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上的銀月 - 23

傷勢比他預期的還要嚴重。

西蒙斯走到一半，手上的黑色結痂開始崩裂，隙縫中流出暗沉的汁液，他卻感受不到半點痛楚，一丁點感覺也沒有，彷彿雙手已經是身外之物。

直覺上，西蒙斯認為他的雙手已經保不住了。

他跟著瓦圖的提燈繼續前進，他那張嘴似乎不斷地說著話，不過西蒙斯一字一句都聽不下去。現在他腦海裡都是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響，像是在他耳邊敲著小鼓，督促他的雙腳繼續向前。

但……何必逼迫自己前進？

剛才他還想再男孩面前逞強，但現在看來只不過是他的一時之勇，想要讓驚慌的男孩閉上他那張不停閉合的嘴巴。至於神儀祭？算了吧，他雙手已經沒了，他哪有必要去顧慮一個對他沒有價值的事物上。更何況那只不過是帕索斯拋給他的爛攤子，他沒必要拚上命去接手。

如今，這就是他得到的成果。走在骯髒惡臭的下水道，混雜穢物的濁液淹過腳踝，跟著嘮叨不停的男童，尋找他所崇拜的盜獵人。

這世界真他媽的美好。

「到了。」

過了不知許久，瓦圖停在一處佈滿斑繡的鐵門，嚴重鏽蝕的門把甚至讓人不禁懷疑它是否形同虛設。

瓦圖在門板上敲上節奏，門後的人打開鐵門。門後壟罩著陰影，從外面看進去看不到裡面的狀態，只有微弱的燈火搖曳。

「瓦圖，你怎麼那麼晚——欸？」

西蒙斯看著說話者，忽然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阿特蘭？

這人怎麼會在這裡？

而阿特蘭看上去也和他一樣困惑，那表情就像是他難以理解眼前的景象。

瓦圖說：「我們被人追了，他為了保護我，把他的手給弄傷了。」

「我看看。」

阿特蘭蹲下端詳西蒙斯焦黑的手臂，眉頭微蹙，「你是怎麼用魂術的？反噬的程度未免也太嚴重了吧？」

「對方似乎有反制的手段。」

「手段……你現在感覺會痛嗎？」

西蒙斯搖頭，「完全沒感覺。」

「好，快點進來。」

踏入室內，西蒙斯瞬間聞到沉重而窒息的氣味，是由藥草的苦澀味和動物腥臭混合而成。氣味如此濃烈，一度讓他難以呼吸。室內的燈火閃爍，映照牆上茂盛的藤蔓，它們如同蟒蛇蜷曲在他的腳邊。每次向前邁進都得小心，以免踩到濕滑的藤蔓而絆倒。

他們來到一個擺滿瓶罐的房間，阿特蘭指示西蒙斯把雙手放在桌子上，接著阿特蘭套上手套，在西蒙斯的手臂上塗抹膏狀物。他用不符合粗曠外表的力氣輕觸瘡疤，表情肅穆。

「整隻手臂已經過度飽和，」他淡然地說，「內部神經已經異化了。」

「異化？」

「西蒙斯先生——」阿特蘭話一說出口，他瞪大雙眼，臉上閃過驚慌的表情，瞬間又變回原本冷靜的樣貌，「你知道魔獸的來源嗎？它們是由高濃度乙太汙染的物質轉變而成。而這種轉變過程，在學界中被稱作『異化』。」

「我的手還能保住嗎？」

「可以，只不過我還需要一點東西。」他轉頭看著一旁的男孩，「瓦圖，你去安徒的店幫我買一些白水晶。記得從其他出口離開，別靠近你們來的方向。」

「可以不要嗎？我覺得那個老太婆很噁心。」

「不要那麼不禮貌，快去。另外帶一點煙霧罐出門，不要被人逮到了。」

「知道了。」

等瓦圖離開後，房間內瞬間變得寧靜。阿特蘭繼續塗抹藥膏，眼睛完全不跟西蒙斯對視，而西蒙斯則是保持沉默。

過了好一陣子，阿特蘭開口說：「先生，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冷靜。」

「我現在還處於驚慌的狀態，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情緒而已。」

「是嗎……真是特別。」

「有必要支開那個男孩嗎？」

「什麼意思？」

「你是擔心我說了什麼，讓那個男孩聽見吧？」

阿特蘭保持沉默。

西蒙斯壓低音量說：「我知道你不是阿特蘭。除此之外，我想保住我的手，既然你想保持低調，我就沒必要點破你的謊言，這樣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

「我總覺得是你利用我的粗心占我便宜。」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你就應該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阿特蘭』咋舌，「真不爽。好不容易弄到的臉，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所以我要怎麼稱呼你？叫阿特蘭的話我心裡會起雞皮疙瘩。」

「叫我馬雷吧。但千萬別在那孩子面前說就好了，你只要答應我這件事，我就繼續替你治療。」

「那孩子有什麼特別的？」

「我很愛小孩。」

一陣沉默。

馬雷斜眼道：「怎麼？」

「你這句話聽上去很變態。」

「他媽的我是愛護小孩，不是對小男孩有癖好。」

「據我所知，不良的聖職人員時常對小孩特別感興趣。」

「去你媽的，我又不是聖職人員。」

「你不是嗎？」

馬雷雙手一攤，「你覺得我像嗎？」

「我只看到一個岡瓦那混帳禿頭佬。」

「去你——」他頓了一下，「喔，你是在說阿特蘭。」

「所以你是什麼人？我記得瓦圖當時被聖堂的人帶走，難道你不是他們的人？」

「我是……算是聖堂外聘來的打雜人員吧？反正他們因為規則而不能做的事，就會叫我來做。」

「打雜的部分也包含照顧小孩？」

「你就是打定主意要追問到底就是了？」

「畢竟當時有人硬是把他拖走，這點讓我的心情非常不快，就像是被人擺了一道。」

「好吧。你想聽簡短版的，還是長篇大論？」

「我的手要治療很久嗎？」

「最快也要半個小時。」

「那你說說你的長篇大論。」

馬雷聳肩，「聯合會——就是岡瓦那人的那個地下組織，你知道他們有在收容難民吧？」

西蒙斯點頭，「尤其是北港區特別多阿托亞來的人。」

「有別於阿巴那這個國家跟我們北方人比較友好，再加上教義問題，導致他們長期實施鎖國政策。基本上索羅斯洋的海洋貿易都他們絕緣，大把的黃金連一丁點都賺不到。所以他們的國民的日子過得苦哈哈，能溜的就溜，而跑不了的人，不是去當海盜，就是被迫去當奴隸。」

馬雷拿起其他藥膏，繼續抹在西蒙斯的手臂上，「當然奴隸也有分很多種，有在沙漠地帶捕獵魔獸的傭兵，有在礦脈區開採的工人。還有最後一種，命運坎坷、毫無技能、甚至可能是被陷害的人，就會被當作商品賣給奴隸販子。而這些人的下場好不到哪去，甚至還有人被當成實驗品賣給煉金術師。」

「你是說瓦圖就是煉金術師所買的奴隸？」

「正是。而根據我的消息，那名煉金術師就在這座城市內，瓦圖就是我找他的關鍵之一。」

西蒙斯瞇著眼，「你是把小孩子當成獵犬嗎？」

「幹嘛說得那麼難聽。反正他也需要能夠吃住的地方，我們各取所需。」

「但為什麼你要扮成阿特蘭？要是他在外面遇上真正的阿特蘭，不就完了？」

「忘了剛才我說的嗎？聯合會偷渡難民進城，然而那些難民之中有人是奴隸販子的商品，還是賣給煉金術師作為實驗用的。你覺得阿特蘭那種民族至上的人，會願意幹這種事嗎？」

「是不會，但那又跟你假扮成阿特蘭又有什麼關係？」

「頂著這張臉比較好混進去吧？」

西蒙斯點頭，「說的也是。」

「總之，他沒管好自己的人手，過度盲信自己人，結果忘了整肅自己的手下，所以才容易被人從後方捅一刀。好了，準備工作完成，現在你覺得手感覺如何？」

西蒙斯試著出力，但感覺手臂的肌肉完全不聽使喚，就像是對著虛空發出意念。除此之外，他隱約能感受到某種刺麻的感覺。

「使不上力，但感覺有點麻。」

「這次用乙太試試，忒盧思結晶還戴在身上吧？」

西蒙斯臉上閃過一絲膽怯，「不會反噬嗎？」

「反噬的原因在於神經反應過敏，我會輔助你施魂術，你就儘管動手。同樣用強化身體恢復的效果就行了。」

縱使他有所猶豫，但看在馬雷堅定的眼神，讓他只好按照他所說的話去做。西蒙斯試著將乙太導入手臂，暖流從軀幹逐漸導入傷口。當乙太一接觸到焦黑的皮膚，頓時間強烈的痛楚襲來。西蒙斯咬牙隱忍，表情十分猙獰。

馬雷說：「繼續你在做的事，不要停。」

西蒙斯克制住退縮的慾望，原本失去感覺的雙手再次甦醒，彷彿他把雙手拿去火烤，得強忍住折磨人的痛楚才能保持意識。緊接著，痛苦突然消散，只剩下乙太所帶來的暖意。

「可以停了。」

馬雷邊說邊拿起粗布摩擦傷口，上面黑色結痂就像是蛋殼一樣輕易地碎裂，露出底下鮮紅細嫩的皮膚。

「現在感覺如何？」

西蒙斯握了握手掌，但除了驚嘆，他已經說不出其他話來。

「我就當我治療成功了。」

「謝謝……你叫馬雷是吧？真的很感謝你的協助。」

「別急著感謝我，這並不是免費的療程。」

西蒙斯愣了一下，「好吧，我想也是。你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如果真的要錢，你也付不起那個價格。」

「不然你想要什麼？」

「現在嘛……這樣說好了，這筆債就當作是人情債，有機會的時候我可能會需要你的幫忙。」

西蒙斯露出嫌惡的表情，「免費的最貴。」

馬雷咧嘴笑，但他臉上還是掛著阿特蘭的臉，看上去相當滑稽。

「但你也只能吞下去這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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