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十二章2

隔週我到出版社和李編輯為第二本漫畫的封面構思定案，要談的事談妥了，把握機會跟胡慧雯攀談。

她正在收拾辦公桌的文件，關掉電腦，準備下班。

「今天忙嗎？」我問。

「一般啦！」她回答。

我等待她整理好，結伴離開出版社。在升降機裡，她秀眉輕蹙，臉色蒼白。「沒事嘛？」我關切地問。胡慧雯輕輕搖頭。

「妳的臉色很難看……」

她頓了頓：「下午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沒空吃飯……」猶豫半晌，才接道：「現在胃有點痛。」

我吃驚：「什麼？一天沒有東西下肚，妳也太過火了吧！」

胡慧雯蒼白的臉容浮現委屈的神情。「那是個很重要的電話。」她囁嚅。

我不再爭辯，嘆一口氣說：「先帶妳吃一些東西吧？」她微一沉忖，緩緩點頭。

我帶她到附近一間不起眼的小小上海菜館，問她想吃什麼，她說沒所謂，我不想延誤時間，首先點了上海粗炒、小籠包和獅子頭。

「對不起，打擾你了。」她歉意說。

「不要緊，反正我有空。倒是妳別只顧工作，忘記吃飯，記得小心身體。」

「工作就是這樣嘛。」

「不，我以前在公司上班，每天起床首先掙扎的第一件事，就是好不好打電話向公司請病假。」

胡慧雯抿嘴不答腔。侍者很快上菜，我先為她盛了一碗上海粗炒。「別客氣，妳先吃吧！」她又默默點頭，端起碗筷吃起來。我還未覺肚餓，只是陪伴她地慢慢吃。

眨眼間她碗底朝天，我又為她盛第二碗，她吃了幾件小籠包，臉頰逐漸回復紅潤。「好些吧？」我問。「好多了。謝謝。」她說。

「以前來過這飯店嗎？」

「從來沒有來過。」

「我是這裡的常客哦，每次去完出版社後都會來這裡叫上海炒粗。」

「是嗎？」

「妳知道為什麼嗎？」我瞟了左右一眼，確定沒有人留意我們，然後才壓低聲音說。「不是因為好吃，而是每次奉上的上海粗炒味道總會有些不一樣，你永遠不會知道今天吃的究竟是什麼味道。」胡慧雯怔楞，到她明白我的話中含意之後，才抿嘴一笑。她笑的時候，嘴角泛起淺淺的皺眉。

「你很傻氣。」

「什麼，傻氣？」我抗議。「難道妳不覺得很有趣嗎？」

「沒有人會因為這緣故而特意光顧。」

「偏偏我會。」

「傻瓜！」她小聲嗔道。

眼前的胡慧雯非常可愛，她專注地聽我說話，放鬆心情地吃東西，言笑晏晏，和坐在辦公室當秘書時完全不同，氣氛融洽。我渾然忘記，其實今晚只是我和她第一次吃晚飯。

離開上海飯店，天色已全黑，然而時間尚早，還未到八時，我不想就此和胡慧雯分手，於是提議不如先散步一會，她說：「好啊。」我們到附近的大型公園，沿著緩跑徑散步。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很久？」她問。我點點頭，內心暗自奇怪她究竟會有什麼想問我。

「我覺得很困惑，你們這些漫畫家啊、作家啊之類，哪來這麼多靈感，可以源源不絕地創作？」

「妳有沒有嘗試創作？」我反問。「短篇小說啊、漫畫啊，唸書的時候有沒有寫過新詩？」

「我從小到大被誇獎記憶力過人，中學時參加口琴班，在校際比賽奪過獎項，卻始終缺乏創作才華。」

我搖頭。「這正是一般人的誤解，以為創作只憑天份。所以大部分人都裹足不前，不敢嘗試。在我來說，天份並不太重要。」

她轉過臉望我，說：「重要的是什麼？」她的眼神使我心神微微一震，頓時覺得彼此的距離拉近了。

「毅力、經驗和努力。」我說：「不過我個人認為，還是毅力最重要。因為創作過程最大的阻礙，就是不輕言放棄、半途而廢，堅持下去直到作品完成為止。」

我聳聳肩，說：「其實無論做什麼事，想要成功，都必須這三種東西，求學也好、做生意也好、攀登喜瑪拉雅山也好，全都一樣，創作只是其中一項而已，無甚特別。」

「你有這種才能，當然說容易。」

我說：「妳當秘書的天份也很高啊，我自問沒有那份耐心。我的工作桌就非常凌亂！」

「當秘書不需要特別的才幹啊！」她說：「而且所謂的編輯其實地位微不足道，做的充其量是給小說或者其他潛在的故事素材打分數而已。」

「李編輯是濾水器，替讀者把關，而且給我打的分數並不低。」我微笑，接著說：「畫漫畫也一樣。創作就跟犯罪一樣，只要夠膽做了第一次，以後的便易如反掌。」

胡慧雯瞟我一眼：「哪有人用這種奇怪的比喻來解釋自己的工作！」才華的話題就此打住。

我們走進一條小道，兩旁的燈柱發出柔和燈光，是個兒童遊樂場。

「妳說妳懂口琴，是真的嗎？」我忽然問。

「我曾經是校隊成員。」

「真讓人另眼相看，我以為女孩子只喜歡彈鋼琴。」

「這是一般人的誤解。」她模仿我剛才的語氣，我笑了。

她說：「我以前讀女校，有的同學拉小提琴，有的吹喇叭，甚至有一個打鼓的。」她頓了頓：「女孩子不一定是彈鋼琴。」她揚揚淡眉，睨我一眼。

「妳喜歡音樂？」

胡慧雯「唔」了一聲。「自小喜歡聽音樂，放學後常常一個人在家聽收音機播放的古典音樂，十分陶醉，所以跑去學口琴。」

「為什麼選擇學口琴，妳可以去拉大提琴啊？」

她笑了一下，笑容柔和。「因為浪漫啊，少女時代，我常常想像自己一個人在海灘，赤足站立礁石上，對著滾滾浪潮吹奏。當然那只是幻想罷了，事實上我從未試過。」

「相信我，那感覺一定很不好受，單單強烈的海風，已經足以把妳吹得東歪西倒。」我想起以前的一段經歷。

「那也不只一個原因，口琴體積細小，便於攜帶，我可以放在身邊，高興的時候吹奏一曲，給我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如果是小提琴的話便不能如此了。」

「至於我呢？」我沉吟半晌，試著回憶少年時的模樣。「上音樂課是我最痛苦的事情，我對音樂始終一竅不通。小學時唱歌還可以，升上中學，嗓子變得低沈，再開腔唱歌便不行了，自己也覺得難聽。不得不唱歌的時候，唯有一邊雙手掩耳，一邊唱。中一至中三學了整整三年的牧童笛，仍然不能好好地吹奏一首曲。連音樂老師都放棄我。」

說罷我深深嘆一口氣。胡慧雯打量我，忽然掩嘴而笑。

「妳笑什麼？」

「笑你。」她指指我。「我從未見過有男生會主動將自己的弱點告訴別人，你是第一個。」

我注視她開懷大笑的表情，內心被她此刻快樂的情緒渲染，忍不住打趣說：「我還有很多弱點呢，妳想不想知道，」她雀躍地說：「快說快說！」

我考慮了一會，說出幾件以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倒楣事情，當然是以有趣的角度娓娓道出。每件事都使她捧腹大笑。

她坐在遊樂場的鞦韆，拉拉那條黑色的窄身裙，伸直合攏那雙修長的腿，用身體的力量前後搖晃。

「照情形看，你應該是一個活得快樂的人……，你擁有很獨特的氣質，懂得從另一種戲謔的方式去看待挫折，是嗎？」她望著星空想了一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可能是一些關於自己的事。

「是吧，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年輕了，多少總會有些進步。」我說：「每個人都有沮喪的時候，當我創作碰上瓶頸時也會氣餒，也有想過放棄。不過走到街上，看到各色各樣的人營營役役，搬運工人在搬運貨物，售貨員默默忍受顧客的晦氣，學生必須早起，下課後又要花半天做功課。他們不是一樣艱辛嗎？每份工作都會有困難啊。這麼想的話，就會心甘情願地繼續工作，這就是堅持的秘訣了。如果每件事遇上沮喪就放棄，便什麼事也辦不成了。」

胡慧雯側臉注視我，氣氛變得有些不一樣。最初我以為是四周柔和的夜色所致，後來，我才發覺，是她放鬆了心情，投來信任我的眼神所致。

「我沒有你那麼了解自己，」她說。「我只是要求自己安守本份，雖然已經離開學校好久，也不再練習口琴，但我還是常常把自己想像成是音樂團的其中一個成員，好好盡力，配合其他團員，一起奏出和諧的樂曲，既不必突出自己，也不能連累別人，這就是我處世的方式。」

我心想，這可能正是她成為出色的秘書的訣竅。

誰也沒料到，這個晚上竟然使我們連在一起。相識近半年，她給我的印象是漂亮、端莊的女秘書，只是偶爾交談幾句，直到今晚才有更深的認識。

「像妳這麼文靜的女孩子，難道沒有男友？」在輕鬆的狀態下我不禁脫口問了一個不應問的問題。今晚我看到她一個人默默忍受胃痛，才知道她仍然單身。

胡慧雯抿嘴搖頭。「你呢？」

我也學她抿嘴。「我和妳一樣，沒有男朋友。」

她噗嗤一笑，接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很好奇，妳為什麼沒有男友？」

她靜下來，垂下頭注視地面。「很多人像你一樣，只看到我優秀的一面。但別被表面的我騙倒。」她這樣說。「可能表面上我待人很親切，確實有些男性會被我吸引，但每當有人嘗試前進一步，想和我建立更深厚的關係時，便會發覺我其實是個很冷淡的人，缺乏熱情和好奇心。他們往往探索不到我內心的深處，因為我會有意無意地封閉自己的心靈。於是，對我的熱情也漸漸冷卻，感情因此無疾而終。」

「哦。」我漫不經心地回應。她有屬於自己的過去，像我一樣。

「你覺得我有什麼問題？」她忽然問。

「妳沒有問題。」我說。

「雖然我不介意……但為什麼我不能夠和別人建立更深刻的關係？」她似乎很苦惱。

「因為時機未到，」我說。「只要時機一到，一切自然會變得順利。」

「真的嗎？」

「妳有沒有留意到，今晚妳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向我展露妳的內心世界？這代表妳在這方面完全沒有問題。」

「那是因為你的幽默感起了作用。」她對我淡淡一笑，然後望向另一面，那邊除了草叢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我已經失敗了許多次，沒有一次成功。」

「時機來到，妳想躲也躲不了。」

離開前，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啊，今晚這一頓飯，應該由我付錢才對！」搜索手袋裡的錢包。「多少錢？」

「不用了，只是一頓飯罷了。」我制止她。「況且，今晚和妳詳談，我很開心。」

胡慧雯微笑：「謝謝，你真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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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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