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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班,幾位同事聚集在會議室,我走進去。「什麼回事?」我問。
旁邊的人回答。「新的口香糖廣告。」
我望了一眼攤在會議桌上的海報。背景是沙灘,一位妙齡少女穿著暴露、顏色鮮艷的比堅尼泳衣,嘟著嘴唇咀嚼口香糖,表情俏皮。海報上方是品牌標誌。總共有四幅同樣設計的海報,只是模特兒和泳裝款式不同。
「我們為何淪落到要賣弄色情?」我皺起眉頭。
海報上的少女個個都是千挑萬選,滿溢青春氣色,笑容燦爛,而且身材驕人,確實惹人注目。但除此之外廣告再找不出其他賣點。「創作策略呢?」我問。
「美女就是創作策略。」旁邊的人回答。我哼了一聲表示不屑。
「使出下三濫的手段,跟外行人有什麼分別?」
「這是余小姐的意念,客戶亦已經同意。」負責監督此廣告的阿森聞言向我解釋。已婚的余麗娥喜歡同事稱呼她余小姐,對「馬太」很抗拒。阿森比我遲一年進入公司,幾年來的表現不過不失,最大的缺點是容易緊張。
我搖搖頭。「這麼做對商品沒什麼好處。」泳衣少女的確能夠吸引注目,卻喧賓奪主,沒有人會留意到產品,更不用說會對商品留下印象。這類嘩眾取寵的廣告雖然大行其道,卻空洞乏味,性感的手段誰不曉用?
這種嘩眾取寵的手段,縱使一時吸引得了男性目光,也產生不到任何果效,弄不好甚至會引起外界的抨擊,投訴以賣弄色情的手段來推銷針對青少年的零食。
不出所料,廣告出街之後,從調查報告得到的結果,產品的銷售並未有明顯的提升,換言之,那只是沒有用途的廣告而已。不過余麗娥雖然沒有成就任何功績,卻也沒有闖下大禍,因為這個世界早已經充斥數之不盡毫無用處的廣告。
沒有人對它提出任何指控,或許大眾早已對嘩眾取寵感到麻木,喜劇也罷、流行歌詞也罷、藝人言行也罷,全部變得習以為常,視若無睹。
既然沒有引起坊間任何不滿,客戶方面也不在意,廣告繼續刊登,日子在風平浪靜之下度過。
我不由得感到失落,意興闌珊。令我難過的不是余麗娥做了糟糕的廣告卻沒有受到抨擊,而是普羅大眾對毫無意義的廣告視若無睹。
我覺得像是回到中學時,對著同學嘮嘮叨叨四格漫畫該怎樣怎樣,而他們卻一臉困惑的情景。我執著的地方對別人來說根本不痕不癢。是我的觸覺太敏銳,想法比其他人走得更前,抑或是更糟的,我缺乏敏銳觸覺,掌握不到其他人的品味?
在巴士站等候巴士,無可避免地和燈箱廣告中幾位年輕的比堅尼泳裝女郎面面相覷,她們嚼著口香糖、抿嘴的俏皮表情彷彿在揶揄我的心胸狹窄。怕再這樣下去會變成凡事抱怨、自暴自棄的男人,我漸漸變得沉默寡言,默不吭聲是最好的方法。
不知道跟不咬弦有沒有關係,余麗娥駁回我提案次數愈來愈頻繁,面對一次次被批評得體無完膚的創作提案,嘴巴雖然不說,自尊心仍然不好受。
不是沒有想過改善對余麗娥的態度,既然她是我上司的事實不能改變,那麼至少不應把她視作陌路人。不過實在看不慣她的政治手腕,忍受不了她常常把米高放在嘴邊,有意無意的透露自己如何比他優勝的樣子,心中想要拂袖而去的衝動愈來愈強烈。於是我選擇了消極、不問世事的方式,埋首幹活來減少跟別人接觸。這等於說我決心逃避。
我和徐雪儀之間亦出現問題,動輒為小事吵架,我愈滿懷心事、沉默寡言,她就愈容易暴躁。
我不曉得她為什麼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嘔氣,她不再像以前那麼常常展露笑容,對瑣碎事變得認真,計較。
這就是每對情侶都會經歷的冷靜階段吧,我這樣想。吵架之後很快便雨過天晴,重修舊好。只是冷戰的次數愈來愈頻密,所為的事情又是愈來愈瑣碎時,我們相處變得困難。
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我們爭吵不休?
「兩人的關係能否持續,最重要是有沒有甘於平凡的耐性。」
猶豫的時候想起了張漢強的話。
無論是什麼事情,只要默默忍耐,最糟糕的情況遲早會成為過去,忍耐是最好的方法。確實,人生有些事情可以用忍耐熬過去,不過有些卻不能。有些時候如果不肯去面對,情況只會愈加惡劣。
那幾年我的創作陷入瓶頸,製作的廣告雖然找不到缺點,卻又難以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4
昨晚電視台直播廣告頒獎典禮,余麗娥盛裝出席,帶領相關創作人員上台,從著名藝員手中接受獎牌,電視上她笑逐顏開地說了一番大方得體的致謝詞。
不過第二天余麗娥整天沉著臉,即使在慶功宴上也只對有功的同事談笑,其他人噤若寒蟬,如履薄冰。今年的傳媒創意獎我們由前年的囊括三個大獎減至只有一個,大家心知肚明,她是對得獎數目比以前大大遜色深深不忿。
米高一向對獎項不怎麼放在心上。「能夠讓產品大賣的廣告才是王道。」對成敗如此從容,並不是因為部門在他統領下成績斐然,而是他胸襟豁達。
過了幾天,在工作會議上余麗娥宣佈了好幾個要求,其中包括要求創作部人員每天提早一小時上班。
「按時上下班只能夠做好本份,要有比其他同業更優勝就得額外付出才行。」
她的確每天準八時上班,但我實在看不出這樣對她的工作質素有什麼提升。何況我們根本從未按時下班,工作至凌晨是家常便飯,她對此情況卻隻字不提。她只不過是把自己的一套習慣強加在下屬身上。
我本來想反對,可是其他人不發一言,我也只好噤聲。
「面對愈來愈激烈的競爭,有紀律、善用時間成本的人才能提高效率,這是我第一天進入這家公司時跟高層已經達成的共識。」接下來的一番發言既暗示自己授命進行改革,又沉不住氣把公司業績下降的原因遷怒他人,當中我不最喜歡她暗嘲米高「領導能力差」和「縱容下屬」。
她階級觀念極重,對自己身為總監的身份甚為重視,一直把下屬視為「可犠牲」的消耗品,慣於指揮人,認為所有人都喜歡躲懶。自她上任以來,人人在辦公室裡都變得正襟危坐,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即使掌管創作部,職銜為創作總監,骨子裡的余麗娥其實只是個獨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