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有他手掌那麼大的蛾蠱趴在他的左臂上,當牠的口器穿刺進他的皮膚,帶來刺痛,不過他不願移開眼,正視著牠品嘗他的恐懼。
蛾蠱注入一種液體,幫助他的回憶鮮活地在眼前上映,盈盈也用上三清鈴幫助解一樹陷入深層的回憶。引導的過程中,盈盈同樣能窺見部分他回想的畫面,有點像是共感,不過是解一樹單方面輸出。
他想起小學的時候,妹妹的教室闖進一個不速之客,提著盛裝強酸液的水桶,往正在午睡的小學生們潑去。首當其衝的是座位靠近走廊的孩子們,衣服燒破、頭髮燒壞,嬌嫩的皮肉承受比火燒更痛苦的灼熱;而他的妹妹解菡蕊是其中一員,左半身灼傷的她下意識衝去找教室在樓上、就讀五年級的哥哥求救。傷勢並非最重的她,還有力氣逃跑,不像某些同學已經連躲藏的力氣都沒有。不料犯人見她這舉動,居然緊跟在後。
在解菡蕊跑進五年八班的教室,呼喊著哥哥時,犯人掏出預藏的西瓜刀砍向她。解一樹剛被騷動驚醒,就本能地護住妹妹,並激發了天賦異能,在爭鬥間奪走刀,往犯人的喉頭劃過,力道之大甚至差點斬下犯人的頭顱,讓對方當場一刀斃命。
丟開垂死的犯人,解一樹趕忙帶著妹妹沖水,老師也陸續趕到,不久後,鳴著警笛的警車抵達學校。大人過來帶走解菡蕊,但解一樹打死都不離開她,面對她嚎哭的小臉、怵目驚心的傷口,他只能握住她的手,反覆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直到解菡蕊被送到醫院救治,看著她因為麻醉藥物失去意識後,從過度緊繃乍然放鬆的一樹,在她床邊也昏了過去。
根據調查結果,潑酸犯人帶刀,是他本來就打算自我了結,在他身上也搜到遺書,內容癲狂無章法。這不是樁預謀犯罪,受害的小學生跟犯人無冤無仇,講白了,就是倒楣。
這是早熟的解一樹首次明白到,世界上,有死刑也無法還予公道的犯罪。
犯人死了又有何用?槍決、鞭刑、電椅,都挽回不了受害者理應獲得的美好人生,也顯得解一樹的奮力一搏可笑無比。他哪是英雄,殺了犯人也沒用,犯人本來就會狡猾地逃過良心譴責,直到死也不為這樁犯罪感到半點後悔,更何況那個混蛋本來就打算大鬧一番完自殺,死亡也懲罰不了他。解一樹能做什麼?能把自己完好的皮膚給妹妹嗎?能分走她的半點痛苦嗎?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發現自己和妹妹、或是任何其他受害學生相較起來,傷勢的癒合速度異常快速。他的手臂、手掌、側腹在奪刀時受傷,尤其腹部劃的那刀深及內臟,可是他卻表現得像沒事,醫護人員也未在第一時發現他的傷,後來才發現他身上的血不全是犯人的。
身體的強化,這份「天賦」,讓他比別人更幸運,讓他身邊的人更不幸。
在車禍住院的父母即將出院前夕,解一樹悄悄收拾行李,搬進夜暝國中的宿舍。他住的是特別設置的單人房,有專門老師指導他小學課業,課餘時間他就在國中圖書館廣泛閱讀。知識,各種資訊他都想收入腦中,想變得更強大。
他乾脆地和家人切斷所有聯繫,也許是夜暝有特別告知他的家人要遠離他,也許是父母忙著處理菡蕊受傷害的官司,總之他們沒來探視過他。在手機還不算發達的時代,解一樹沒去特別買一支手機和家裡聯絡,「可以告訴他們我死了嗎?」他對輔導老師說。
永遠不要再聯繫,才能杜絕憾事。父母會照顧好菡蕊,還有小她兩歲的手足嘉茂陪。重建的過程也許痛苦,收到的信中也提到菡蕊希望可以見哥哥,可是解一樹絕對不動搖。哪怕回去見一次面,說不定光是寄信,厄運都會再次降臨到菡蕊頭上;問題在於他,排除掉他就好,就像長新皮膚的過程,不能讓舊皮扒著不放,再疼痛也得撕掉。
當蛾把他的記憶反饋回來,當時的畫面歷歷在目。菡蕊哀號痛哭著朝他跑來,半邊臉正在融化;她身後的高胖男人拿著有她手臂那麼長的刀,朝著無力跌在地上的她劈下去。解一樹沒有多想,直覺反應就是阻止男人。
「你一定很憤怒吧?」、「一定很恨吧?壞人把妹妹傷成這樣。」,在訪問他時,大人們用對待英雄的態度問他,邊把麥克風擠到他面前。
沒有,他不覺得生氣,也不懂恨。他心中,滿滿的都是恐懼。
那是他第一次對抗成年人,向來,他被教導的都是要小心被邪惡的大人拐走,遇到奇怪的人,就趕快去便利商店找人幫忙,因為只有大人才能反抗大人。當那個瘋子居高臨下地要砍他,他腦中閃過「死定了」三個字,能夠脫險,完全是靠天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看到妹妹的臉和燒爛的皮肉讓他害怕,他以為妹妹的眼睛會瞎掉,上救護車時,也一遍遍想著妹妹臉灼傷成那樣,可能會重傷此死去。聽到其他家人也發生車禍,儘管大人們跟他說他的父母、弟弟只是骨折和皮肉傷,解一樹的腦中反覆播放他參加全家人葬禮的畫面。
光是回想那件事,他就全身發抖,想要躲到陰暗的角落,永遠不要面對世界。
但是,那些事都過去了。結果是,他活得好好的,妹妹也重新開啟人生。
恐懼是人的天生反應,勇氣是後天鍛鍊出來的。經過紮實的訓練,以及豐富的實戰經驗,他不用再害怕「恐懼」,因為他已宛如機器人般,身體肌肉記憶住面對危機時該有的應對,無須多加思考就能做出反應。
訓練不是萬能的,就像盈盈所說,也許只能對抗一時,終究還是會被心魔糾纏。然而那一刻的勇氣,就可能改變一切。
當解一樹清醒過來,周遭一片寂靜。
鈴聲已經停止。
盈盈說:「抱歉,我看到你的回憶。」
「沒差,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我能理解你的一部分感受。雖然人永遠無法同理別人,但是我有過類似的經驗。獨自一人面對非常可怕,現在我們兩個一起加油,就不會那麼恐怖了。相信我。」
看著她圓滾滾的大眼睛,解一樹點頭。那雙眼睛像是小鹿一樣溫和無害。
他說:「妳弟用異能的時候,給我看見的畫面比較模糊。」
「他會讓你的頭腦用你害怕的東西補齊記不清楚的部分,其實沒有那麼可怕,真正會讓你受傷的過去你都熬過來了,現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使用幻術的膽小鬼。真正膽小的是他,如果你正面和他單挑,他一定會嚇得跑走。」盈盈斂下眼神說:「不過,希望你可以不要殺死他。」
「我不能保證。」解一樹老實說。在生死交關時,任何一點憐憫都可能導致自己人傷亡。
「還是以你不要受傷為第一優先。只是如果你打到後面,發現他的異能已經對你沒有用,可以手下留情的話,就請留他一命。我想確認操縱他的人是誰。」
「如果他攻擊別人是出自於自我意志呢?」
盈盈輕輕說:「那我就沒有資格幫他求情了。」
「我盡量。不過他弄傷花蕾和姑姑,我一定會把他痛打一頓。」
盈盈同意:「被打是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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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盈盈所說,水蛭蠱不是最適合正面對戰的蠱。
從催眠中醒過來的人們,在王白靜使用異能發表了一番演說後,都被她深深打動,而加入了備戰的行列。還好有王白靜在,才不用花時間和其他人解釋。
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在校園內隨身攜帶佩槍,大部分的人都處於手無寸鐵的狀態,不過經過王白靜鼓舞,也逐漸生出勇氣,紛紛蒐集來各種符咒以及可以充當武器的物品,包括電蚊拍、保溫瓶、電捲棒,並且大夥合作在地板和牆壁上畫陣加強結界。許多水蛭蠱從門縫鍥而不捨想要進攻這塊淨土,少數比較大隻的可以穿過結界,不過馬上就被電蚊拍電暈,再被其他女生拿拖鞋拍死。
等到時間流逝,結界變弱,會是場耗力的車輪戰,不過指揮得宜的話,這群女生還不至於會死。解一樹想,有朱璉靚和王白靜在,應該是不用擔心躲在交誼廳的人們。
王白靜之前就聽過十班同學告訴她他們遇到小丑的情況,知道勢必要有人出來對抗小丑,但是她和白石玲奈等人一樣,覺得盈盈應該待在交誼廳裡。
「妳要是被打敗,就沒有人可以抑制大家身上的蠱了。」
見盈盈和其他人僵持不下,解一樹出聲說:「我需要她,我們兩個一起才能打贏小丑。」
王白靜問:「為什麼?」
梁寶凜抱胸說:「我是支持你們談戀愛啦,但現在不是時候吧?」
在不說出盈盈弟弟就是小丑的情況下,實在很難說服他們。
沒想到,居然是林率優站出來說:「體育課的時候,能動的只有他們兩個。在船上也是只有他們兩個留下來就關掉異界裂縫,除了他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上了吧?」
梁寶凜說:「這倒是,連體育老師都對付不了,小靜妳們還是不要嘗試比較好。」
王白靜思索說:「照理說,我的能力比較能跟他抗衡。」
解一樹說:「他的異能發作時,跟妳能想到的完全不同,第一次遇到他的人都會被打敗。」
白石玲奈附和「我當時也動不了。」
很顯然,解一樹的話完全抵不上女孩子發言的重量,在這間女宿裡,他簡直是二等公民。王白靜聽到白石玲奈說的話後,才點頭表示:「我和其他人一起留下來。」
梁寶凜神祕兮兮拖來一個黑色手提箱,從裡面取出一把槍說:「我這裡有好東西,是我們家的新產品,給你們搶先試用,用得順手就送你們!」
解一樹接過槍問:「這是?」
梁寶凜扳開槍上裝置的開關說:「這把槍的速射和連發都是學校佩槍的1.3倍,最特別的就是這個機關!用了以後會發射出紫外線,能殺死99%的細菌!」
解一樹把槍扔回她手上:「還妳。」
「瞧不起我家的貨啊!」
王白靜拿走槍,隨手用紫外線光照向穿透結界後的水蛭蠱,水蛭當場爆裂成一攤爛泥。
梁寶凜興奮地說:「很讚吧!」
王白靜溫柔地說:「除了用來殺蠱,平常完全沒有半點用呢。」
「打掃時也用得到啊,除塵蟎多方便。」
盈盈把話題拉回正軌說:「如果我和解一樹失敗了,妳們盡量守住門,不要看他的臉。看到他會讓恐懼感加深,最好是像陳芝帆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東西往他身上砸。」
可惜陳芝帆是被蠱深入的人之一,此刻她和其他受蠱擾亂嚴重的人被盈盈催眠入睡,一起安置在交誼廳的沙發上,沒辦法再發揮她奇蹟的本領。
盈盈跟著解一樹走到走廊上。門內的喧鬧聲頓時被隔開,她對解一樹說:「我們速戰速決吧。該讓我弟見識姊姊的威嚴了。」
解一樹主要打算使用的,還是他的法劍,他能直接往劍身灌入咒力,所以對他來說,符咒和咒術子彈才是輔助。本來符咒就是跨界師用來製作結界和護身符為主,攻擊力強大的符咒,一般人用了幾張就會耗盡靈力,鎮壓效果也因攻擊者和被攻擊者而異;子彈則是給人防身用的,在正面攻擊上贏不過劍等法器。盈盈則拿著他劍袋裡放著的伸縮警棍,就算她嘴上再狠,想來也不希望真的傷到自家弟弟。
等待的時候,他們倆都不發一語,這讓解一樹想到今年二月的郵輪事件,當時留下來殿後的他們還在聊天,因為有安邑潼這個嘴巴停不下來的人在。安靜待著更能維持警醒,可是說說話更有效平息不安,也許現在他們應該聊一聊,讓心情平靜下來,不再去想到小丑現身時會帶來的壓力。
解一樹開口說:「妳確定他會從這裡走進來?」
盈盈肯定地說:「他不會偷襲,越光明正大走進來,給人的震撼越大。如果他從某個通風管爬進來,還得和大家打招呼才讓人注意到他,那製造恐怖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某種程度上,不論是王白靜或琲年,讓人產生各種情緒的異能者都需要『表演』。」
「好。」
「你還好嗎?」
解一樹本來想照往常一樣隨口打發過去,想了想後還是承認:「我會一直想到體育館那時的自己有多沒用。」
「連我這個和他一起長大的人都抵抗不了,你真的不用怪自己。」
「妳看到多少?那件我最害怕的事的發生經過。」
「我看過新聞,不過是在發生後幾年才看到的。」
解一樹自嘲:「那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所以我才變成現在這種討人厭的爛個性。想起那件事,我又想起來真正的我有多膽小。」
「你是因為看到郭季蕾和楊秀榮在你面前受傷,引發創傷,當時才會被他的異能壓制。你絕對不膽小,我反而覺得你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即使當下再害怕,也會為了保護別人而去努力,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第一次接觸到鬼怪,你有被嚇到嗎?」
「還好。」解一樹輕描淡寫地說。
「我第一次出公差快嚇死了,我還記得那天一個人回學校的路上,我走著走著就哭了,又覺得被同學看到自己在哭很丟臉,就等了下一班車才回學校。結果回到宿舍的時候還是沒忍住,馬上衝到廁所哭。雖然我努力不發出聲音,可是還是被人看到或聽到吧,有人從門縫下面遞給我一包衛生紙。因為那個人,現在我回想起來,覺得那天的記憶沒那麼恐怖了。後來我漸漸習慣,都忘記當初的我為什麼會被鬼嚇到了,不就是一個碰不到人的靈體。我們都是這樣練習過來,現在才會變勇敢,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你有這麼紮實的訓練,透過一次次努力才克服恐懼,現在冒出一個14歲的小鬼頭,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只要你不要想太多,不要讓自己陷入恐慌的狀態,就可以把他壓著打。」
也許她說得沒錯,比起危險更可怕的,是面對它胡思亂想的自己,就像走在平衡木上橫跨兩幢摩天大樓,即便沒有風,人也會搖搖欲墜;但若是在地面畫上等寬的白線,要人踩著這條線走過同等距離,大部分人都能輕鬆達成。恐懼絕對可以從精神層面擊垮人,叫人未戰先輸;除非有更重要的事在眼前,分散了注意力,比如有要保護的對象。
就像當初奮不顧身保護菡蕊一樣,他得保護同學;如果連他都不敢面對敵人,班上還有誰能挺身而出?無論如何,他必須踏出這一步。
電燈同時爆開,緊急逃生標誌閃了幾下也暗掉。解一樹握住七星劍說:「來了。」
盈盈對他一笑說:「不要把他打死就好,打到重傷沒關係。」
「這是妳說的。」
兩人面對走廊,看著走廊盡頭的逆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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