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八章3

一個月後，余麗娥終得償所願，擢升為公司的決策階層，這幾年小林也有很大轉變，他對創作逐漸產生興趣，儘管算不上茅塞頓開，不過漸漸掌握了竅門，亦不再抗拒加班，他提出的創意偶爾會令我驚喜，作為搭檔，我對他改觀。當他在竭盡全力之下依然力有不逮時，我便像張漢强當年那樣，以過來人的身份分享經驗。

至於我，經過上次抄襲事件之後，可以想像，人們在我背後的評價是「那個強迫客戶接受提案的過氣傢伙。」

今天小林又碰上瓶頸位，甚為苦惱，眼看他一籌莫展，於是我帶他去附近的咖啡店。「轉變一個新環境對頭腦有幫助。」我說。「而且這裡的咖啡豆比較上乘。」這卻是引用米高的話。小林隨便點了一杯奶茶，放在桌子一直沒動過。

「世界上除了極少數是屬於經典的廣告，和極少數是屬於糟糕透頂的廣告之外，充斥都市的全部是平庸的廣告。然而社會卻對這些平庸的廣告沒有任何反應，完全視而不見。」我啜一口咖啡。

「你想說的是……」

「事實是無論我們多努力，即使創作出比平庸高一線的廣告，亦難以得到別人認同。」

「你是說敷衍了事？」

「我是說凡事盡力而為就好，太強求只會讓你自討苦吃。」我說。但他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事實上我早就習慣交出普通水準作品，反正世人又不懂分辨優劣。

「但是正如你喜歡創作。」小林說：「能夠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便會要求自己做得最好，不是嗎？」

「誰說我喜歡創作？」我問：「又是誰說廣告跟創作得畫上等號？」

說到喜歡創作這四個字，小時候老師常常誇讚我繪畫出色。其實都是因為知道我喜歡繪畫才這麼鼓勵，增加自信，是教育的一種方法。

直到現在才發覺比我棒的人比比皆是。我並不是在美術上特別有天份，而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出眾之處。從某方面可以說是一直被老師騙了，我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

不過到明白這個道理時，我已經在廣告公司混得夠久，久得除了創作以外再沒有其他能耐。人生的其他可能性已被逐一剔除。

如果我真的喜歡創作的話，為什麼每天都被這個那個創意提案壓得喘不過氣？

「你近來這麼忙，女友有沒有投訴？」我轉變話題。

「沒有。」他回答，喝第一口茶，提到感情，一直繃緊的神色才放鬆下來。「你們呢，一起多久？」

「四年。」我撒謊，已經五年了。

「你們的感情一定很深厚！」

「算是吧。」

「在哪裡認識？」

「就在公司裡，是以前的同事。」

「是嗎？你不像是會和其他女同事交談的人。」

「那是因為我已經有了女友。」我笑了。

「她是創作部的人？文案？是你搭檔吧？」

「她是行政部。」我補充。「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好啊，我們四個人可以一起吃頓飯。不過你們不及我們。」小林洋洋得意。「我們踏入第五年。」

「她是你第一個女友？」

「是唯一的女友！」他強調。「我們在大學時認識。」

「你們的感情似乎很要好！」

「五年了，感情自然愈來愈深。」

「幾年來，難道沒有吵架……鬧分手嗎？」其實我並不在乎答案，只是找些話題聊聊好讓他放輕鬆。

「當然有啊，不過誰先低頭認錯並不重要，」他笑說。「重要的是要讓她知道，她永遠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他這番話觸動到我心弦，我不知道是什麼令我顫動，很可能是我一直欠缺的東西。

「你打算幾時結婚？」小林問我。我說暫時還未有這個念頭。

「為什麼？」

我說時機未成熟。

「我倒希望愈快愈好，最遲三十歲之前。」他說。「既然已經認定對象，又何必繼續猶豫？」語氣斬釘截鐵。為什麼非得訂在三十歲不可？我已經三十歲，依然沒有結婚打算。

「你還年輕，凡事不要太肯定的好。」我說。

「世事有太多變化，萬一事與願違，恐怕受不起那份打擊……」回頭一想，想法好像太消極，於是到口邊又把話嚥下。

每個人的際遇各有不同，當小林遇到新的經歷，自然會有新的體會，不用我去長篇大論。

結果六年後他果然和女友共諧連理，那年他二十九歲。

六年後我已經不在廣告業打滾，但他仍然記得我，寄了請柬來邀請我去教堂觀禮。當時我正處於人生最困惑的時刻，但是在教堂見證這一對新人時，忽然有了新的頓悟。小林這人沒有野心，除了女友之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一生彷彿不會有大作為，但挽著新娘拍照的他，穿著畢挺的西裝，喜氣洋洋，臉上一直露出幸福的笑容，他的笑容感染了我，使我相信這一對會同偕白首。

幸福並不是那麼虛無縹緲，難以捉摸，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已。

離開咖啡店時，我把新買的背包揹在肩上，徐雪儀送的那個公事包已經磨損。

「原來你也用背包，我一直不知道。」小林盯著我的背包說。我心想，有很多東西你也不知道。

至少他不知道，望著他的神情，常常會使我想起自己初入行的情景。一樣的認真接受每個挑戰，簡直就是以前的我。

為何我對小林這麼羨慕呢？我反覆自問。可能是因為我不快樂的緣故。

在公司裡我以待人冷淡聞名，新加入的同事都不敢接觸我。在各人眼中我是個孤僻的人。我繃緊臉孔，關上房門默默地工作，同事聚在一起聊天時我避往一旁，自然也沒有人願意接近我。小林是跟我接觸最多的人。

但我並不打算要改變現狀。在公司完成工作然後離開，謝絕了一切應酬和聯誼活動，拒絕讓公事入侵私人空間。新上司不止一次暗示過，如果我多點主動參與應酬，跟客戶打好關係，他會考慮很快讓我升職。可是我不是詐作聽不明白，就是乾脆回答「維持現狀就好」。結果每次的升遷都讓給了後輩。

自從上年被懷疑抄襲競爭對手的創意後，余麗娥運用靈活交際手腕擺平了客戶，但顯然對我也失去信任。雖然現在各走各路，她繼續追逐權力，逐步掌握公司大權。不過平時碰面時她不假辭色，開會時對我提出的意見抱懷疑態度，即使已成為公司決策者，仍然對我看管得甚嚴，不時親自檢查我的進度，干涉創作。

那個抄襲事件只是給予她公開針對我的理由，其實我們本來就合不來，不能和平共事。

在這種壓力下，加上刻意諸多制肘，使我工作事倍功半。每天垂頭喪氣地上班，天黑後帶著怨憤和疲憊離開公司，中間的時間總是覺得很漫長，甚至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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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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