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七章1

第七章

接近晚上八時，正忙於應付草圖的時候，收到張漢強的電話來。「我知道這時候你一定很忙，長話短說，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我剛好在附近見完客。」

「好啊。」我隨口說了一間在公司附近、下班後常常光顧的菜館。他在電話那頭輕聲笑。

「有問題嗎？」

「不，沒有問題，不過我早就猜到你沒有別的選擇。」他笑著說。「我找到一個更好的去處，有沒有興趣換換新口味？」

「晚上八時就可以吃晚飯？看來你混得不錯。」張漢强說。

「我只是溜出來吃頓飯，之後又得回去趕工。」

「真懷念那些打仗的日子。」

他的語氣淡然得聽不出絲毫諷刺。

在一間不甚起眼的茶餐廳裡，老闆娘很快便端來小菜，還有附送的例湯和飲品。

「味道不錯，份量也夠多。」我邊吃邊說。「是間良心經營的店。」

這小店的裝潢不能跟大餐館相提並論，面積狹窄，但勝在地方整潔，而且價廉物美。地點就在公司附近，偶爾會經過這裡小巷，卻竟然從未留意到這間茶餐廳。

「我本來也沒有留意，直到有次在附近見客才發現它的存在。不說不知，原來這裡經營了廿年，比我在廣告公司上班的日子還要長。」他說。「每次來附近工作的話我都會來這裡吃飯，這裡的好處是找座位方便。如果是一個人的話，繁忙時段實在很難找地方吃飯。」

「既然來到公司附近辦事，怎麼不找我一起吃飯？」

「得了吧，你以為我是悠閒度日，路經此地來喝下午茶嗎？我的時間表排得密密麻麻，要見的人有一大堆，根本不可能知道何時才可以吃飯，怎麼約你？」

「工作如何，近來的經濟似乎不好？」我問。「客戶的預算愈來愈少，要求卻愈來愈高。」

他點點頭。「市面比較平靜，但對我們來說影響還不是太大。幹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是跟舊客戶維持良好的關係，只要做好這一點，就能夠立於不敗之地。換句話說，不去得罪父親的老主顧，便不會有任何問題了。」

「聽起來好像不錯。」

他咂舌。「是不錯，唯一的問題是這裡不歡迎創意，可以說完全拒絕。他們的工作方式是無論任何事情都儘量保持原狀。如果提出新主意，他們會視你為外行而歧視你。初入行時，我就為此吃了幾次苦頭，從此學懂保持緘默，一切按照老行規就好。」

「適應了嗎？」

「適應了。」

吃飯期間他接聽了幾通電話，是辦公室的秘書，也是他公司唯一的員工打來詢問一些訂單問題。他從公事包取出計算機計算數字，回覆他的秘書。「不行，不可能答應祥記這個折扣……我明白，但這個價錢等於要我們白造，接受的話，會要了我們的命。妳用傳真以客氣的態度回覆祥記，昨天的報價單已經是最低廉，請他再考慮一下……啊，如果對方這麼蠻不講理的話，我也沒辦法。」掛線後，他嘆一口氣，向我抱怨「簡直過份。」

現在他將縝密的心思從創作方面轉移成洽商，處事一如以往有決斷力，絕不拖泥帶水，而且無論對方怎樣過份都好，始終不肯得罪客戶。

眼前他身穿深藍色西裝，結灰色領帶，跟以前的風格很不同，但出乎意料之外的稱身。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用紙巾抹嘴角的老習慣不改，略帶潔癖的個性仍然保留，察言觀色便能猜出對手的心理。他自己也許還不察覺，但我很清楚，舉手投足間他已經逐漸蛻變為稱職的生意人。腦海不禁浮現他昔日的教導。

「每次構思之前先去想像一下消費者的需求，用這個做出發點，便不會迷失方向。」以前他寫出無數別出心裁、說服力強的撰文，我相信他現在也一定是個出色的生意人，談笑間完成交易。可以想像客戶對他推心置腹，把他當朋友看待。「打好關係是首要任務。」他掌握了竅門。

放在餐廳角落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某套劇集的大結局。男主角終於發現女主角的苦衷後，激動地冒著大雨跑到飛機場向女主角求婚。滿頭濕髮的當紅小生向人氣急升的電視台花旦承諾會令她一生得到幸福，女主角熱淚盈眶，兩人在人潮中擁抱，劇終。

誰也猜得到的結局，空洞的對白，演員演出再賣力也掩飾不了劇本本身的無聊。然而它卻是今年最受歡迎的劇集，觀眾的品味有時候實在令人費解。不過這是雪儀最愛看、每晚必定追看的劇集。

結婚真的代表愛情的高潮，人生從此感到圓滿嗎？未免太小覷生命的複雜性了。「無聊。」我說。

「情節太過複雜的話，觀眾會嫌棄的。」他說。

「我知道，但依然無聊。」我說。「說起來，當年你是如何向妻子求婚的？」

「求婚？」他捏捏鼻頭，稍微想了一下。「好像沒有這種事，我記不清楚。」

「別敷衍我！」

「我真的沒有求婚。」

「跪地？送花？喊我愛妳？對了，你唸文學出身，一定有寫過情切意懇的情書？」

他對我的詰問一一搖頭否認：「我比較遲熟，相識僅一年，大家都意識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便開始計劃結婚。一切先從在銀行開聯名戶口，由儲蓄開始。結婚前一年將公司的年假儲起來，這樣便可以於度蜜月時過一個悠長假期。兩年後，一切準備就緒，順理成章地步入教堂，完成結婚典禮。」

「真的沒有在餐廳跪地求婚？」像他這種鬼主意多端的人對人生大事竟然如此按步就班，我有點不敢置信。

他嗤笑。「都說電視劇集多看無益，全部意識不良，胡說八道。籌備婚禮非常折磨人，裝潢新居、辦酒席、派請帖等等，還有雙方家長的一大堆繁文縟節，雖然是瑣碎小事，卻一件也不能遺漏，還有統統得在下班後，精疲力竭時抽空進行，那段期間女友和我有不少個晚上累得失眠。有幾次她更加精神緊張到為了一些婚禮的微末枝節大發脾氣。我想說的是，結婚不是單靠霎時衝動、一鼓作氣就可以辦成的事。」

「聽起來非常可怕。」

「是很可怕。」他點點頭。「每次有朋友打算離婚時，我都會嚇唬說『喂，難道你不怕下次結婚，又得重來一次漫長的痛苦歷程嗎？』這一招通常十分奏效，他們立刻打消離婚的念頭。」

他一臉認真的表情讓我有點想笑，他的說話總是帶點說教意味，而且仍然令人難分真假。

「說起來，你跟雪儀一起多久？」

「四年了。」

「喔，時光飛逝，這麼說我認識她已經不止四年了，她好嗎？」

我喝了一口杯裡的水。「她比我還好。」

「四年，差不多到了該結婚的時候了，交往的時間不能太長，感情會變淡。」

結婚？我驀然記起曾經對雪儀承諾過四年後結婚這回事。「到時我的事業基礎穩固，如果妳不嫌棄我，我一定娶妳。」我說。她笑容滿臉。

「嗤，到時我還有資格嫌棄你嗎？傻瓜，女孩子沒有多少個四年可以浪費。」

眨眼間，四年已經過去，我的事業停濟不前，她卻躊躇滿志，對新鮮事物躍躍欲試，情況已經改變，我不敢把結婚這兩個字掛在口唇邊。想到當年也因為學歷比不上曾遠珊而對她父母避不見面，心態一樣。

「有提起過，但她對新工作投注不少心血，我不想妨礙她的發展，其他的事遲些再說，反正也不急於結婚。」這次到我含糊其詞。

他敏銳地打量了我一眼。「你們之間沒有問題吧？」

回答之前我花了好些時間撫心自問。「當然沒有問題。四年的相處，就算是偶爾有磨擦、爭執，但也只有她最了解我。我可以肯定，她是我唯一的對象，我從來不敢想像，如果失去她，我會有多寂寞。」

「但是你在猶豫。」

「我只是覺得近來的關係平淡了一點。」

「有沉悶的感覺嗎？」

「多少有一點。不過你曉得我創作上喜歡創新，生活卻寧願過得平靜安穩。」我說。我明白他的顧慮。有些人一旦對身邊的人覺得沉悶，便會毫不猶豫地追求新鮮的刺激。但我不屬於這類人，只要雪儀不嫌棄我，我永遠不會離開她。

「這是你的看法？」

「愛情是生活一部份，而生活不可能每天都保持新鮮感。」我說。「每天汲汲追求刺激的人也會有厭倦的一天啊，那何不好好滿足現狀呢！」

聽完我一番話，他臉上慢慢露出一個了然於胸的微笑。「你是因為對雪儀失去最初熱戀的熱情，所以缺乏安全感吧？」我不作聲。

「這很正常，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大多數的戀愛只有第一年充滿激情，之後剩下來的是感情，我和太太長年累月的感情也是以細水長流的方式慢慢累積，關係能否持續看的是有沒有甘於平凡的能耐。你和雪儀都是有耐性的人，你們一定沒問題。」

待第二套劇集播放完，默默忍受完片尾插曲。我們不約而同把視線轉向電視機，默默看了一會電視廣告。他忽然提起一位以前的舊同事。那個送我名信片的舊同事。

「不知他近況如何，離職之後沒有再聯絡。」

他笑起來。「虧你以前跟他一起瘋，他成了名人竟然渾然不知。」

「什麼？」

「這幾年他在填詞界很吃香，炙手可熱。」

「沒有人提過這件事。」

「剛才電視播的插曲便是他的新作。」

「是嗎？」我苦笑了。我當然不知道了，試問公司裡有誰會過來跟我閒聊？所有人都離開了，公司裡一派物是人非，以前的日子真令人懷念。現在我感到自己在孤軍作戰。

「今晚你很少笑容，好像變得沉默了。」

「因為我成熟了。」

「還有，以前一坐在電視機前你一定會對每個廣告評頭品足，現在卻懶得發表評論，完全視而不見。」

我把目光從電視機收回。「大概是疲累吧，每天營營役役面對同樣東西，總會有倦意。」

「你的幹勁往哪裡去了？」他問。

「放在抽屜裡忘記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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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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