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所言的故事,要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说起。
在一声尖叫过后,那长着猫耳的少女,从黑暗中猛然睁开了那充满着恐惧的眼睛。
她的瞳孔里,仿佛还闪烁着噩梦的倒影。潮热的触感从背后传来,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衣服和床单。那长及背部的头发,也被汗水黏在了后颈,弄得她极为难受。
她缓缓将自己的身子从那简陋的木板床上撑起,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抱在胸前,不自觉地颤抖。这并非是因为寒冷,倒不如说,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因萨城的下层也因为那仿佛永不熄灭的中央熔炉的存在,而如同其他地区的夏季般炎热。
其真正的原因,是她全身那仍有旧伤的地方,那些被鞭打的、被锐物刺伤割伤的、被烙铁烫出伤疤处的隐隐作痛。以及依然在脑海里无法消除,被迫行那丑恶之事时的恶心感。还有那看着最亲的人在自己的面前,被屠杀和奸淫的恐惧和绝望……
这些种种,都如附骨之蛆般,不时地就会在她的心头发作,令她连正常思考都无法做到。
「现在是教国历229年,三月28日,19点整……」
就在这时,那些音质有些低劣的新闻播报声,透过那紧闭的大门,传进了屋内,尽管声音不大,却在这仿佛墓地一样寂静的房间内,显得尤为刺耳。
不过好在从门外传来的另一些声响,将这声音掩盖,让这猫耳少女心里稍微平复了一些。
那是三声轻柔的敲门声,虽然是金属质地的门,对面的人却控制着用不会太过吵闹的力度,敲击着房门。而后,敲门声停止,接着的就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似是有些担忧地问道:
「妮娜,你还好吗?」
「还,还好……」
「我可以进来吗?」
「嗯,请进吧乔伊姐。」
随后,房门被推开了。在那门后那显得有些纷乱的光线中,映照出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穿着花格子图案围裙,将鞭子梳成麻花状的年轻女子。而在她那美丽如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有些忧虑地看着这个被她称为「妮娜」的猫耳少女。
无言许久,被叫做乔伊的女子再度开口问道:
「刚刚你尖叫得好大声……是又做噩梦了吗?」
「对不起。」
妮娜缓缓将头低下,看似答非所问地,自顾自向着乔伊道歉。
而乔伊听了这话以后,心里一阵止不住的疼。随后她走近妮娜,坐到妮娜的床边,将妮娜轻轻抱在怀里。
「这不是你的错,妮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对不起,乔伊姐。」
「饭已经快煮好了,下楼吃饭吧。今晚难得乔舒亚回来让我们聚聚。哦对了,今天是你来我家的一周年哦,我排了两小时队去买了只合成鸡,给你做了最喜欢的炸鸡排。」
「嗯。」
「今晚还能在店里帮忙吗?如果状态不好的话,我可以给你放个假。不过晚上外面会很乱,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到处乱转,在自己房间里休息比较好。」
「妮娜能帮忙!」妮娜猛地抬起头看着乔伊,眼里泛着泪花,就好像是害怕遭到抛弃的小猫一样:「妮娜能派得上用场,乔伊姐,妮娜、妮娜不是废物……」
「谁说你是废物了,妮娜。要有人敢这么说,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乔伊拍了拍妮娜的头,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好了,我得继续去做饭了,做好了就来喊你。你再多休息一会吧。」
「嗯……谢谢你,乔伊姐。」
「傻孩子,我们已经是家人了不是吗?妮娜,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东西吧。现在的你已非孤身一人,别忘了还有我和乔舒亚呢。」
房门被轻轻地关上了,而这狭小的房间里又再度回归了黑暗。
妮娜的头向后一倒,再次躺回了床上。将自己的头完全埋进被子里,直至整个世界都仿佛与她隔绝。
她真的已经非常努力地,试图去忘掉那些给她带来伤痛的过去了。只是记忆就是这种东西,你越是尝试去忘却它,它反而在你的脑海里会越发地清晰。
在妮娜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对于童年的记忆。那是在一片幽深而弥漫着奇异魔法幽香的,与世隔绝的森林之中。由于在山脉间形成的天然魔法屏障,在两百年前那波及整个世界的大灾难当中,这片森林却如同世外桃源,如同隔绝于这乱世的应许之地。
妮娜就是在这样的森林里的小村中长大的。这里的居民,都是拥有兽耳的特殊种族,他们曾被称作「兽族」。或者用教国的话来说,他们都是与神为敌的「黑暗种族」。但无论他人怎样评论,对于世代生活于这里,过着与世无争生活的兽族人来说,当下的宁静,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不是那一天,那些野心家的铁蹄踏入了这片森林。妮娜或许也能安稳且无趣地,在这个小村中度过她的一生吧。
然而妮娜知道,世上没有如果。正如若不是她贪玩地追着那灵巧而可爱的魔兽,跑到森林之中,她或许也会死在那教国的「神术军士」,一支仿照原库鲁普联邦的制式组建的战术魔法师部队,他们所制造的可怖魔法之中吧。
妮娜仍记得那一天,她透过树海所看到的村里的景象,那冲天的烈焰焚烧着树海,鲜血的腥甜掩盖了空气中那魔法的清香,尸骨被踩踏着嵌进了泥土。那充满了她所珍爱之物的木屋,也在火焰里化作灰烬,连同着一起被燃烧成九成熟的,是她最亲的人,她的父亲和母亲。
恐惧,令她作出了所有动物在面对她无法面对的危险时,所作出的第一反应:
逃。
那天,她光着的双脚,便不管被石子弄出的伤口,在那泥泞的山路上狂奔着。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筋疲力竭地倒在树林的深处。
然后,她就如所有被猎户捕获的野兽一样,踩到了陷阱。被那紧紧将她右脚咬住,以至于血肉模糊的捕兽夹,给定在了原地。
接着一个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身前,用打量物品的眼光看着妮娜。而到了现在,已经习得了外界语言的妮娜,再度回忆起那段可怕的往事时,才明白当时那人在说着什么:
「看来能卖个好价钱。」
之后,妮娜就被装在笼子中,与其他被捕获的男女老少拴在一起。然后被运送到因萨城的地下奴隶市场。就如牲畜一样,被扒光全身的衣物,戴上沉重的镣铐,被用烙铁在背上烙上编号,以商品的身份「上架」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市场,成了任那些顾客们挑选的物品。
最后,妮娜被一个地下妓院的老板选中,以二十万教国金券,一个普通工人一个多月的工资,将她买入了手中。
那是一个充满着绝望和黑暗的地方,在那里,她曾经历过无数她不愿意回忆起的可怕事情。但每次,它们都会如同梦魇一样,萦绕于妮娜的脑海里。在那里,她经常受到各种侮辱和虐待,每次尝试逃跑都会被无情地抓回,受到更加严重的惩罚。为了防止她再次逃跑,那些家伙还给她注射奇怪的药物,令她无法思考,以及失去反抗的力量。
或许是就连神明也不忍卒读妮娜这悲惨的命运,而给她奇迹般地网开了一面。在一次骤然而至的,敌对帮派的突袭中,妮娜抓住了机会,用一旁的玻璃瓶,打晕了正在她身上做着事情的客人,随后不顾一切地,逃出了那暗无天日的魔窟。
虽然或许是因为搜捕的时间成本过高,以至于那些家伙竟放弃了对妮娜的搜捕。但无家可归可归的妮娜在这陌生的都市里又能做些什么。对药物的渴望混杂着幻觉,在她的大脑中瘙痒,而饥饿和疼痛也在此时如期而至,将她的全身侵袭。使她不得不再度走上,以偷窃和卖身维生的日子。
「或许,是死的时候了。」
妮娜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幻觉中,妮娜看到了还未被烧毁的自己的故乡,看到了有些不苟言笑的父亲,和温柔以至于唠叨的母亲。她躺了下去,周围的一切都逐渐变为了深海般的黑暗……
「喂,不是!」
就在妮娜说着的时候,肯尼举起了手,有些急忙地,打断了妮娜那声音越来越低,还带着些许哭腔的说话。
「妮娜你怎么越说越偏题了。不是说大姐头的故事吗?」
「喵?!」
妮娜才反应过来,她是要讲三年前与大姐头的相遇,以及这把匕首的来历,而不是自己的事情。不过,姆希倒是一副听得入了神的样子,还一个劲地追问道:
「妮娜姐姐,然后呢然后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妮娜被如今姆希这样子逗乐了,轻轻戳了戳她那触感有些肉肉的脸庞,说道:
「然后我就被乔伊姐捡回店里了呀,就和流浪猫一样。」
「欸~~~然后呢?」
「乔伊姐收留了我,给了我容身之地,还有填饱肚子食物,以及帮我戒断药物,让我有能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天……」
妮娜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接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遥远的,将那一切希望破灭的那个傍晚。所谓悲剧,便是在人面前,将美好东西毁灭给人看。
而她,正曾是那悲剧的目睹者。
那场震耳欲聋的爆炸,将妮娜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虽然那爆炸声令妮娜着实吓了一跳,但早已习惯了因萨城的混乱的她,对于这样的爆炸声早已习以为常。因为在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火并的铁瘴地,没有这样的爆炸声与枪声,才属于是反常。
那时还不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的妮娜,尽管经历了无数痛苦的回忆,但正如乔伊所说的一样,现在的她,有乔伊姐和乔舒亚大哥,已不再是孤身一人。既已经历噩梦的事实无法改变,但妮娜却决定不再让过去的噩梦束缚自己。她要让乔伊姐看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弱小和无助的小猫了。
现在的她,即使还无法独当一面,但至少不要是乔伊姐和乔舒亚大哥的拖累。
摇摇头,妮娜尽量把不愉快的回忆抛到脑后。她从床上跳下,随后打开了那并不算特别明亮的灯。对着如镜子般反射着自己身影的窗户,穿上了简单的工作服,然后又靠近那窗子,理自己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如果继续这么乱糟糟的,乔伊姐一定会操心吧?」
透过那破旧的窗子,看到了因萨城的景色。熔炉的红色光芒照亮了大部分地方,让城市显得更加繁忙。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决定下楼去。
「那么,现在几点……」
妮娜看了看时钟,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已是晚上八点接近三十分了。不仅过了饭点,就连营业时间也过去了将近一小时。匆匆忙忙地,妮娜也不顾什么形象了,忙不迭地冲下楼去,一把推开酒馆的后门,一边为自己的迟到道歉:
「对,对不起!乔伊姐,我……」
话还没完整地说出口,她却被面前的景象惊到说不出话。
窗外的夜色被数道刺眼的光线所打破。那是魔弹枪射出的光弹。在人的眼睛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拥有着比人类更敏锐视觉的妮娜,却能清晰地目睹这个令她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象。这个酒馆内,那原本欢声笑语的氛围瞬间被惊恐所替代。酒客们的惨叫声在空气中飘荡,但很快就被连续的爆炸声所淹没。
而在妮娜的对面,酒馆的整个墙壁,都已被那魔弹枪,或者说是手持式魔弹炮的强大破坏力中化为了断壁残垣。在魔弹枪过后的白烟混杂着土石形成烟尘之中,一队人影从那噩梦一样的雾气中显现。而他们手里持着的,并非是在常见的黑帮战争中,所能够看到的土制武器。
那是治安司的制式武器。
但从那些逐渐显现的身影,其袖上所戴的,印着鳄鱼形象的臂章来看,他们却并非是治安司的人。相反,他们则是治安司的「敌人」,因萨城地下世界的最大帮派,鳄鱼帮。
就在妮娜的大脑因为面前过于冲击性的画面弄至大脑几乎宕机的时候,那些被妮娜的出现而吸引注意的鳄鱼帮成员们,此刻却不会放过她。将魔弹枪的枪口,对准这将他们的恶行悉数收入眼底的目击者,巨大的轰鸣再度响起。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快,妮娜已无法闪躲。或许再过个千分之一秒,她便会被这魔弹撕成连碎片都不剩的血雾。然而,这却没有发生。
方才扑倒在地上而逃过一劫的乔舒亚,一名年方十五,只比妮娜大两岁的少年。此时却毫无惧意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冲向妮娜,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面前。刹那间,魔弹命中目标产生的冲击力,将妮娜狠狠地摔在墙上,令她就连骨头也要裂开。
只是骨裂的痛苦,却及不上现在,她目睹着乔舒亚为自己牺牲的心痛。那些魔弹直接命中了乔舒亚的腹部,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的下半身撕裂,只留下了他那痛苦的喘息声,还有妮娜撕心裂肺的哭喊。
妮娜说到此处,姆希不免歪着头看了看冲刺那经过义体改造,并装载有各式危险武器的大腿,疑惑地说道:
「这就是乔舒亚大哥变成这样的原因?」
「嘛,就是这样。」乔舒亚倒也不避讳,只是简单点了点头,轻松地答道。
「感觉故事说到这里,我脑子有些变得混乱了。为什么那些鳄鱼帮成员会无缘无故来袭击这家酒馆?」
「这个就得让我来说,才说得清楚了。」
听着姆希的疑惑,面前的肯尼将剩下的最后一点汽水饮尽,说道:
「毕竟当时那些鳄鱼帮……不,是教国的目的,就是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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