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斷詢問,為什麼祂這般強大、偉大的存在,卻永遠只是看著,看著世界罪惡橫行、災禍叢生。祂從不開口,也從不回答。漠視,是最大的罪惡。從景仰、質疑直到否定,我開始尋找取代祂的方法。
靠著月神教的教條,我從罪犯、將死之人的身上取下蠟與火。將燭火小心翼翼收好,用蠟異常化心臟。再過半年,我便能成功。我會成功的。
嫌書房太悶的范一個人坐在大宅花園乾涸的造景池旁看書,同時被文斯託付了照顧小修的任務。小修跟范一樣不堪沉悶,正在花園裡跑跑跳跳,不時會跟被莉安娜放在花園的馬匹玩耍。
最後一頁翻完,范闔上書,明白海岸小鎮那幅描繪著蠟燭的畫為什麼會被命名為「踏向月亮」了。其實在發現內容跟咒文無關後,他大多都會先跳到下一本,只是這本艾莉諾.索恩的日記殘頁剛好有提到月神教,他才一時興起把整本看完。
他否定日記中艾莉諾.索恩假借最後審判的名義行成神之實的行為;否定對於月神漠視人類的指控;否定月神從不開口的看法。
他與祂對話過,祂拯救過他。
只是在范心中,艾莉諾.索恩的地位反而上升了。至少她是要行善的。要是這個世界沒有這麼不堪,他和文斯當初就不會被關入監獄,也不用沃里薩親手將他們救出了。
范叫回小修,說:「我要到鎮上走走,你要跟的話就不能跑出來。」
小小的肉團子做出像是點頭的動作,范把小修收入自己外側的口袋,算是默許小修探出頭偷看。
今天是他們待在晨曦鎮的最後一天,莉安娜提議在這待上五天作為休息,之後他們會帶上部分的書到瑟威爾城調查那座灰色高塔。范沒有異議,畢竟一天能看的普特文書就這麼多,帶著書離開也不會拖慢進度。
這五天來他過濾了四本非咒文書籍,認真看完了七本。除去頭尾看的異常生物介紹和艾莉諾.索恩的日記,剩下兩本寫著獻祭相關的咒文,那是種跳過蠶食生命力,直接抽出人的靈魂拿來利用的邪惡咒文;兩本寫著各式各樣的蠶食生命力的咒文;一本寫著異常化的咒文。
異常研究者平常在研究些什麼,從這些書的比例來看也能略知一二。
他先到月神殿把神壇上昨天到今天的殘蠟清乾淨,放上一支蠟燭。接著來到街上散步,看到有名少年吃力地抱著兩大袋麥粉,他順手幫了一把,將兩袋麥粉扛上肩,送到卡里的麵包工坊前。
敲了敲門,等待卡里出來的閒暇時間,范無所事事地看向麵包工坊招牌,鏽蝕的細鐵鍊掛著厚重的木板,怎麼看都不牢靠。
卡里從工坊內走出,看到是范,跑進又跑出,交給范一小袋剛出爐的麵包。
范把麥粉遞出,笑著接過麵包,說:「禮尚往來。」
「禮尚往來。」卡里說。「你等等就要走了?我們可會捨不得的。」
范的笑容變成苦笑,沒想到西南地區人人害怕的范到了東北偏鄉小鎮,搖身變成敦親睦鄰的好人了。他沒說什麼,談笑幾句後就要離去。
「范,麵包店的招牌會掉下來。」
范一愣,還不及細想,鐵鍊在微風拂過後脫落,招牌砸向在下方的卡里。好在有這耳語提醒,范趕緊伸手一拉,厚重的木招牌砸在卡里腳邊。
卡里嚇得連連後退,看著那招牌說:「要不是你反應快,我可得躺個幾十天了。」
范沒有回答卡里,瞥了一眼前方剛剛提醒他的那名男孩,馬上移開目光。他緩緩退後一步。
「范?」
「你⋯⋯這男孩是你們鎮上的孩子嗎?」范強笑問道,伸手想指向男孩,卻又不敢。
卡里仍往范手伸的方位轉頭,問:「誰?」
范臉上的笑容僵掉,手上的麵包袋掉落,瞭解到面前的男孩是莉安娜之前說過使用咒文後的幻覺。范先倒退幾步才轉身,逃跑,也沒理會在後方叫喚著的卡里,直奔回威爾弗里德的大宅。關上的門後他終於停下腳步,手扶膝蓋,彎腰低頭喘息著。
「范?怎麼了?」
聽到黛芙的輕喚,他抬頭,黛芙站在樓梯上,臉上寫滿疑惑與擔憂,而那名男孩就在她身邊。他別開視線不敢正視男孩,下一秒,男孩消失。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問:「妳⋯⋯可以跟我說說咒文的後遺症嗎?」
「你先坐一下,我幫你倒杯水。」
范坐入客廳沙發,等黛芙拿水杯來後他仰頭喝光。坐在對面的黛芙面露關切,湛藍的雙眼看著他。
「你看到幻覺了?」
范點頭。
「大家都會看到的,別太當一回事。」
「我會看到什麼?我是指,為什麼會是⋯⋯他?」
「愧疚的人、思念的人、憎恨的人。」黛芙說。「我們對看到的幻覺多半有著這樣的想法。」
范把臉埋入雙手中,深吸口氣,平復些後把手放下,苦笑說:「是在說別忘記他們嗎?」
「我不知道,范,會產生這些感情,可能本來就忘不了。」
范微微一愣,想到她肯定也會看到幻覺。
「妳⋯⋯看到了誰?」
黛芙躊躇片刻,說:「以前是重病患,現在多了些正在被焚燒的人,他們對著我囈語、尖叫。」
聽出黛芙看到的也是愧疚的對象,范忍不住心疼,說:「妳沒必要為此自責的,真的。」
「或許吧,但⋯⋯我想我這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原諒自己,這樣很奇怪嗎?」
「⋯⋯不,怎麼會奇怪。」范說。「其實在妳故鄉的那天我就想跟妳說,妳很堅強,至少妳面對了。」
「我逃走了。」
「那是種面對。」范說。「這麼久了,我還是辦不到。」
黛芙露出靦腆的笑容。「第一次有人說我堅強,以前村裡的人都說我膽小⋯⋯你也有這麼想過吧?」
范眨眨眼沒回答,黛芙瞪向他,然後兩人一起笑出聲。
「你呢?你看到什麼?」
范思考著要不要說,黛芙嘟嘴,抱怨說:「我都說了你,你不說我會生氣的。」
范忍不住一笑,說:「一個我⋯⋯不小心害死的人,十幾年前了。」
「看吧,我就說你不是壞人,所以才會愧疚這麼久。」黛芙雙手抱膝,縮在沙發上。
「壞人是最會騙人的。」
「我不信。」她說。「你們那些傳聞多半也不是真的吧?」
「什麼傳聞?」
「為了銀幣成為幫凶,還有活埋人什麼的。」
范想了想,把被冤枉入獄連同後來將賄賂者活埋的經過一併告知。黛芙神色不斷變化,不忍、悲傷、震驚、不贊同⋯⋯最後雙手抱得更緊了些。
「我也不是隨便就這樣認為的,那天晚上我很早就醒了,只是閉著眼睛在聽你和姊姊對話。」
范花了點時間意會過來黛芙說的是在雪松村時,因為莉安娜把居民遺忘在畫中而發怒的那晚。現在回想起,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生氣,甚至不知道想找那些失蹤居民的理由。為了讓自己的燭火大一點嗎?他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不論做再多善事,他都將被月神打入虛無。他確信這點。
范站起身,說:「被人相信的感覺還是不錯的,謝謝妳,我好多了。」
黛芙似乎還有問題想問,但她只是點點頭,跟范一起回到書房。書房中因為剩下莉安娜和文斯兩人而產生的凝結氛圍在兩人進入後緩解。范跟著把幾本普特文書塞入背包,收拾好行李,在整個晨曦鎮不捨地送別下離開了。
由莉安娜帶路,他們往南行,幾天後的早晨抵達瑟維爾城外。瑟維爾城呈一個圓,越往中心點建築本身就越高,而灰色高塔正是整個城裡最高的建築物,雖稱不上直通雲端,但儼然給人一種要向天上的神發起挑戰的感覺。
從北門進城,幾個人安頓好座騎和行李,也沒休息,集合後往高塔出發。文斯揹著乾扁的背包,讓小修待在裡面,在城內,他不敢讓其他人看到這隻被眷養的異常生物。
剛沒走幾步,就有一名中年男子上前,問:「妳是⋯⋯唐斯沃恩家的女兒?」
莉安娜臉一僵。「你認錯了。」說完大步向前,把還在叫喚著她的男子甩在後頭。直到看不到那名男子,她才扶額停下腳步。
「看不出妳是個名人,走到哪都有人認出妳。」范調侃道。
莉安娜瞪了他一眼,說:「遠不及你們在西南方來得家喻戶曉。」
范毫無笑意地哈了聲,莉安娜沒解釋為什麼有人認得她,也沒有人過問。
灰色高塔位在城市中間的圓型廣場,而高塔更是位於廣場的中心。廣場上人滿為患,范等人只能跟觀光客和信徒在廣場排隊,慢慢隨著隊伍前進。
范並沒有因為夏洛.霍桑的故居變成觀光景點而生氣,他信奉的是月神本身,對其他教派偉人的事蹟沒過多敬意;看著人潮,他反倒有些啼笑皆非,畢竟在雪松鎮看到高塔時可沒有想過眼前這一派熱熱鬧鬧的景象。
進到高塔,范終於知道那扇意義不明的門是幹嘛用的了,在瑟威爾城,前後兩扇門都能進入。艾莉諾.索恩顯然直接把整座高塔搬入畫中了。
他們沿著旋轉樓梯向上,沿途都有維護秩序的人員,內部構造跟在雪松鎮看到的一模一樣。來到頂樓,他們總算看到了些不一樣的地方。
頂樓廣大的空間裡放著夏洛.霍桑的舊物,一些起居用品、日記的殘頁和還存有大半的蠟燭。群眾排成隊伍,順著指揮慢慢前進。
「這座高塔是夏洛.霍桑為了讓市民更接近月神所建的,三百多年前,她曾在高塔中居住過一段時間,去世後為了讓世人緬懷她的貢獻,將這裡設立成她的博物館。」導覽人員介紹道,透過年代,范這才知道艾莉諾.索恩和夏洛.霍桑是同個時代的人。
往前望去,每個神殿都有的神壇、一尊石像和月神的標誌都在,就位於當時他們取畫,有著大型壁雕那邊。
盯著夏洛.霍桑的石像看,范腦中閃過畫中女子的臉龐,心中的疑惑慢慢被擴大。在這個疑惑擴大到他無法克制前他制止了自己,跟著隊伍繼續向前。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