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希瓦爾身形消瘦,頭髮稀疏,四肢被枷鎖束縛,緊貼在牆上。他用略顯空洞的目光看著門外幾人,沒有認出范與文斯。
文斯一聲怒吼,失控地衝向柏希瓦爾。好在范還保留一些理智,知道如果事情鬧大導致身分被認出來,那他們的下場不會比柏希瓦爾好上多少。他趕緊用力拉住文斯,接著用力一拳打向文斯下巴,將其打暈。
不只兩名夥伴,米洛和他的手下也都嚇了一跳。
范乾笑幾聲,說:「看起來非常像是我們以前的仇人,認錯了。」
米洛多看了范一眼,害范心跳漏了拍,好在十五年過去,容貌變化加上記憶淡去,米洛依然沒認出他就是當年逃獄的少年。米洛朝柏希瓦爾走去,一腳踢向柏希瓦爾的腹部,柏希瓦爾彎腰悶哼。米洛轉身,帶著得意、挑釁的笑容盯著莉安娜。
莉安娜只是盯著柏希瓦爾。范發現她藏在面無表情下的怒意,也不覺得意外,畢竟艾蘭迪爾騎士被米洛這樣羞辱,難免會有些憤怒。只是米洛沒看出她的情緒,自覺討了沒趣,癟癟嘴,率先走出牢房。
在幾人要離開時,柏希瓦爾突然開口,說:「莉安娜,救救——」
「你值得被救?」莉安娜丟下一句話,離開了牢房。
范發現黛芙正低著頭偷瞄他,這才明白莉安娜不是因為艾蘭迪爾騎士被羞辱而憤怒,而是知道柏希瓦爾收賄的事情了。
出監獄塔,挑釁失敗的米洛也沒有送客的興致,要手下打發走莉安娜等人便先行離開了。范背著文斯,與兩女走回宿舍。
「對不起。」黛芙低頭說。「我⋯⋯覺得要跟莉安娜姊姊說。」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當初沒說是因為那時候實在連一點信任都沒有。」
莉安娜半開玩笑,半譏諷地問:「難道現在就有了嗎?」
范忍不住輕嘆一聲說:「是啊,現在就有了嗎?」
莉安娜看向范的眼神中突然有些矛盾,她甩甩頭,問:「你們打算殺了柏希瓦爾?」
「其實看到他在這受苦,我挺滿意的,但文斯的恨與怒意得要有個宣洩。」
「殺了柏希瓦爾後真能得到宣洩嗎?」
「只要有任何一點可能性我們就會嘗試,他就得死。」范說。「他本來就該死。」
或許一般人或許會勸他們放下這段仇恨,畢竟柏希瓦爾已經在接受懲罰了,但莉安娜不會,而是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
「哪個對你們來說更重要,鑰匙還是柏希瓦爾?」莉安娜問。
「後者。」范說。
「那記得,在『處理』好那個傢伙後,別忘記把莫羅西尼帶出來。」
「可以的話,會的。」
范揹著文斯回房,關上門後文斯馬上就醒了。范也知道文斯其實只昏一下,剛走出牢房就醒了,不知怎地,最近總有人喜歡賴在他背上。先是黛芙,再來文斯,只要莉安娜不是下一個他其實都能接受。
「還好有來一趟。」文斯說。「等報仇完,等你的事情忙完後,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肯定可以的。」范說,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他旁邊。「肯定可以的。」
等到文斯的頭完全不暈,兩人決定去探探路,仗著有威爾弗里德背書,他們在城內塔外探勘。這裡各個重要的出入口採交錯看守,平常會有兩組獄卒守著,每次都只換一組,以確保隨時有警備。至於監獄四周的空地也不時有人巡邏,附近的哨塔無死角地監視著這座監獄塔。
這可讓兩人頭痛了,除了要把人從監獄中撈出,還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他離開冰原監獄,怎麼想都不切實際。何況逃出後還要在雪地上逃亡將近一周,這段時間獄卒肯定會派追來抓人。
直到入夜,兩人又看了一下夜晚的獄卒配置,想當然的,比天亮時還要嚴密。他們回房,束手無撤。
熄燈,上床。
鑽進溫暖的被窩,這是他們橫跨雪原來第一次躺上鬆軟的床鋪,范立刻就把煩惱拋給明天的自己。半睡半醒之時,刺耳、響亮、急促的鐘聲將他嚇醒。他跟文斯同一時間從床上跳起,范抓起床頭的彎刀,文斯把匕首插入腰間,兩人連偽裝都沒有就開門跑到走廊。
莉安娜和黛芙幾乎是同時衝出房。「先找威爾弗里德。」莉安娜說。
跟著莉安娜來到威爾弗里德的房門前,莉安娜用力拍門,沒有得到回應乾脆直接將門踹開。
警鐘仍舊響不停,威爾弗里德不在房內。
「等等,這或許是我們的機會?」文斯突然說。
眾人意識過來文斯的意思,趕緊跑出宿舍外,想看有沒有辦法趁亂帶走莫羅西尼。監獄城卻沒有如他們所想的那般混亂,獄卒們魚貫而出,手持長矛圍繞住監獄塔;艾蘭迪爾的眾騎士也紛紛從他們身邊跑過,趕到監獄塔附近。
唯獨不見威爾弗里德的身影。
塔內騷亂聲頻繁傳出,獄卒舉槍,騎士拔劍。監獄方唯一一名拿劍的成員——典獄長米洛——站在最前方,面對進出監獄塔唯一的出入口。已經降下的鐵欄門緩緩向上升起,米洛大罵著是誰開的門,卻無人回應。
踩在石板地上的腳步聲傳來,雖不響亮,卻能在警報聲和騷動聲中傳入眾人眼中。有人緩緩從監獄塔中走出,只是相貌被陰影遮蔽,他們看不清來者是誰。
那人走著緩慢的步伐,來到月光之下。月光照在他臉上。
威爾弗里德一手拿著染血的劍,一手舉起酒杯,仰頭喝盡。他臉上少了平常那種瘋癲,多了讓人不寒而慄的冷漠。莫羅西尼畏畏縮縮地跟在後方,范沒想到他實現了自己提出的方法,只是眼下看起來他是無處可逃了。
突然,兩支勁矢從附近哨塔射向他,他連看都沒看,手一晃,將兩枝箭矢斬斷。
在他踏上雪地的瞬間,監獄下三樓的牆壁向外炸開,一名名穿著囚衣的異常生物走出。他們面部被兩顆巨大昆蟲複眼占滿,背上長著蝴蝶翅膀,腰側多出兩隻手,下垂著,隨著步伐搖搖晃晃。
恐慌蔓延,獄卒和騎士們持武器的手顫抖著,米洛高舉起長劍,喊道:「不能退縮!堅守各自的位置!讓這些畸形的生物見識駐守在寒冬中的我們的堅強!」
眾人受到激勵,大聲附和。
范沒想到稍早做事猥瑣的米洛在這時竟會展現出大將之風,只是眼前的異常生物不是靠氣勢或精良的訓練能戰勝的。剛想幫忙,一股銳利的殺意刺來,他頓時不敢動彈。威爾弗里德正盯著他們,像是盯著獵物的野獸。
一隻異常生物猛地衝向米洛,米洛長劍刺出,兩旁的獄卒舉矛掩護。異常生物身體被三把武器貫穿,綠色的鮮血濺到雪地上。米洛拔劍高舉,發出勝利的吼聲,沒想到一條細長口器從異常生物嘴中竄出,灌入米洛的喉嚨。
米洛連忙揮劍,長劍砍上口器,彈開。米洛哀號著,體內的構造被吸吮一空,矮小的身體瞬間乾癟。
范的右臂一陣劇痛。
米洛的倒下像是個訊號,異常生物撲向人群。經過數秒的抵抗,獄卒與騎士潰散,逃得慢的就會被當成這些異常生物新生後的第一餐。
威爾弗里德走向他們,莉安娜的表情從茫然轉為憤怒。
「我相信著你,就算一堆疑點擺在眼前我也想相信你。」她本來還努力保持著冷靜,見威爾弗里德沒回答,她吼道:「你到底在幹什麼?!」
威爾弗里德依舊保持沉默,用食指指著范的右手腕,低聲詠頌起咒文。本就劇痛的右臂此時感到一股撕裂感,彷彿有東西正撐開他的右臂,他抓著手臂倒在雪地,手臂異常腫脹到半個人寬,皮膚無法承受內部的壓力,開始龜裂,露出之中的紅與白。
文斯、黛芙和莉安娜或用咒文,或用武器想要阻止威爾弗里德。威爾弗里德舉劍,以一敵三,仍占了上風。
范痛苦地悲鳴著,透過因淚水與疼痛而模糊的視線看到有人從他手臂撕裂處擠出。
有人正破繭而出。
瑪琳娜.薩默斯張開雙手,像是展翅的蝴蝶般撐開范的肉與骨,她腳趾輕觸雪地,等習慣這種冰冷後才踩著優雅的步伐走出。她抬頭向夜空,雪白的肌膚上沾著范的鮮血與肉沫,在雪與月下呈現妖豔詭譎的美。
威爾弗里德一劍將文斯與莉安娜逼開,來到瑪琳娜身邊,脫下身上的大衣交給她。
瑪琳娜穿上,回身蹲在范的面前,雙手伸向范殘破不堪的右手臂,低念著咒文。范的骨肉像是回朔般拼接,恢復到被威爾弗里德發動咒文之前。他坐倒在雪地上喘著大氣。
「妳⋯⋯」范的聲音帶著點哭音,「⋯⋯不是死了?」
「差一點,你可以當作我把身體的一部分埋入你的體內,透過威爾在你手上寫下的咒文重生。」瑪琳娜說。「埃爾韋爾的確厲害,要不是有威爾事先的提醒,說不定我真被殺了。謝謝你。」
「應該的。」威爾弗里德應道。
「威爾弗里德。」莉安娜用平穩的語調說。「我會把你視同運用普特文造成危害的異常研究者,殺了你。」
「講給自己聽的話不用說出口,我的學生。」威爾弗里德說。
莉安娜好不容易平復的表情又是一扭,她說:「你以前在訓練時對我說的話放到現在顯得格外可笑。」
「我只是找到嶄新的道路了,依循艾莉諾.索恩的指引,不為私利使用她的心臟。」威爾弗里德說。「這就是我們燭光騎士,為了崇高的理想,犧牲在所不惜。」
「異常不會是神,你清楚這點。」
「那是他們的層次太低,就像妳父親。」
莉安娜眼神一厲,倏然來到威爾弗里德面前,長劍刺出。威爾弗里德將她的劍架住,長劍相交後兩人身影短暫一滯,消失。只聞劍聲,不見人影。
范趁著莉安娜牽制住威爾弗里德,跟文斯一齊衝向瑪琳娜,同時耗掉身上寫著的強化咒。雖然知道瑪琳娜是強大的異常研究者。但此時她剛復生,身上可沒寫著備用的咒文,生命力恐怕也不夠。
想是這樣想,當瑪琳娜開始唸咒時,兩人同時感受到幾乎要將他們壓扁的無形重力將他們按在地上,一口氣都吸不了。在兩人即將被重力壓死時,黛芙唸起了咒文。
重力消散,范回頭望了一眼。黛芙似乎將兩人承受的重量轉嫁過去,跪在地上,鼻血不斷滴著,嘴上的咒文卻沒有停歇。
范與文斯趕緊爬起身,就在刀與匕首即將觸及瑪琳娜時,錚鏘聲響劃破哀鴻遍野的監獄城,莉安娜的長劍被打飛出去,人連連後退。威爾弗里德如鬼魅般驀地擋到瑪琳娜面前。
與此同時,黛芙也沒了聲音,范和文斯再次感受到極端的重量壓到身上,跪倒在瑪琳娜和威爾弗里德前。
「交出來,不然先死的會是你的好友。」威爾弗里德說,長劍已經架在文斯的脖子旁了。
范逼不得已,只得伸指在雪地上寫下了腦海中的鑰匙。
「你也是,鑰匙。」威爾弗里德對莫羅西尼說。
莫羅西尼緩緩退後,等距離他們夠遠時在地上寫下了最後一把鑰匙,這才轉身逃跑。才剛逃出兩步,他便停了下來,身體向前弓起,背上長出一對翅膀,兩隻手從腰側凸出,加入了異常生物補食人類的行列。
「去拜訪埃爾韋爾吧。」瑪琳娜說。「蠻蝶的力量源呢?」
瑪琳娜接過威爾弗里德遞出的乾枯黑色蟲繭,扔到地上。她低聲唸著咒文,周遭白雪溶解成水,再結成似冰非冰的晶狀固體包覆住力量源。
「抱歉,我需要蠻蝶吸收給我的生命力。」瑪琳娜說。「你們也快點離開這裡,蠻蝶現在只會捕食人類,等人類死光後就會找上你們了。」說完,與威爾弗里德並肩往監獄城的大門走去。
看著威爾弗里德的背影,莉安娜大喊道:「為什麼?」她的聲音第一次聽起來如此無助脆弱。
威爾弗里德沒回答,反倒是瑪琳娜停下腳步。
「月亮上有一位神祇,但祂不會幫助任何人。」她說。「漠視是最大的罪行,我要取代祂成為神,製造一個沒有罪惡和病痛的至善世界。」
兩人走遠,身影消失在混亂的監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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