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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我的漫畫再次登場,今次的名稱是「打工女郎」。
漫畫的女主角麗沙是白領麗人,二十七歲左右,她有姣好的臉孔,而且能幹,是老闆不可或缺的助手,有時甚至比老闆機靈。
這個漫畫人物是經我深思熟慮構思,再從瑪莉以女性的角度給予意見塑造出來。
從構思到刊登,時間非常緊迫,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苦思冥想,瑪莉說人物必須貼近事業女性的生活,於是我從雜誌社捧走一疊雜誌回家參考。
從時裝專輯找靈感塑造角色;髮型、衣飾、臉孔、甚至模特兒舉手投足的神態,主角那頭蓬鬆的波浪型長髮就是參考最新冬季流行髮型圖片。
仔細閱讀每一期雜誌專題探討、作家專欄、感情問題解答等等去琢磨女性心理。
定期和瑪莉溝通、交換意見,一星期見面一次左右,我在附近一間生意不佳的餐廳等待她下班,讓她閱讀草稿,邊吃邊談。
「嗯、嗯,這個不行。」她看到不認同的段落,便會擺擺手。「我們女孩子在這種情形,絕對不會說這句話。」並拿起鉛筆來一同著手修改。
遇到好笑的段落,她的哈哈大笑又會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怎麼能夠想出這些東西?簡直胡鬧……」
「那是妳請來的所謂美容專家建議的方法,他在某一期介紹,我想像如果真的有人跟著步驟去做的話,那模樣一定很有趣。」
瑪莉俏臉一紅,嗆笑不已。「是嗎?我完全沒有留意。」
我們邊談邊笑,將不好笑的段落抽掉,或改頭換面一番。時間溜得飛快,相處得很愉快。其實也有很多點子是和她聊天時產生的,心情愉快的時候,靈感總是源源不絕。
世上不會有完美的藝術作品,但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裡,盡量把作品做得最好。我抱著與時間競賽的積極心理,一下班立刻回家,心無旁鶩潛心創作,對身邊的事情不聞不問。
瑪莉興奮地說,雜誌經過改革之後,銷量有上升的趨勢:「最新一次訂戶調查得出的結果,你的『打工女郎』受歡迎的程度排名第四。恭喜你,你成功了。」
「是我們成功了。」我糾正她。現在有一套受歡迎的漫畫可以讓我發揮,我已經很滿足,一心想著如何將「打工女郎」再更上層樓。
多年的廣告創作並沒有顯露出這方面的天份,但那些日子並非沒意義,隨著時日推移,積累的創作力達到臨界點,終於開拓了另一條事業之路。
過幾天收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柯先生?」對方杉杉有禮。「我聯絡了林小姐,她給了我你的電話號碼。」瑪莉姓林,來電的人也是雜誌編輯,他的雜誌走家庭路線。我們寒暄了幾句,當他知道我的正職是美術編輯時似乎很高興。
「恕我開門見山好了,我看到你創作的『打工女郎』,非常喜歡,想打聽一下,你為我們的雜誌連載漫畫的可能性。」
就這樣,我的第二個漫畫專欄面世,今次的主角是一對年幼姊妹,姐姐小學三年級,妹妹幼稚園低班,靈感來自我兩個表妹。故事主要描述小童眼中的世界。我相信,小童的觀點跟成年人不同,刻劃兩種觀點的差異有其趣味性。
繪畫小童的外型比想像中來得困難,小童的身體比例和成年人不同,習慣了描繪身材窈窕的曲線,要掌握另一種技巧是個挑戰。
搜集資料、構思故事、不斷改進角色造型、完善繪畫人物手法……搜索枯腸,外界對這個專欄也有不俗的好評。
我仍然維持每星期一晚和瑪莉吃晚飯,討論一下點子,然後好好享受愉快的晚上。有時會相約逛書店,或一起看電影,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
「你在看什麼?」
我們來到尖沙咀的海傍散步。她見到我一直望向海的對面,忍不住開口問我。
「以前從事廣告行業的時候,我很喜歡一邊散步,一邊遙望對面大廈一塊塊發亮的巨型戶外廣告招牌。很少人發現其實是這些招牌將香港點綴成一顆東方之珠,亦是繁榮的象徵。世界上很難找到一個城市,能夠像維多利亞海港那樣,差不多沿岸每一幢商業大廈都掛上璀璨奪目的國際知名品牌,閃閃發光。」我轉過頭來望她。「這麼迷人的景色,的確值得多看幾眼。」
「你很有趣。」瑪莉的眼眸也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什麼地方有趣?」
「那只不過是一些廣告招牌吧?誰也不會留意,你卻一一如數家珍。」她說:「你常常留意到一些其他人忽略的地方。」
我點點頭,很久以前也有其他人這麼評價我。我停下腳步,嘗試從旁觀者的眼光再去瀏覽這種掛在外牆的光管。她說的對,究竟誰會有空去研究這些呢?
「以前走在街上,見到途人會留意我的廣告,雖然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但我總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這份虛榮心叫人飄飄然。不過到了後來,我覺得自己在人潮裡,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沒什麼了不起。」
「為什麼會改變了想法?」
「因為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沒有再說下去。「妳對自己的事業那麼熱忱,又為了什麼?」
「哦,有時為了使父母有更好的生活、有時是覺得工作有趣、也有時是好勝心使然,總之理由不只一個,而且會隨情緒改變。善變是女人的專利。」她狡黠地笑。
「妳這幾句剖白給了【打工女郎】一個好題材。」她咯咯笑。我決定把這個元素溶入麗莎的個性中。
「這不是妳們的專利,這是真實的人生。」我說。
「你呢,是什麼動力鞭策你孜孜不倦地創作?」
我稍微思索一會。「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漫畫沒有什麼了不起,那些創作動力並不是來自外界,例如和別人爭長短啦、金錢啦、讚美啦,我對這些毫不在乎。動力來自創作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在做應該做的東西。」
無論我的漫畫是否在報刊刊登,會否印刷成書,不論我有沒有出類拔萃的天賦,本質上我都是順著本性,率性而為,像呼吸一樣。
她將目光轉向我,專注地聽我說。她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
「小時候,常常從社會科的課本讀到,香港是國際大都會,被稱為東方之珠,使年紀小小的我無限驕傲。怎麼成長之後反而不再有人提起,難道香港已經不再是一顆東方之珠嗎?」她忽然間也變得感性。
「可能那些名堂只是騙小孩子的玩意,想令我們覺得自己活在幸福的世界罷了。」我想了一想:「也有可能是我們已經失去了足以自豪的優越感。」
「你是說我們已經長大,所以忽略了身邊也有美麗的事物嗎?」她帶著不解的表情。
「大概就是這樣回事。」反正答案因人而異。
「不要這樣。」她認真地說:「對事物有著獨特的觀感正是你與眾不同的氣質,不要放棄你的優勝之處。」
不久後我又多了一個新專欄,今次在報紙刊登時事漫畫,這不是簡單的工作。雖然是單格漫畫,但由於每天連載,每天留心新聞成為我工作的一部分,往往連續看幾小時的電視新聞台才找到一個合適的點子,還要看大量雜誌和書本惡補時事知識,耗盡心力,工作量又加重了。
我對時事漫畫興趣不大,它的存在價值有時間性,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認為到了該接受新挑戰的時機。
創作「市井之徒」非常吃力,評價只是一般,我為此耿耿於懷。
我的新聞觸角在訓練之下有很大的進步,不過緊迫的時間壓力令我神經緊張,不想再像廣告公司那樣熬夜,我不得不完全放棄美術編輯的工作,專心創作。
家裡的參考書、剪報漸漸堆積如山,我亦改變作息,不再徹夜不眠,而是準時上床休息。可能年紀漸長,我愈來愈覺得要有充足的休息,才能有好的工作表現。
不喜歡應酬,絕少出席業界的聚會,不過在出版業仍然結交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大家對世界正在發生的事發表意見,彼此激發靈感。
我可以隨時隨地「投入工作」,乘車、排隊購票、或坐在沙發上邊看無聊的電視節目時,腦袋一邊思索漫畫。有些朋友看到我的表情突然變得無動於衷,他們習慣了。
隨身攜帶袖珍型畫簿。靈感就是金錢,腦海裡靈光一閃,即使正在坐地鐵,也會立刻在膝上打開畫簿塗鴉,繪畫草圖。有時候難免招來其他乘客的好奇目光。
這一天,我在家裡突發奇想,以旁觀者的眼光檢視自己那間凌亂、到處堆滿草稿的房間,才忽然驚訝一個事實。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當上了全職漫畫家。
不知不覺,一步一足印,竟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漫長的廣告生涯彷彿延誤了我的漫畫事業,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沒有之前的十年培養出自我要求嚴謹、交際手腕和觀察力,我現在能否成為漫畫家也是未知之數,所以說,生命是否命中注定往往難以預計。
感情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