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瀝,在水窪上點出陣陣漣漪。
馬匹踩在泥地那沉悶、黏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除此之外還混雜著車輪聲和步行聲。
范.桑恩萊特蹲踞在道路旁半個人高的草叢後,閉上眼睛仔細聽著,判斷是輛兩匹馬拉的馬車和兩名護衛。
馬車緩緩駛來,左右各跟著一名護衛;說是護衛,其實該說是剛搶完一票的搶匪,而戰利品就藏在馬車內。
范撥開幾束遮到眼睛的頭髮,本來就有些蜷曲的黑髮緊貼在額頭上,如同被打濕的海帶。他悄悄拔出彎刀,等待文斯的先聲奪人。
馬車來到他面前,清俊的男子從對面的草叢跳出,投出匕首命中車夫的左肩。在全部人的注意力都被文斯吸引走時,范衝上前,扯下駕馬的車夫。
「別動。」他沉聲說。
守在右側的搶匪衝上前來,抽劍橫斬范的脖子,范蹲下,頭髮躍起,甩出幾粒水珠。其中跳最高的水珠被長劍斬成兩半,他揮刀砍下那搶匪的右腳。
車內衝出四人,范迅速起身,與文斯一前一後,快刀斬亂麻地料理完這些敵人,最後再一刀了結斷腿後在地上打滾的搶匪。
文斯鑽進馬車內,范則走上前拉停還在緩步向前的馬匹,跟縮在地上發抖的車夫對上眼。
「范和⋯⋯文斯?」車夫用顫抖的聲音問。
范沒答話,把其中一名搶匪穿的斗篷撕成條,抽出車夫肩膀上的匕首將傷口包紮好。他的頭朝拉車的馬歪了歪,示意車夫離開。車夫臉上的懼怕多了點疑惑,還是照范的指示,解開套索,騎著馬往反方向逃離。
這名車夫只是被雇來的,並不是搶匪團的一員,所以范事前再三叮囑文斯別對車夫下殺手,不然一開始的匕首可就不只是瞄準肩膀了。
他坐上路邊的大石頭,拿出雪松木菸盒和一小盒火柴,用斗篷擋雨,叼起菸,劃燃火柴。火柴剛點燃菸頭,雨勢驟轉磅礡,大風帶著豆大的雨滴把菸給打熄了。
一聲慘叫從馬車內傳來,文斯探頭出來,紮著的金色馬尾晃了晃。
「有找到東西?」范問。
「別在外面淋雨了,進來看吧。」
范把菸與火柴扔了,走入馬車,座位上還有一名斷氣的搶匪。他接過文斯遞來的一卷羊皮紙,攤開看了數秒,才勉強把紙上寫得滿滿的東西定義為字。這密密麻麻的古怪文字同時兼具方正與扭曲,每個字乍看之下沒有區別,得非常努力去區分,才能依稀辨別出其中的差異。
「這應該不是平常用的文字?」范確認道,畢竟他不識字
文斯搖頭。
從匪徒手中奪走戰利品是他們慣用的手法,這種方法通常能夠獲得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然而,這張羊皮紙在范眼中無論如何都值不到一枚金幣。
「有問出這鬼東西是要送到哪裡的嗎?」
「塞勒菲斯城的伯特倫.埃爾韋爾花了一小袋金幣雇他們搶的。」文斯說。「去一趟?」
「塞勒菲斯城啊⋯⋯」范摸了摸下巴的鬍渣,思索著要不要去打聽這張奇怪的羊皮紙哪裡值錢。兩人被西南地區大多的領主列為通緝犯,像塞勒菲斯城這樣的大城市他們能不去就不去。
文斯似乎看出范的煩惱,說:「別管通緝令了,我可不想浪費調查的情報費。」
范很快就被夥伴說服了,兩人於是牽過繫在不遠處的座騎,朝塞勒菲斯城出發。
他們在天黑後來到城外,范不忘照慣例把彎刀用布包起,藏在斗篷下,以免節外生枝。兩人沒選擇從正門走入,而是透過廢棄的地下水道偷溜進城。在這樣的大城市中,總有隱藏的秘密通道,對他們這些通緝犯來說,得摸清楚每個城市的密道在哪;哪條是真的,哪條是堵住的。
細雨輕飄,濕漉漉的灰色石板地映著街燈的光暈,替夜晚的街道增添一抹靜謐。整個西南地區在夏末至冬末這半年都被雨季籠罩,陰多晴少。
范和文斯安頓好馬匹,踏入其中一個廣場夜市。這是塞勒菲斯城著名的文化,整座城市有十多個大小不一的廣場,入夜後居民會就近擺起攤販,買賣一些小東西。
雨夜中,大部分的人都披起有帽兜的斗篷擋雨,這兩名通緝犯當然也不例外。微微低下頭,藉著帽兜與夜晚的幽暗遮蔽,他們根本不用擔心被發現,范甚至會跟對上眼的市民、擦身而過的巡邏士兵點頭打招呼。
兩人接連問了幾位市民認不認識伯特倫.埃爾韋爾,但都沒人聽過這個名字。在準備換個廣場詢問時,不死心的范來到一間賣著金飾品的攤販前,問道:「老闆,你認識埃爾韋爾先生嗎?伯特倫.埃爾韋爾。」
「埃爾韋爾先生?知道啊,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范沒想到一問之下還真有收穫,信口開河說:「前天路過附近村莊時有名重病的老婦託我們把一封信交給住在這裡的埃爾韋爾先生,其實我們也嫌麻煩,畢竟沒有很順路,但看老婦人命在旦夕又不好拒絕——當然,還有收了幾枚銀幣當作跑腿費。我們進城後才發現信上沒寫住址,早知道再多收兩枚銀幣了。」
老闆搔了搔頭,說:「他就住在三街二十五房,那棟黃色屋頂的大宅。」
「孤僻的人,哈?問了好多人只有你認識他。」范說。
「埃爾韋爾先生一個人住,深居簡出,好久沒看到他出門了。我會認識那位老先生也是他搬進來的那天有跟他聊過一句,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老闆說。「對了,要不要買個金飾,你的同伴戴起來應該很好看。」
范瞥了一眼長相清秀俊美的文斯,發現他左手緊握著拳,於是笑說:「他夠引人注目了,該戴些飾品的是我,可惜我不喜歡穿東戴西的。」
兩人正要離開,老闆趕緊叫住他們,說:「你們要離開夜市的話最好多找幾個人結伴而行。」
「為什麼這麼說?」
「這裡晚上會有游在空中的魚隨處咬人,被咬的都會大病一場。」老闆說。「只是怪魚似乎會避開人群,所以結伴走比較安全。」
聽到這荒謬的城市軼聞,范啞然失笑,也沒放在心上。離開廣場夜市,文斯攤開手掌,上面有一枚金色的戒指,自然是從老闆的攤位上扒來的。
范好笑地搖搖頭,問:「真的是金製的嗎?」
文斯輕輕用指甲敲了敲戒指,說:「銅仿製的,價格差了好幾倍。」說著把戒指拋給范,范一把接過。他本來還想找機會偷偷把買戒指的硬幣塞給老闆的,現在看起來是不用了。他把玩手中的仿金飾品一陣,將其隨手往路邊扔了。
「要怎麼套伯特倫的話?」文斯問。
「見機行事吧。」
走過幾條街,兩人來到黃頂大宅門前。大門由硬木製成,塗上深棕色的油漆;兩側立著大理石門柱,雕琢著精細的花紋。
范敲響門,半晌後,門被打開。開門的是名身穿深黃色長袍的痀僂老者,比頭髮還茂盛的花白鬍子長至胸前,小小的圓框眼鏡後是小且明亮的黑眼珠。
「你要的東西到手了。」范說,掀開斗篷的一角,露出藏在斗篷內側口袋的羊皮紙捲。
伯特倫探出頭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確定附近還有沒有人。「請進。」
兩人對於無比順利地進入了大宅均有些詫異,伯特倫也該知道自己雇的是一群搶匪,沒認出他們是假冒的,說明並不是長期合作的夥伴。在夜晚直接請搶匪進到屋內實在太大膽了,這讓范起了疑心,他豎起耳朵,並沒有聽到大宅內有其他人活動的聲音。
狹窄的長廊上,些許發霉的紅地毯以及木質地板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在他們踩過時,地板發出陳舊的嘎吱聲。兩側牆上掛滿畫作,大多是人像油畫,畫中男女老少的視線彷彿盯著走過的他們,壓迫感讓范起了雞皮疙瘩。
進入長廊末端的一間書房,伯特倫招待他們坐下,說:「稍坐,我去替你們倒杯水。」
等伯特倫踩著細碎的步伐離開,文斯起身走到一幅畫作前,范的目光跟隨著文斯來到那幅畫上。畫中繪著一座被筆直道路切成左右兩側的灰白古老城市,之中的建築物構造奇特,宛如交錯糾雜的生物骨架,未曾見過的幾何結構築起令人不安的美感。城市後方掛著一輪大得誇張的灰暗月亮,月亮沒有照下月光,反而讓整座城看起來更加陰鬱。
城市和月亮之間,矗立著一座高塔。
高聳的圓形高塔是這座城市中唯一符合正常審美的建築,卻因此顯得格外異常。高塔頂端點著一點紅光,是整幅畫唯一的暖色調。
看著這幅畫,范微微皺起眉頭。高塔像是指著六點的分針,從月亮的中心垂直向下,這跟月神教的標誌非常相似。范可不喜歡自己信奉的神與這種令人不安的畫作扯上關係。
「這裡也有古怪的文字。」文斯向旁讓開,畫的右下角果然有羊皮紙上那奇怪的文字。
范一邊看著畫,一邊把注意力放到還沒回來的伯特倫身上。開門聲、倒水聲、腳步聲,他再次確認這棟大宅並沒有其他人。伯特倫端著兩杯水回到書房,范把羊皮紙放到桌上,而文斯也坐回他的身邊。
「迷人的東西,一起來看看吧。」伯特倫說,將羊皮紙攤在兩人面前,不斷點頭,發出了嘖嘖的讚嘆聲。
范本來還以為要靠話術套出這張紙到底珍貴在哪的,沒想到伯特倫會主動邀請他們欣賞。
「小孩子的塗鴉?」他故意激道。
「不不不,這是用普特文寫的日記。」伯特倫說。「上面寫著一個人對瑟維爾城的喜愛,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我就喜歡收集這些。」
范聽得莫名其妙,不過也翻譯到他想知道的訊息——這張羊皮紙並不值錢。既然做了白工,他也只能認了,說:「我們先告辭了。」
「等等,我需要你們去辦點事。」伯特倫說,拿起桌上的羽毛筆,沾點墨後在桌上寫下三個被稱為普特文的古怪文字。
「當然好,但酬勞怎麼說?」
范打算看看伯特倫要他們做什麼,再決定拿了酬勞後還要不要回來。他注意到伯特倫那漆黑的眼珠子正盯著他看,讓他感到些許不自在。
「酬勞?范與文斯,殺了我雇的人,對吧?」
范一驚,書房內陷入短暫的靜默。
「你都認出來了還讓我們進屋?」文斯問。
「喔不不不,我是倒水回來才知道的,有個耳語——你們可能無法理解——提醒我你們是通緝犯,我才想起我看過兩位被畫得面目全非的通緝令。」
「您醉了?我沒聞到酒味啊?還是您吸了什麼古怪的菸草?」范調侃道,臉上依舊帶笑,手緩緩斗篷內的彎刀;而文斯的雙手也已經藏入斗篷,握住匕首。
伯特倫沒回答,只是用喉音發出三個古怪的音節。霎時間,范和文斯感受到身體無比的沉重,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只剩下眼珠子可以轉動。
桌上寫著的三個普特文已經消失了。
冷汗緩緩從臉頰滑過,恐懼在范心中蔓延,兩人可沒動伯特倫招待他們的水,不可能是喝下什麼毒藥。范只相信月亮上有一名神祇,負責審判人們的善惡,其他的怪力亂神他都嗤之以鼻,實在想不到伯特倫用什麼方法讓兩人動彈不得。
「現在來談談我要你們去做的事情。」
范頓時感到身體的重負輕了些,即便身處險境,他仍忍不住語帶譏諷說道:「有什麼事是我這個凡人能幫你這種老妖怪做的呢?」
伯特倫打量范片刻,露出點笑容,從身邊的櫃子取出一罐用小玻璃瓶裝的紅色液體,打開後一股血腥味漫出。伯特倫拖著范的椅子來到一旁的空位,拿起房間角落的粗麻繩緊緊綁住本來就無法行動的范的四肢,用手指往瓶子裡沾了沾,以范為中心向外輻射成圓,在地上寫起血紅色的普特文。
瓶中鮮血用盡,老者站起身,喉中吟唱起那種古怪的語言,每一個字節都帶有一種破碎、迴盪的音律。地上的普特文脫離沾附的地面,站起身,牽起彼此的手,扭著畸形的舞步慢慢朝范走去。
范冷汗直冒,猛烈扭動身子想遠離靠向他的普特文,不知不覺脫離了那無法解釋的束縛。他像是被漁網撈上岸的魚般奮力跳動掙扎,椅腳在木頭地板刮出刺耳的噪音,但被綁著的四肢當然扯不開麻繩。鮮血文字攀附上他的身體,沾黏上腿、腰、胸背、手臂乃至於脖子,只要被普特文碰到的地方,都傳來侵蝕入骨的劇痛。
他慘叫著,連同椅子往旁摔在地上。
伯特倫停下唸唸有詞,將范扶正,說:「你會不時被這種疼痛折磨,甚至想要自我了斷,讓你生不如死的咒文發動頻率會越來越快,持續越來越久。在你成為廢人之前把我要的東西帶回來,我會替你緩解症狀。」
「緩⋯⋯解?」
伯特倫沒有回答,回到桌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些什麼,扔到范的腿上,離開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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