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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幾個月她不肯下訂單,說從未賣過我的精品,對我登門拜訪明顯露出厭煩的神色。」雪儀提及她的新客戶。「但是我沒有放棄,我希望她不要以為我是為了掙生意才會找她,我花心機觀察她精品店的貨品,從目錄中選了一些可以配合店舖風格的禮品,提議她嘗試。後來我提議的禮品竟然成了店裡最暢銷的貨品,之後她每個星期都主動聯絡我,成了熟客。」
「我記得她。」
「昨天她打電話給我說女兒要結婚了,邀請我去觀禮。真讓我意想不到。我只不過是營業代表,她竟然邀請我。半年間變化真大。」她感慨:「從拒絕向我下訂單到邀請我觀禮,這件事讓我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會改變的。」
徐雪儀的業績屢有突破,每當談及工作她便有源源不絕的話題:如何替同事排難解紛、擺平難纏的客戶、暢銷貨品該怎樣分配,或者繪聲繪影地描述公司的趣事,語氣雀躍。
「妳還記得我說過妳的個性嗎?」我說:「凡事不作深究,以免自尋煩惱。性格平易近人,其他人面對妳總會不自覺放鬆心情跟妳交了朋友,這是妳的優點。」她找到可以發揮長處的地方,看來當時的決定是對的。
到她問我近況時,我覺得自己乏善可陳,岔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我不時半開玩笑地說:「妳這麼能幹,不如將來妳負責賺錢養家,由我來煮飯,照顧家務好嗎?」初時她總是嗔罵:「別妄想,我絕不做吃虧的事!」後來我又這樣說了幾次,她似乎聽出我話語中的失落。
「怎麼啦,淨說些洩氣話,你有心事?」
「怎麼可能。」說得言不由衷。在朝氣勃勃的她面前我怎麼可以顯得像個失敗者?
「沒事就好,我怕我們會愈來愈生疏。」她握緊我的手。「畢竟見面的時間比以前少了許多!」
分秒必爭地拜訪商戶,晚上又回公司整理最新的產品目錄。有時一星期只能見一次面,到麵店吃麵,然後便直接送她歸家。
這間中學時便開始光顧的麵店已經成了我們慣性的約會地點,當她問我想吃什麼時,我往往說「吃麵吧」,語氣好像很念舊,其實只是不願花心機去想吃什麼。
「事情總有輕重緩急之分,」我說:「現在是妳發展事業的好機會,我豈能太自私?我高興還來不及。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夫憑妻貴,太太比丈夫能幹,做丈夫的不是應該引以為傲嗎?」
看到我至少還懂得開玩笑,她始放下心頭大石。
之後我倆去戲院,排隊購票時有個女人插隊,我出口阻止,反而被她眾目睽睽下罵我欺負女人,我百口莫辯,雪儀幫我出頭,不顧儀態當眾跟她對罵。
「這種人絕不能忍耐,你良善,由我跟她鬥惡。」
事後她還在替我說好話。望著雪儀,我心想無論將來她怎樣待我都好,我也不能怨她,因為一直以來她已經對我付出太多。
6
內線電話響起。「是柯先生嗎?」一聽到那把聲音,我心裡不禁罵了一句他媽的!
「我想知道修改的進度如何?」
「你每天都要我們解釋一遍,我們可用的時間愈來愈少,你剛才的問題不是在前天的會議上討論過嗎?」我的態度可算極不客氣。不過對方一點也沒有動怒,大概早已習慣把對手惹怒。
「時間壓力是你們的問題,我喜歡將一切進度好好控制,這是我的原則。」
「你說的對。我一會再回覆你!」我的語氣冷漠,不待他回應便立刻掛線。如果他投訴的話,我會推說以為對話已經結束。
小林盯著我,我漠視他的視線繼續工作。
「剛才一定是客戶打來的催命來電。」
「我沒有這麼變態的客戶。」我冷冷地說,餘怒未消。
「你脾氣很不好,沒有耐性。」他報以一笑:「知不知道當你埋頭苦幹的時候,頗有凶神惡煞的味道?你繃緊的表情令人退避三舍。幸好我認識你,曉得你的性格不像外表那樣。」
「怎麼不盡快完成手頭工作,你便可以去接女友下班?」
「你對我生氣沒有用啊,留難你的又不是我。」
我悶不吭聲,他說的對。從他佈滿紅筋的雙眼可知他亦接近崩潰邊緣。
我們被一個難纏的客戶纏上了。某間代理商大力宣傳旗下新飲品,該品牌有六、七種口味的「地方風味」的罐裝飲品,浪漫歐陸風味、熱烈沙漠風味、冰河南極風味……代理商堅持要使用這些他們構思的名字,而我們的責任是令它們大行其道。坦白說,這不是個好主意。
問題出於產品本身,這品牌的飲品我一一嚐過,味道差不多沒有分別,只不過歐陸風味甜些、沙漠風味帶點酸味,而南極風味味道最淡等等。說到底其實是千篇一律,而且缺乏獨特之處,即是既沒有解渴的效用,喝了對身體沒有益處,味道又不特出,我們找不出它的賣點,但代理商卻寄望甚殷。不過他們可能也留意到「缺乏賣點」這個問題,所以準備了不俗的宣傳預算,期望用宣傳攻勢來彌補不足之處。
看似是有油水可撈的工作,其實是要付出代價。會議上我負責講解創作策略,代理商派來磋商的代表是我最討厭的類型,要求苛刻,處處制肘,對我們的提議諸多挑剔,態度近乎留難。他比我大幾歲,西裝畢挺,職場上屬於年輕有為的類型,喜歡在我們還未詳細解釋創意概念之前,便逕自滔滔不絕地大談他個人的構思,要我們執行。
「我們希望你們製作的廣告會跟其他的同類型產品有分別,使我們的一系列飲品在消費者心中建立鮮明的印象,鞏固地位。」他的表達好像很專業,但說到底其實缺乏內容,沒有一點意思。每位客戶都要求別出心裁的廣告,但本身具有真正獨特性的消費品又有多少?
遞交的創意被悉數駁回,對方以「看不出有任何特別之處,請再想想,明天開會多交一份報告供我參考。」一句來回答。
在我們趕製時又無時無刻打電話來要我們交代進度,不斷催促。光是應付對方無休止的電話就已經夠受。
入行以來偶爾會遇上這種愛大放厥詞的客戶,這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我對這種情況愈來愈無法忍耐。
看看掛在牆上的時鐘,都接近九時了,依然一籌莫展,我覺得自己獃在這裡只是在浪費生命。
難道本來屬於我的人生就只為了滿足那些虛榮心重的無聊人,只為了點點薪金而虛耗光陰?
人愈累,這些問題就愈在腦海裡縈迴,我筋疲力竭而且難受,只是藉多年訓練出來的耐性在苦苦支撐。現在突然覺得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極度的疲倦感漫延我全身。
「來,我們試試這個。」我忽然發狠,隨口說出腦海裡還未成形的概念,邊說邊整理。
小林聽畢,皺眉道:「雖然不錯,但恐怕對方仍然不會接納?」
「我會設法要他們接納,這已經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後一點東西。而且他們那邊也沒有時間繼續拉鋸。」我說。「動工吧!」
他猶豫不決,不過還是聽我的吩咐。
動筆時內心一個微小的聲音在勸說「這個創意有問題,不能採用!」這些職業上的直覺會偶爾出現,提醒我別去犯一些基本的、又一時不能具體察覺出來的陷阱,我通常會相信這種直覺,將創意抽出來,重新反覆斟酌琢磨,把錯漏找出。
不過今次我的耐性已被耗盡,所以決定漠視這個警告,憑多年累積得來的經驗判斷應該沒有問題才對。我的要求十分簡單,只想快快完成案頭工作,回家睡覺,不想再跟它繼續磨蹭、糾纏不休。
第二天,我和業務部同事繼續開會討論,對方依然對我方的提案頗為不屑。「的確比之前的進步了,有可取的地方,但不夠精闢。」他皺起眉頭。
我的游說略帶威脅的味道,「這已經是最好的提案,絕不會有更好的提議,而且在討論的過程中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再耗下去定必不能按時交出廣告,到時在座每一個人都難辭其咎。」我特別強調「在座各位」,眼睛盯著他,意思明顯不過:「萬一事情搞垮,你別以為可以置身事外!」
我的語氣顯出不讓步的決心。這麼強硬的態度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對方臉色陰晴不定,我暗想似乎這一注我押中了,他在權衡輕重之下,終於無奈接受。
他對提案作出一些挑剔,彌補一下剛才的自尊心受創後便悻悻然離去。望著他拂袖而去,我掩飾不了心中的快感,嘴角泛起一絲快意復仇的殘酷微笑。
「了不起。」小林佩服地說。「原來你發起狠來真的可以嚇唬人!」
「只要可以提早收工,我不介意負責飾演壞蛋角色。」
我當時還未曉得,自己犯了一個入行以來從未出過的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