭,一臉不解地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們在工作。」
以前覺得他在這裡會打擾我的思緒,不過張漢强離職後他仍然改不了到這裡找碴的習慣,於是換我來跟他瞎扯,相處下來漸漸覺得他言談頗幽默風趣,其實沒那麼討厭。
有一次他問我有沒有興趣下班後一起去附近的碼頭釣魚。
「晚上有魚可釣?」我問。
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我,彷彿覺得我連基本常識也欠奉。我心想放工後反正沒地方可去,試一試無妨。結果兩三次下來,雖然沒有漁穫,但感覺還是不錯。雙手握著魚絲,靜靜面對大海,眺望著往返的渡輪,有點當年圍繞學校緩步跑的熟悉感。
余麗娥逼得我愈緊,我就愈渴望得到這種喘息空間。
李寶仁教了幾個簡單的步驟,不嫌棄我的無知。我漸漸發覺其實他也樂得在垂釣中有人陪他談談話,根本不在乎有沒有漁穫。認識加深後,我覺得他比公司大部分人來得坦率。
「所以,如果不習慣的話,你最好首先改變自己的心態,努力嘗試適應新環境。」他勸我。
我想起他來自「門禁森嚴」的部門,一定有他的生存竅門。「可否說清楚一些?」
他輕描淡寫地說:「譬如,面對余小姐這樣的上司,對她的提議你只需盡力配合附和就好,不要跟她唱反調。」
我扯了扯魚絲,嘆口氣。他一定是聽到那些關於我和余麗娥不和的傳聞。「如果上司犯錯怎麼辦?難道我也得拍掌附和嗎?」
「你不必拍掌附和,那樣太拍馬屁。」他向我莞爾一笑:「不過她是上司嘛,犯了錯她自然有自己的藉口開脫,這方面不用你替她操勞。」
「說有意見盡量提出的又是她。」
他聞言放聲大笑:「老兄,古今中外的歷史上暴君數之不盡,但從來沒有一個肯承認自己是獨裁者。還有,別亂扯魚絲,魚兒都被你嚇跑。」
我繃緊臉,雙手保持不動,他打量我的表情。
「這叫做辦公室政治。我每天到你們部門瞎扯怎會不清楚?你們這班只懂舞文弄墨的傢伙一直以來自成天地,從來不必趟這渾水。但從今以後,就得重新好好學習察言觀色,在公司裡有些真心話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
「以前你們只要交出石破天驚的創意便可以安然度日,渾然不知其他部門每天都在戰戰兢兢地過日子。跟上司的私交、平日說話的語氣,甚至辦公桌的整潔程度等等跟工作一概無關的事情,都在員工評核之內,而這一紙評核卻是我們的生死狀。這些對你們來說叫地獄,在我們來說卻是日常。」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我無言以對。
他愈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向我解釋,我的心就愈往下沉。因為我知道他是對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只是我從未肯承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