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落鷹（二）

徐世鷹的長髮束成低馬尾，穿一身淡灰色的長衣，看來不像軍士，更像位儒雅文士。他雖然已達中年的後期，長衣下仍見高大身型結實壯碩，雙肩環闊。他的皮膚是麥黑色，臉上有些淡紋。一對黑色眼睛也是圓潤，聖玄難以想像這雙眼睛會在戰場上流露狠意。他的鼻子高直，嘴巴較闊。徐世鷹年輕時必定自有一番英氣，但此時並不帶一點聖玄對於典型將士的熱血形象，顯得一派沉然，似是對行宮外的世事一概不問的沉靜。

然而，當徐世鷹看到若鸝奔向自己，他的臉容微顫，那派沉容終被打破。

「父親，我沒有出事！」若鸝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但她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控：「我終於可以再見你了！」

聖玄立刻把門關上。

「若鸝啊，父親對不起妳。」徐世鷹握起她兩手，聲音竟帶著痛苦說。

她猛力搖頭，道：「父親，我怕你會因為沒有送我進大宮而出事。而現在，太子真的把你軟禁在這裏。」

「我在這裏，是自願的。而且，太子殿下的心思我都明白，他也不會對我做甚麼。」徐世鷹說：「最終，卻是苦了妳。」

「但這並不是你的錯啊！他必然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他為甚麼還可以把一切都怪罪於你？」她急急地說：「那時，要不是你派人在林中救了我，說不定我早已……那麼，想殺我的人呢？他為甚麼不查他們，卻要把你軟禁？」

「若鸝，這全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妳。」徐世鷹一臉痛苦地說：「若鸝，妳……妳為甚麼要回來呢？可以的話，便永遠離開古都吧。」

徐世鷹只以為聖玄是藍澄派來監視若鸝的人，因此並沒有留意他。而徐世鷹的一切表情都被面具後的聖玄看在眼內，他覺得面前這位將軍大人在忍著眼淚。

若鸝一搖頭，說：「不可以。我走了，你們大家怎麼辦？都是因為我，他才會把你關在這裏。因為現在，他還不是王，他還需要你這位將軍，才還不能對你做甚麼。但是……以後呢？以後的你們怎麼辦？」

徐世鷹苦笑了一笑，說：「若鸝啊，妳看我們都好好的，又怎會有事呢？」

她又是一搖頭，止不住眼淚，說：「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太子會把你……」

她說不下去，徐世鷹卻似是預測到她的話，接著說：「傻孩子，殿下可以拿我一個老人做甚麼呢？但是妳放心吧，我真的不會出事。」

若鸝擔憂地看著他，哀求道：「父親，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他卻淡淡笑著看她，那是一個悲傷的微笑，說：「妳不用管我的，妳要遠離這個地方，愈遠愈好。」又說：「把亦羽也帶走吧。他那一句『燕姊姊』，差點被他的母親打死。」

聖玄全身一震。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亦羽便被趕出行宮？徐夜燕現在就是徐若鸝，一句無心的「燕姊姊」，足以破壞一切。

若鸝奮力搖頭，說：「我不要，我不要丟下你。」又四周察看說：「二娘呢？我也把她救出來吧。我們就當甚麼事都沒有發生，去一個遠離古都的地方重新生活吧。」

「以後，或許便沒有太子殿下不能觸及的地方了，只是那不會再與我有所關連。至於妳二娘……」徐世鷹的苦笑轉為一道淡笑，淡得好像世間所有事情都無關重要了，說：「她現在倒是跟其他夫人們生活得很快樂，怎會想離開呢？」

「甚麼……」

「傻女兒，妳才是要好好活下去的人啊。」徐世鷹說：「我能再見妳一面，我沒有遺憾了，我的好孩子。」

此時，若鸝似是想到甚麼，眼神突然集中，說：「父親，你知道藍澄跟太子的關係吧？」

徐世鷹一點頭，有些意外她突然說這些事。她又說：「之前，我去了一趟染坊，即是金家的上妍坊。」

「甚麼？若鸝妳……」

「我沒事，我說真的。」她認真地說：「父親，我要說的是，你必要小心達敏大人，以及他的第二軍團。」

徐世鷹露出一個淡淡的苦笑，說：「我的孩子，這樣的事，妳不用擔心的。」

「我怎可能不擔心呢？我知道，每個團長都在覬覦將軍之位。而達敏大人，還是與金家有所關係。只是，我不知道第一軍團會否……」

「孩子，妳真的……我到底是甚麼一個父親，竟總讓妳……」

「我……我不知道太子到底有甚麼想法……但是……我總擔心你們大家……」若鸝也說不下去了。

徐世鷹的表情卻突然變得一臉痛苦，說：「我真慶幸妳沒有嫁進大宮……只是妳愛的人……妳深愛的那個人卻死了，妳會原諒我嗎？」

聖玄不得一愣，視線瞬間僵著。

甚麼？

若鸝喜歡的那個人……死了？

她聽到後，同樣愣著，說：「父親，你……你知道甚麼嗎？你見過他？」

「他來找過我數回啊，妳一定不知道的。但是，我保護不到他，我甚至連他最後掉在海中哪裏都找不到……」

外面傳來了兩下敲門聲，藍澄示意他們是時候要走了。

「若鸝，妳要走了。」徐世鷹對她說：「今年妳的生辰，恐怕我不能和妳一起過了。」

眼看要離開，若鸝更是激動：「父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我們去哪裏都好，只要離開這裏！」

「把她拉出來，不然我們都會被發現。」藍澄已稍稍打開了門，露出了鷹眼，低聲說道。

「請不要傷害她。」徐世鷹平靜地跟藍澄說，後者完全沒有任何表示。

「不……為甚麼？我們根本沒有做錯事！」若鸝的淚珠不停湧出來：「我不要這樣……」

聖玄沒有看過這樣歇斯底里的她，忍不住上前輕握著她的肩，不然她可能會倒下來。

徐世鷹因為他的動作，瞥了他一眼，聖玄也對上了他的視線。徐世鷹的眼睛閃過一秒，但很快便移開眼神，重新回到被拉走的若鸝身上，直至藍澄把門關上。

藍澄也要若鸝重新戴上面具，但後者沒有理會他，要不是聖玄及時握著她，她可能會再次闖進去。

不……她可能會直接闖進大宮去。

她雙眼哭得紅腫，藍澄冷眼說：「真是難看，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夠了，別這樣了，你就不可以體諒一下她嗎？」聖玄忍不住對他說。若鸝早已失去了氣力，要不是聖玄扶著她走的話，她真的會昏下去。

藍澄冷道：「你們要死隨便你們，可別把其他人都害死。」

「拜托，這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聖玄說：「她失去了家人，當然會……」

藍澄手一揮，手中的劍尖指向了聖玄的喉嚨。

「閉嘴。」藍澄冷酷地說，讓聖玄心驚膽戰的是，他好像是認真的。還以為尚在行宮，藍澄可能會控制一下自己，怎料……

開口的卻是若鸝。

「如果我死了，一切是不是都會完結？」

她的話語十分平靜，平靜得使聖玄心驚。她不是在說笑，也不是在用計來救他。

她是說真的……

「只要我死了，一切問題都會解決嗎？」她毫無表情再問。

藍澄說：「放心吧。妳死了，我一定會讓他來陪妳。」還是沒有移開劍尖。

「他甚麼都不知道，死了不會解決問題。」若鸝依然是那個表情，說：「把我的頭顱拿給太子，他便會放過父親嗎？」

藍澄冷笑了一聲，說：「你們真自大，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吧？」

若鸝甚麼話都沒有說。

「算了，我可不想處理你們的屍體，只會令我惹上麻煩。」藍澄不近人情地說，又轉向聖玄，口氣無比冷酷地說：「你們明早便立刻滾出古都。」

他收起了劍，轉過身便朝著另一方向離開。

他……想把他們二人留在這裏？聖玄有些愕然，但決定還是先把若鸝帶回去城主府。

「若鸝，我們回去吧。」聖玄說，語氣非常溫和，輕扶起她走回叢林去。他也索性摘下面具，不然找出路更是困難。幸好他早已掌握方向，也順利牽著若鸝的手穿過林間，只是馬車早已不見。

他轉頭看一看若鸝，她臉色比白紙更白。

「妳不用擔心，妳累了，我把妳背回去就好。」聖玄說，語調還是非常溫和的，低哄道。

她卻說：「我剛剛是說真的。我一死，所有問題都會解開。」

聖玄心一揪。

那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口吻，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

即使她死了，問題又怎會解開呢？只是，他知道她現在頭腦不清醒，說的話也不理智，他現在說的任何話，想必她亦不會聽進去。

「妳不會死的。」他說：「我不會容許。」

她一搖頭，說：「我累了，我很累了。」

「不要緊，我們都在妳身邊不是嗎？」聖玄安慰說：「我們都會幫妳的。」

若鸝說：「我怎麼可以留下他們，自己過著自由的生活？」

她壓不住眼淚，兩手掩著臉，放聲大哭，像個被拋下的孩子般。

「那不是妳的錯。」聖玄輕語道：「徐將軍說的都是真心話，他很想妳過得好。」

她卻說：「你快走吧，快回去吧。」說完，便欲拉起手袖，不讓他再牽她。

聖玄握著的力道更大，問道：「我怎會丟下妳一人？」

「這不跟你有關，你再干涉下去，說不定真的會出事。」

「我不會讓妳出事的。」聖玄堅定地說。

她卻又一搖頭。

「你知道嗎？」她抬起頭，臉上的眼淚不止的流，劃下她的雙頰，說：「其實我早就應該在出嫁時便死了，現在我活著的所有時間都是賺回來的。」

她的語氣稍為平靜了一些，平靜得不像是自己說出來的。原來透徹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焦點和溫度，長睫毛泛著點點淚珠。

「別說這種傻話了，一切都會沒事的。」他說。

但她似乎沒有在聽，在低聲抽泣。

「你知道嗎？你之前說的話都是對的。父親早知道太子妃會被調轉，因為他知道我不想嫁進大宮。上轎之前，我便知道我的轎子不會前往大宮去。」她哭道，說：「現在，父親是因為我，才被太子懲罰，困在行宮之中。」

她又低下頭，身子輕輕在抖顫。她不讓聖玄看她的臉，兩手按著眼睛，彷彿她看不見他的話，他也看不到她似的。

她又說：「我身邊的人，都是因為我才出事。所以，我才是不應該活著的人。」

聖玄不想再聽她說這種話。

對，若鸝最終會死。

他不知道她為甚麼會死，以及甚麼時候會死。

但他不要她死。

他也不要她為了騙他，為了讓他安心，而找來老祖宗給她畫下皇后像。

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他不再想過去的一切，讓他好好活下去。

他不要。

「妳不是想知道，我回來這裏的真正原因嗎？」聖玄開口問道，聲音竟是微啞。

她止了哭意，緩緩抬起頭來，迷失的眼眸漸漸清晰。她思索著，似是在回想，說：「你……不是說過，是為了拿老師的畫去賣嗎？」

「不是。」他直接簡短否認。

她不解又迷惘的看著他，他也直看著她那雙紅腫了卻依舊映著光亮的眼睛。

徐若鸝，這個古人，這個不應該與他相遇的人，卻這樣突然闖進了他的生命。這個本應嫁進大宮的女子……

曾經，他執著於面前的人究竟是誰。

其實，她就是如假包換的徐若鸝啊。

但其實，那又如何呢？

不……事實上，就算她的真正身份是徐夜燕，又或只是府中一個小家僕……

不……就算她誰都不是，那又有甚麼關係呢？

到底，是誰調轉了太子妃，而太子又知不知道……

這一切，全都不重要了。

是真的。

他沒有移開視線的直視著她，忽然她卻似是不敢正視，眼神又飄落到下方。

就在她再一次揚起眼睛看向他的那瞬間，他抬起她的下巴，吻著她顫抖著的粉色雙唇。

「因為，我喜歡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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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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