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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徐徐吹來,眼前的大海使我精神一振。
被老媽攆出來,又不願到人多的地方,想來想去,只想到這個地方。
我在這裡逗留了三天兩夜。
臨時起意揹著背囊,戴上新買的運動型跳字錶,把用了好幾年的鋼錶放到抽屜,直接跑到長洲租度假屋,想不到卻處處碰釘,所有人一聽到我是獨個兒度假,不是立刻搖手拒絕便是露出憂慮的神色,不肯把房間租給我。最後終於有個叫萍姨的屋主,深深打量我好幾眼後願意租度假屋給我,但她開了一個條件:每次她給我打電話我都要接聽。
她是要確認我沒有在她的度假屋自殺。在沒有其他選擇下我只好答應,然後漫無目的過了兩天。睡至下午才起床,帶了漫畫到茶餐廳、在橫街小巷四處溜躂,晚上坐在小館外的露天位吃海鮮,回到度假屋繼續邊看書邊呷紅酒直到睏得不得了才睡。
到了最後一天,日落前我來到多年前曾經和徐雪儀一起散步的沙灘。
沙灘人跡稀少,只得幾個外籍金髮婦女穿著比基尼泳衣躺在沙灘上晒日光浴。我邊看著略顯荒涼的沙灘,邊想:
離開長洲之後我怎樣了?
大概又是回到熟悉的地方,一成不變的繼續毫無意義的工作吧。
這幾天除了必須的回應外,我沒有對誰說過一句話。既沒有人找我,也沒有我想聯絡的人。這樣過日子竟然完全沒有不習慣。有趣的是萍姨反而是這兩天跟我聊得最多的人,每次打電話來都會說些正面的話鼓勵我,見我孤伶伶,甚至說介紹女兒給我認識。
母親前陣子說過:「天父把你做成這樣沈默寡言,總有祂要給你的使命。」
這是什麼鬼話?自從父親過世後她開始跟親友上教堂,心態隨之變了。大概什麼事都推作是神的心意令她舒服些。
那天在茶樓她就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種籽要掉在合適的土壤才會生長。」她說。「不過或許你的情況不同,你該找的不是土地,反倒是應該找出自己究竟是什麼植物的種籽。」
這幾天我腦海不自覺浮現這幾句話,漸漸覺得當中也不無道理。
我們浪費時間是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土壤」?
人生存在很多「如果」,只要作了另一個決定,便造就出一個截然不同的我。小學那個陪我玩遊戲棋的女同學令我喜歡創作,但如果她喜歡唱歌呢,今天的我還會不會畫畫?會不會變得喜歡唱歌?又或者她喜歡打羽毛球的話?那麼今天我可能成了運動健將。
這種可能性想起來會沒完沒了。
媽媽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數,但造物主把我塑造成一個沉默寡言、只會埋首工作的人究竟有什麼旨意?
在我來說,所謂的「神的心意」、所謂的「冥冥」指的充其量是從人生中無數個剎那間的決定所累積而成的一條直線。
正如當年沒有跟雪儀在這裡逛沙灘、看日落的話,今天我大概也不會獨個兒在這裡踱步。
不過如果不是我熱衷設計遊戲,大概也不會跟那位女同學維持了半年的友誼,即使她喜歡羽毛球我今天也成不了運動健將,因為我的運動神經實在差到不行。憑我的嗓音根本不會喜歡唱歌。以我的個性最終可能還是選擇創作。
沒完沒了。
我慢慢地走,想起當年那個陪徐雪儀玩得高高興興的幼童。她已經比當年年長五歲,會否因為長高了,胖嘟嘟的臉頰就變得消瘦了?她還有沒有來沙灘玩呢?會否仍然記得,五年前曾經有一對素未謀面的哥哥姐姐來陪她玩了一個下午?
她肯定忘記得一乾二淨。在某些人是珍貴的回憶,對其他人來說卻毫無意義。
那幼童興緻勃勃時的手舞足蹈仍然歷歷在目,也記得徐雪儀笑得合不攏嘴的姿態。她是打從心底喜歡小孩子,一個童心未泯的女子。
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有個意念掠過我的心際,稍縱即逝。我怔怔地佇立良久,任憑迎面吹來的海風,試著按記憶,從那名幼童作起點,逐一追蹤。
沙灘稍遠一點的位置,當時我和雪儀在那邊的淺水處赤足踢浪,玩累了到那邊那個小食亭,兩人分吃了一份熱狗,一杯汽水……不、不,我搖搖頭,上次賣熱狗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不是這個男人。
我記得,兩人悠悠地散步,從遠遠的石攤那邊走過來,在沙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足印,証明我們的確結伴同行。當時我還對她說,結婚後男主內、女主外……
我一邊在沙灘行走,一邊細細回憶同徐雪儀去過的這裡那裡,連雞毛蒜皮的事也令人懷念。那些記憶雖然歷歷在目,但已經沒法重新經歷一遍。一切都已經消失,一旦消失了,再也不會返回。
我深呼吸,想將胸口的鬱結排出。
當年我倆在沙灘上留下的足印當然已經消失。沒有了足印,就像我倆根本從來不曾在這裡出現過一樣。
能夠証明我和徐雪儀在一起的證據被抹殺了。
不可思議!我竟然對沙灘上的足印耿耿於懷。
為什麼對那麼微不足道的小節不能忘懷?我坐在沙灘上問自己。
可能我太過執著於往昔。
我根本從來沒有忘記她,縱使過了三年,依然沒有把她放下。可以說,今天雖然不知道她究竟人在哪裡,正在做什麼事,跟什麼人在一起,可是在心深處我覺得徐雪儀仍然跟我一起,只不過是去了另一個地方而已,遲早會回來。
少年時跟曾遠珊分手,只不過是重返孤獨。本來獨生子就習慣了孤單,跟不作聲的女同學玩我自創的棋類遊戲已經很滿足。身邊的人離開了,只要努力過正常日子便可以安然渡過。
但今次嚴重得多,低估了受傷害的程度。我和雪儀相處四年,很多經歷已經成了人生不能磨滅的蹤跡。
以前和她一起的片段,無論是快樂的、憂傷的、我都珍惜地埋藏心裡,不容這些記憶褪色。
可能正是這個緣故,今天的我才會站在這裡。這三年來我依然牢牢抓緊對雪儀的思念。就算她已經離開,我們的確曾經深深愛過的事實是誰也不能改變。
幾年前我遇上交通意外,過馬路時被一架狂飆的的士擦身而過,弄致左腿骨折。她趕來醫院探望我,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哽咽著完全不能成聲,恐懼的表情表露無遺,我深深感受到她真的怕會失去我。
她請了年假,每天到醫院照料、陪伴我,寸步不離。扶我進洗手間、用濕毛巾幫我抹四肢、替換乾淨衣物。毫無怨言地付出,對我的愛情是真摯的。
我茫然望著大海,猜不透為什麼會落得這個下場。
難道我真的一直沒有察覺嗎?還是因為太過自我而忽略了她?
幾年前有次跟雪儀和她的同事吃飯,那個晚上我看到雪儀變成另一個人。不,說「變成」並不正確,應該是我從未看到她的另一面而已。在我面前她一直扮演我女友的角色,她其實還有其他個性。
自信、有領導能力、精明的素質一直蘊藏在雪儀體內,轉職成為轉捩點。這種改變雖非一朝一夕,而是慢慢累積,不過確實有跡可尋,只是我一直忽略了。
雪儀臉上雖仍掛著動人微笑,但言談間調笑的部分逐漸減少,眉宇之間多了幾分認真、執著。她感興趣的話題不再是不著邊際的閒聊,而是一些實際的内容。
初認識雪儀時她依賴性强,對工作沒什麼主見,一心希望出錯時不要被上司知道就好。喜歡請同事吃糖果,可以陪我花兩、三個小時獃在書店,找我想要的美術書籍。
如果在爭執的時候,我能夠及時想起她對我的付出,便不至於對她如斯冷漠。在事業低沈時謹記她是站在我這邊,我便不會將心事藏於心底,將她摒棄。
她一直默默付出,我卻不懂珍惜,終於使她心淡,離我而去,尋找她新的人生。
全部都是我的錯。
我一次次地想,倘若可以再來一次,我肯定不會再犯以前的錯,因為我已經得到教訓。然而事實卻是沒有給我機會。我無能為力,縱使得到了教訓,卻對逝去了的愛情於事無補。
遺憾的是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如此,思念才顯得格外可貴。
現在我們已經各不相干,彷如陌路人,她漠然的表情使我內心一陣錐心之痛。
我究竟在等什麼?
幾年來渾噩度日,看似風平浪靜,沒有去結交其他異性,似乎在心底盼望雪儀有一天會回來。
痛苦的根源來自於縱使三年過去,仍然不肯相信徐雪儀對我的愛情已經消逝,不能接受愛情是會隨時間而變質這個事實。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會固定不變,會受對方的影響產生微妙變化:動搖、困惑、厭惡、漠不關心,甚至仇恨。
一切都變了,我卻一直活在三年前的世界,假裝雪儀仍然在旁。
只有認清事實才能重新邁步,踏上新的道路。否則,只會把自己困於桎梏之中,像孤魂野鬼,無處可去。
要活下去就必須往前走。不能否認徐雪儀是我生命的一部份,猶如我身體的一部份。失去她,等於承受失去一條手臂的痛楚。這種撕裂的痛楚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永遠不會復原。但在現實生活中必須接受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學習缺了一隻手臂生活,在不完全的狀態下活下去。
徐雪儀提出分手之後直至今天已經三年,整整三年來我竟然沒有坐下來好好想想這件事。竟然完全沒有去想。
我沒有為她的離開哭過。四年的感情就這樣輕易地流走,表面上看竟然沒有什麼反應。如常上班、看電影、吃飯,只不過一切活動以後都由兩個人一起做變成一個人而已。
這幾年過得漫無目的,每天重覆前一天的生活。
不輕易激動,但是也笑不出來。說話的語氣總透出一絲煩厭,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世情,世事對我來說不再新鮮,其實只是逃避傷痛。徐雪儀要分手時,我竭力保持平靜,讓每一天安穩渡過,認為這是成熟的表現。表面上我好像做到了。
其實三十年來我只是把身邊的人視作理所當然的存在,他們一直圍繞著我,當失去他們時,那種毫無準備、突如其來的錐心之痛比自以為能夠承受的更甚。
徐雪儀也好,父親也好,苦幹了十年的廣告工作都好,這些於我來說早已是過去式,都應該拋諸腦後、放手了。
李寶仁他媽的再次說對了,哭一下的確會好一點。
沙灘上,我有想哭的衝動。這幾年我原地踏步,漫無目的地徘徊,可能正是因為我不肯將內心的抑鬱好好哭出來的緣故。
忽然間心裡那根弦斷了似的,鬆一口氣同時忍不住流下淚水。今次我讓眼淚汨汨沿臉頰流下,任海風吹乾。
只有願意承認自己受到創傷,才會懂得正視自己的傷勢,這樣,才能有痊癒的希望。
那根弘拉得很緊,雪儀離開後的幾年更是不堪負荷。
我默默把眼淚流光,對那股錐心之痛毫不反抗,任由它嚙噬我的心靈,就像小學時上聖經課聽到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故事那樣。耶穌像羔羊一般在十字架上受士兵的凌辱,不作任何反抗,這樣,世人才能得到救贖。
不過今次是我親自赤裸裸地拿出自己的心作獻祭,而需要重生的人也是我自己。
直到天色變得昏暗,心裡的痛楚漸漸消退,剩下來是重病後的虛脫疲乏。
我輕輕站起來,拍掉褲子的砂粒,回度假屋收拾行裝,搭渡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