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塔……」
「……」
「乌塔!」
听着那将自己名字呼唤的,焦急的喊声。伴随着从那上方传来的,如同星星点点的雨点打在屋檐上的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滴水的声音。
乌塔缓缓睁开双眼,呈现出那斑驳的黄色,以及布满着暗红色锈迹的,像是曾经漂白过但又被岁月侵蚀的纸张的,陌生的天花板。
而此刻,有些水滴就渗入那天花板之间的缝隙,虽然不多,却冷冰冰地滴落在乌塔的面庞之上。就好像是在被那古代的酷刑,一种将不断低落的水滴在罪人的额头之上,使其在恐惧和绝望中精神崩溃的极刑所折磨着的囚徒一般。
乌塔已经记不清自己醒来时已经看过多少陌生的天花板了。
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乌塔深陷于这仿佛没有窗户的暗室般的困局之中,无法逃脱这悲惨的现实。
曾经她所厌恶的日常生活,此时如同化作那飘落的花瓣般一去不返。她便宁愿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她遇上的那些人们,都只是梦中的幻影。
乌塔多次幻想过,若是自己能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自己那不到八平米的破旧出租屋,与艾米一同挤在那躺在上面连脚都伸不直的,狭小而破旧的小床上。
或许自己仍可听到那烦人的闹钟在不远处那堆满杂物的床头柜上响着,看着那没有阳光射进,只有零星的路灯照明而显得黑暗的窗外,翻身轻轻推开仍在沉睡之中的艾米,起床后越过凌乱于地上的杂物,穿好前一天晚上便准备好的衣服。
随后回首,向艾米道着尽管她听不到的早安。
然后随意塞几口合成蛋白块,用这由藻类、昆虫和各种奇怪的蛋白来源,来为她那仍在生长,却被生活压迫着的年轻身躯补充营养。
最后在这新的一天,一边品尝着嘴里令人作呕的无味食物,一边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匆出门,继续被这疯狂而无情的世界侮辱、强奸。
但,若是那平凡的,枯燥的,绝望的,令人厌恶的,但是又充满着美好与对未来的希望的日常如果能够继续下去的话……
那也该多好啊。
乌塔耳畔的呼唤逐渐变得微弱,而那滴水声却逐渐清晰,如同铁锤一样,敲击在乌塔的心里。乌塔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再次闭起了双眼,似是宁愿继续沉进那梦境的海洋。
「乌塔,对不起,对不起!赛薇会乖的!不要,不要离开赛薇……」
一阵呓语突然从乌塔的胸口处传来,尽管这声音如同婴儿的呼吸一般细微,而又如清风拂面一般的柔和,但这还是令乌塔猛然从那长条座椅上坐起。她此时背后的衣服连同那发黄的纤维坐垫已经湿透,不知是她被惊出一身冷汗,还是单纯只是被那滴下的水滴所浸湿。
乌塔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安静而如同娃娃一般可爱的睡颜。这样的睡颜,在乌塔的印象中,自己的妹妹艾米,在与自己相拥而眠时,有些许的相似。
那是赛薇。就像是在怕乌塔又一次离开自己一样,她此时就趴在乌塔的胸口,紧紧地贴在乌塔那柔软的怀里。她眼泪也不自觉地落下,沾湿了乌塔胸前,那其上血迹已经成为墨色的白色衬衫。
而在乌塔那猛烈的动作之下,那睡颜上的那双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向上望去,泪花还未完全抹去,赛薇便已破涕为笑,正关切而如松了口气般呈现出发自内心喜悦的,如同小孩子再次见到亲人时,那纯真的笑容。
但也正是这个笑容,令乌塔感到无比的痛心,愧疚,与失落。
「乌塔……对不起。赛薇做了个噩梦……」
「没事的……」
乌塔缓缓坐直了身子,揉了揉赛薇的脑袋,在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容,直视着赛薇的脸庞道:
「放轻松。我,我一直在这里。没事的,没事的……」
「乌塔……」
「乖,姐姐会保护你的,姐姐……不会抛弃你的。」
在赛薇还在担忧之时,乌塔便用她的额头贴近赛薇的额头,那带着暖意的呼吸吐在赛薇的脸上,使赛薇的忧愁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而随后,乌塔的身躯继续向前,将赛薇一把拥入了怀中,使她那柔软的胸脯能与赛薇幼小的身躯贴得紧紧的。
到了此刻,赛薇也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她伸出了双手,紧扣在了乌塔的腰上,也将乌塔紧紧地抱住。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相拥着。
就在这个时刻,一种亲情的温暖从乌塔的心底涌出,就仿佛在抱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然而一想到此处,随即,乌塔内心中的这份温暖感觉却又被另一种冰冷的触感所掩盖。
那是一种徒手去触碰那接近绝对零度的寒冰般的刺痛,深扎于她的内心深处。正是因为感受着赛薇那温热的心跳,乌塔才觉得这份可怖的寒意,会如此地明显与令她痛苦。
不过,乌塔就并不会把它表现出来,而只有小孩子心思的赛薇,就算察觉,也不会在意太多。
良久以后,乌塔将赛薇从怀中推开。温柔地与赛薇对望着,说道:
「对不起,赛薇。之前不辞而别,还被坏人抓住……唉,赛薇,你能原谅我吗?」
「他妈的,怎么可能原谅你啊!乌塔你这不让我省心的家伙,净给我添麻烦……」
从不远处传来阿拉莎的声音,只是她虽然说着责备的话语,声音里到是没有太多的怒意。只见阿拉莎站在那如同雨中一般的,下渗的地下水所形成的滴水之间,幽蓝的矿石光与她躯体上的金色幽光交相辉映,在这氤氲着水汽的地下空间,映出梦幻的颜色。
「不过,经历这么多,你应该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反正我也采集够了能源,应该足够我们再做一百公里左右的移动了。」
说着这话的同时,阿拉莎便走入了车厢的内部,将自己扛着的那个由铁皮弯曲而造的大箱子放在了地上。那箱子里堆满了蓝色紫色,以及少许绿色的魔晶矿石,那矿石堆起的高度,就比阿拉莎自身的身高还要高上一些。
乌塔看着窗外的阿拉莎,再一次问出了她在这段时间里,几乎隔一段时间就会问出的问题:
「我们现在在哪里?」
「按照距离来推算,现在我们应该到了因萨城附近的地下了,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进入因萨站……只是没想到这片地区居然有这么大片地下渗水,幸好下面还有个地下湖泊,加上排水系统设计得挺好,水都往下面流了,这才让铁路还没被淹没,不然就糟糕了。真他妈麻烦,得赶紧赶路了。」
「现在时间呢?」
「世界历4137年,也就是教国历233年的七月十六号。距离我们刚坐上钢铁兽神启程的时候应该已经过去了166个小时,相当于七天吧。」
阿拉莎随意地抖了抖身上的水,在乌塔对面的那已经有些发霉的坐垫旁边坐下,她随手拿起一块紫色的魔晶矿,就好像吃饼干一样咬下一块,在那铁齿铜牙之中咀嚼着。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条魔晶矿之后,又再次那起另一块绿色的魔晶矿塞入嘴里。
而看着阿拉莎接连如此吞下七八块魔晶矿,乌塔的面上显现出了讶异。不过既然做着这事的是阿拉莎,倒也显得非常合理。不再观看阿拉莎那狼吞虎咽的「进食」,乌塔将视线移向赛薇,抚摸着赛薇柔软的头发,一边说道:
「没想到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放心放心,最多再过七天,我们就能到目的地了。嘿,到时候就能和你们这些拖油瓶说再见了。」
阿拉莎随后看向窗外,喃喃地说道:
「因萨城,真是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啊。不知道那些家伙过得还怎么样了。」
「回忆?」
「嘛,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听着乌塔的疑问,阿拉莎随便摆了摆手。虽然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的不舍,但随后便摇着头,表示自己不是那种会沉浸在往事中无可自拔的人,而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果然音爆这种无才无德的东西,需要使用暴力的镇压才能进行领导,就跟他妈的教皇是一类货色。这么痛快就烧成灰了,真是便宜她了。」
「是……」
说到这里,乌塔尴尬地笑了笑,眼神朝着旁边躲了躲,似乎是在恐惧与忧虑着什么。
阿拉莎看出乌塔并不希望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少见地安慰着说道:
「乌塔,别担心了,那家伙绝对死透了。既然音爆已经成了烧成灰的东西,那么战衣怎么也不可能将她复原,就算是奇迹宝石,也做不到令死人复活这一点。」
说到这里,阿拉莎顿了顿,继续说道:
「虽说世事也无绝对,但至少个人认为就算那东西能够侥幸活下来,此时也应该只能生存在教国的复生仓里,最少三个月不能行动,除非他们信的神子再降临世间,不然不可能再对我们发动追击。」
「这样吗。」
「而且就音爆这样级别的丢人玩意,嘿嘿,连赛薇都他妈能把她当成狗一样耍,我就不信她能够比岚刃还强。」
正说着,阿拉莎看向了还紧抱在乌塔胸前的赛薇。而赛薇不由的脸红起来,侧目躲开阿拉莎的眼神,但那眼神中分明还存在着些许喜悦和得意的神色。
乌塔看着赛薇如此的可爱,心情似是平复一些了。虽然那不知是从上方渗下的地下水还是乌塔自身的冷汗的液体,仍在她的面上淌着,但笑容终于也按捺不住地在她的面上出现,她轻轻地抚摸着赛薇的头,轻轻地说道:
「想不到赛薇居然这么厉害……我还真的对你刮目相看了,赛薇。」
「嘿嘿……」
听到乌塔如此夸奖自己,赛薇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欣喜的,掺杂着得意与不好意思的笑。
到了此时,阿拉莎已将那些魔晶矿石全部吞进肚里,还如同小孩子一样地,吮吸着指尖那仍然留存的矿石粉末。随后她缓缓站起身,朝着车厢的前方走去。
「嘛,我知道乌塔你对战衣天使这种东西还心有余悸,这也难怪。不过,既然你作为野生超能力者都能做到和岚刃那种级别的战衣天使硬碰硬,那你他妈还有什么好怕的了?对自己有自信一点吧。」
「……也是。」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填充一下能源,然后就该出发了。」
不久以后钢铁兽神再次发出了它曾拥有过的嘶吼,那是钢铁的零件摩擦碰撞的轰鸣,还有它的脚步,铁轨与钢轮摩擦的声音。
尽管外壳已经没有任何的喷漆,露出锈迹斑斑的内核,但它的引擎仍然奋力地转动,坚韧不屈的气息就仿佛在告诉这世间的一切,就算已经被废弃多年,但它依然能够工作,依然能够奔跑于这本就属于它的跑道之上。
而在这「下着雨」的地下世界中,那湿漉漉的,在幽蓝的矿石光下带着裂痕和各种岁月痕迹的石墙,上面布满了苔藓和其他藻类。从天花板的裂缝中,滴滴答答地渗出地下水,落在轨道上,形成了一片小水洼。
每当水滴落下,它们都会发出「嗒」的一声,与周围的寂静,还有远处传来的魔兽活动的吼声与脚步,皆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车厢中,望着窗外那漆黑一片,乌塔思绪万千。
赛薇则是如同看着漫画书或小说的孩子,将头枕在乌塔的大腿上躺着,手里捧着尖爪给她的那本战斗笔记看了又看,以打发这些无聊的时间。
「雨」越下越大了。那打在列车顶上的水声,逐渐从那星星点点,到了淅淅沥沥,最后成了倾盆的暴雨般的水幕,顺着那支撑着列车行驶的桥梁的排水系统,如同瀑布般流下到了那似是游曳着如同水怪般的巨大黑色鱼群的地下湖泊中。
而许久、许久过后,穿过那横跨了巨大地下湖泊的钢铁兽神,回到了它的家乡。
列车进站了。
似乎是车厢中仍然完好的播报系统,感应到了从站台处传来的魔法讯号。那列车的广播中,自动播放起了,那带着些许杂音的甜美女性声音。令这黯淡无光的地下列车站中,显出几丝凄凉的。传遍了整个车厢:
「本站为因萨站。下车的乘客,请拿好随身物品,从列车行驶方向的右门下车。谢谢您的合作。」
尽管如此,钢铁兽神的脚步却绝不会在此停留。
本该如此的。
只是突然的,一个高频的警铃声打破了整个车厢乃至整个地下世界的宁静,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震动让乌塔和赛薇皆险些摔倒在地。
那钢铁兽神的脚步开始急剧减速,车轮与铁轨之间产生的摩擦声像是千军万马奔驰,声音震耳欲聋。轮对和铁轨之间瞬间产生了强烈的摩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刺耳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兽鸣。火花四溅,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像是狂野的龙在夜空中翻腾,燃烧。
而巨大的力道令那些本就存在于这车厢中的杂物,包括盖在赛薇面上的笔记,都在一瞬间飞了起来,撞击在车厢的各个角落。
车轮与铁轨的摩擦持续了一段时间,火花在黑夜中逐渐减弱。列车的速度也在逐渐减慢,直到最后,它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完全停了下来。
「呼,好险好险!」从驾驶室传来了阿拉莎如同劫后余生般侥幸的声音,「幸亏老子眼疾手快,不然真的得翻车了!」
「阿拉莎,发生什么了?」
「嘁,他妈的,前面的桥断了!看来得绕路了……」
说到此处,阿拉莎突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违和感,一阵恐怖的恶寒瞬间占据了她的情感模块。此处明明只是一个空无一人,天花板上还在向下渗着水的未完工列车站,尽管有些阴森,但气氛为何会变得这般诡异,仿佛是经历了大屠杀一般,充斥着死亡与杀意的气息。
难道这里栖息着什么可怕的魔兽吗?或是有什么隐居在此处的危险人物?抑或是旧文明留下来的防御阵列?
一面猜测着可能存在的敌人,阿拉莎的身体已经知道该如何去做,她迅速地跳出车厢,站在那从天花板上渗下的暴雨之中。随即摆开战斗姿态,周身的魔法纹路金光闪烁,准备与随时可能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敌人进行战斗,一边朝着车厢内的乌塔下达着指令:
「情况紧急,乌塔。你赶快带着赛薇往后撤,直到跑出渗水的范围!越快越好,我随后就到!」
「……」
「乌塔!你这他妈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见到乌塔似乎对自己的说话没有反应,阿拉莎焦躁地转过头去,愤怒地朝着乌塔大喝道。只是,这怒斥才说到一半,剩下的话语却硬生生地被那难以置信的惊愕给塞回了嘴里。
却见乌塔站在那大开的车厢门前,黑暗之下,她那曾经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也显得混沌不明。远处那幽蓝的光线在她的瞳孔中跳跃,捕捉不到任何情绪的痕迹。那交错纵横的水痕将她那冰冷的面容给整个湿透,不知是从那上方的天花板上渗下的地下河水,是汗水,还是泪水。
风,带着地下的湿冷和一丝腥臭,从远处不知何处的地方吹了过来,就连阿拉莎这机械身躯,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拉莎缓缓低头,视线向下,从乌塔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到那被血迹染成黑色的白衬衫。
到那已经撕扯得如同破烂布条的短裙。
到那手上拿着的,附着沉睡魔法似是治安司制式配备的警用短杖。
到那已经几乎损坏到不存在的黑色长袜。
那几乎已经光着的,被石块和各种尖锐的碎片弄得伤痕累累的双脚,还有……
在乌塔的脚边,那已经被魔法击昏的,面上依旧挂着在停留在她被击倒的那一刻,那一无所知的幸福笑容的,赛薇。
「乌,乌塔?」
阿拉莎愣住了,就连她那能够媲美教国最先进的魔导外部脑的处理器,都一时有些弄不清楚如今的状况。她困惑地,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地,呆呆地望着乌塔那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面庞。
「对不起……」
还未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阿拉莎,其整个身躯便在顷刻间被她背后的数道快如狂风的刀气,如同豆腐一般切碎,在那心脏的部位,露出那球状的核心。这一刻,阿拉莎才明了,她不愿意相信的,已然成为了事实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怀着极度的愤怒,阿拉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只是这次她那如阿修罗般的呼唤并非别人,而是曾经为她同伴的——
「乌!!!塔!!!」
而那话音尚未落下的,阿拉莎的身躯尚未完成重组的百分之一秒间,又是一声剧烈的响动,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音震颤了整个列车站。那是一道正瞄准着阿拉莎的核心部位的无形力道,带着嘲讽般扭曲而尖锐如同刀刃的声音,将阿拉莎整个身躯,连同核心与碎片地整个轰爆成了尘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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