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之後三年我過得渾渾噩噩,一直都在做紅不起來的廣告企劃,再之後職銜上仍然是創作人員,但已經漸漸從負責人淪為技術人員,把大部份時間花在繪畫「故事板」(腳本分鏡),悶著頭畫得比需要的更仔細。原因很簡單,只是為了逃避其他開會、見客等的責任。無休止地跟客戶討論廣告策略,每次交涉都困難重重。說到底我只想獨自把工作做完,其他人際關係則一概逃避。
新入職的女同事笑盈盈地主動跟我打招呼,我冷淡回應,一星期後她成了公司裡受歡迎的人,不再跟我打招呼,這種事屢見不鮮。這幾年無論是我身邊,抑或社會上都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我置身事外,覺得跟自己無關。
創作對我來說成為很痛苦的一回事。花了一番心血交出的作品處處受到客戶留難,被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駁回,再從頭來過。不可理喻。
於是客戶在上司前對我有微言我也不再放在心上,只覺得跟這些人沒完沒了地糾纏是在浪費時間。
鬱鬱不得志地憋了一肚子氣,到後來連我也自覺對客戶的眼光帶有偏激,變得失去耐性,動輒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閉嘴不言。
討厭跟人相處,公事上不是立刻妥協便是板起臉孔攻擊對方,完全利用了創作總監為人隨和的個性。我是在他的包容下才得以過了好幾年風平浪靜的日子。
太過肆無忌憚,結果一天因為一些瑣碎事把女同事罵哭。
「你以前說話沒這麼刻薄,以前的你比較不拘小節,隨和得多。」事後李寶仁對我說。雖然他那邊日子也不好過,但還是會勸我「你變得愈來愈憤世嫉俗,看事情只看到最差的一面,我認為你哭一下會好過點。」
按捺住欺負女同事的內疚走去喝酒,彷彿都可以聽到別人在我背後的批評:就是因為這個樣子,你才會被別人拋棄。
心底裡,我明白自己成了討人厭的人。這幾年表面上日子如常,過的其實跟行屍走肉沒兩樣,只是單純的把日子一天天挨過去。我其實一直在找尋一個把自己滅絕的機會。
「我想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很傑出的人,因為你身上擁有某種很捧的東西。」
十多年前別人漫不經心說過的一句話為什麼如此牢牢記在心上?每次想起這幾句話,心情就變得非常苦悶。
「我身上不單沒有任何很捧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活得一敗塗地、苟延殘喘,所有人也可以輕易超越我。這樣的人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每天起床對著鏡子,看著鏡子裡那個不快樂的自己,我唯一想到的便是這幾句話。
2
我沒有向女同事道歉,卻請了七天假,沒有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避開所有人。
到漫畫店買了幾套日本漫畫,這些漫畫都是以前同事極力推薦,卻一直沒有時間看。另外還買了一堆影碟。漫畫和電影應該足夠我度過悠長假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安排。
第一天放假我睡至日上三竿,因為一向晚睡早起,長期嚴重睡眠不足,所以睡得天昏地暗母親也沒有吭聲。
我足不出戶,一頭蓬鬆地獃在床上一口氣看了三本漫畫。除了追看故事之外,還下意識地留意畫面構圖、分鏡、人物造型、對白等等。大概是出於職業本能,不過實在不知道分析這一堆東西究竟有什麼用處。我嘆一口氣,放下漫畫,倒頭睡了一個午覺。沒想到明明已連續睡了十一個小時,竟然仍然有睏意,看來身體裡的確積蓄了大量的疲憊。
第二天大致和昨天一樣,下午帶了兩本漫畫到附近的餐廳,過了午餐時段的茶餐廳沒什麼顧客,我選了角落的桌子坐下,邊喝咖啡邊看。途中手機響起,有朋友約吃晚飯,但我以太累的理由婉拒。
晚上母親上床睡覺之後,我一個人在客廳看影碟。
【教父】差不多四、五年沒有看,這部經典以前每次翻看都有新體驗,今次對麥可由正入邪的心路歷程特別動容。
星期三我早早醒過來,花五小時閱讀三本漫畫,出外吃過午飯後回家睡了個午覺。晚上待母親上床睡覺之後,我坐在沙發繼續追看【教父續集】。
【教父續集】片長三個半小時,接近凌晨四時才看畢,上床睡覺。
3
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我看看鬧鐘,才早上十一時許。我勉強睜開睡眼,下床打開房門。
「今天仍然打算賴在家裡?」母親皺著眉頭。
「我正在放假耶,有什麼問題?」我咕噥。
「當然有問題,整個假期獃在床上,暮氣沉沉!」她的語氣流露出強烈的不滿。「快起床,陪我上茶樓!」
「我才剛上床!」我的聲音近乎呻吟。
「起床。」母親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結果在半推半就下被她拉上人潮洶湧的茶樓,這是我幾天來第一次接觸人群。面對熱鬧、嘈雜的環境,反而變得精神抖擻,喝了幾杯香片濃茶,胃口開始變得不錯,一個人竟然吃掉五碟點心,母親最初還在擔心:「別吃得太多,撐破肚子。」但她望見我不停地吃,愈吃愈精神,也不再制止,只喃喃說了一句:「傻孩子。」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沒有叫我傻孩子,小時候,她整天如此稱呼我,罵我鬼主意多多,做一些大人沒法明白的事,或忽然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那些情形我依稀記得一些。直到我出來社會做事之後,她才不再這樣叫我,我知道她刻意把我當一個成年人看待。
「媽?」聽到她這麼稱呼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記起一些本來已經遺忘了的事。我問她是否記得給我買過一套樂高玩具。
「你小時候最喜歡玩樂高,我給你買過的樂高數都數不清。」
「不,不,那套應該在我唸幼稚園時買的,」我用兩手比比盒子的大小。「內容是砌出一間屋、汽車和狗呢。」
可媽媽還是搖頭。「沒印象。」
我不禁失望,對我來說重要的記憶她竟然毫無印象。「我很小的時候,妳和爸爸曾經大吵了一場,妳好像還想帶我離家出走,其實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你竟然記得這件事?」母親露出微微吃驚的表情。「當年你應該還在讀幼稚園。」
「你們兩人的爭吵非常厲害,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卻沒辦法忘記。」可能因為疑問太大,所以沒法忘記,如果當時知道實情,說不定反而會很快地忘掉了。
看見母親的表情,我知道她也一直沒有忘記。想不到這段接近三十年前的片段雖然不曾提起,卻一直在我們母子的心頭以不同形式縈迴。
「其實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我察覺你爸爸和女同事很親密,所以發了一場脾氣罷了。」
「啊,爸爸結識了別的女人?」印象中父親絕不是那種人。
「不是那回事,」母親語氣平靜:「他們只是……談得來的朋友而已。」
我不說話,讓她把話說下去,今天我有太多空閒。
「那時候才生下你不久,我還算年輕,性格十分衝動,非常任性,容易發脾氣。一知道他在辦公室和女同事有說有笑,而我卻留在家裡做家務,便氣瘋了。」她輕輕嘆口氣,呷一口熱茶。
「家裡的環境不是很好,靠他那點微薄薪水維持家庭開支,我也很辛苦。一時受不了,便帶你離家。」
「是嗎,我真的不知道。」直到現在才發現以前家境拮据。我只記得從小到大一直不愁衣食,亦不缺玩具,以為家境小康。
母親笑笑:「你只是個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
這些事情,現在母親都已經不介意讓兒子知道了。
「妳當時打算把我帶去哪裡?」
母親幽幽一笑:「那時候我腦海一片混亂,完全不能理智地思考,只管吵鬧。口袋裡沒有多少錢,只能拖著你在附近四處蕩,哪能有什麼打算?」如果她不親自開口說出來,我想我這一輩子也不會曉得自己竟然有個如斯衝動的母親。
我本來打算再追問父親找到我們後,究竟說了些什麼說話消除她的怒氣,把她哄回家,但最後還是決定保持緘默。同樣身為一個男人,我想我大概猜得到在這種情形下應該說什麼。
「你怎麼會知道爸爸在辦公室的事情?」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要知道,女性對這種事情是非常敏感的。現在你已經是個大人,我沒有什麼可以教導你,但我卻可以以女性的身份提醒你,將來別嘗試欺騙另一半。」
母親的確已經很多年沒有訓誨我。我其實還有很多問題,例如父母結識的經過、究竟怎樣熬過困境等等,不過有的是時間,將來或許可以慢慢逐一加深對父母的了解。
父親離開我倆已經好幾年,退休兩年後,某天獨個兒去看電影途中不幸遇上交通意外,從此以後我對他的回憶中,常常記起他看電視的意外場面時搖頭嘆息的模樣。我的人生中本來從未嚐過失去父親的感受,媽媽的人生中本來也從未嚐過喪夫的感受。我倆經過了一段彷徨無依的日子,當時是徐雪儀替我們把一切安頓好,讓我們慢慢地重新適應生活。
她很喜歡徐雪儀,知道我們分手後很不高興。
「那麼好的女孩子,你怎麼不設法留住?」她當時只罵了這一句,之後卻不再追問我原因。她懂得體恤兒子。
「你呀,從小就把心事藏在心裡,對什麼人也不肯吐露半句,我也不理解你。」她搖搖頭。「但你至少不要整天待在家裡,也要出去走走。」
「妳要我去哪裡?」
她丟給我一個「總之不要給我在家裡看到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