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潼和盈盈大眼瞪小眼,最後沒討論出個結果,他只是承諾她會戴著皮手環生活,就連洗澡時也不拿掉。他不覺得找回童年記憶有什麼重要性,反正八成也是很糟的回憶,不過有個壓抑能力的護身符也不錯。
當晚,戴著手環入睡,他做了個惡夢。接連幾天,他也都夢見了不祥的畫面。
這些夢大同小異,只會有三種情節。
第一個夢中場景在墳場,他的雙掌沾滿泥土,像是剛徒手掘開墳墓;他站在一個被挖開的坑洞前,洞中躺著一具抽去棺蓋的棺材。一名旗袍女人躺在棺中,雙手交疊在腹前,安詳地沉睡著。她穿著亮藍色的旗袍,瑩白的肌膚泛著層青光,毫無生氣。安邑潼對於她的銀杏髮簪印象深刻。他在夢中無法動彈,被迫一直盯著女人,看到心慌。就在即將要崩潰時,女人倏地睜開雙眼。然後,安邑潼醒來,T恤的背部被汗溼一片。
第二種夢,也是關於那個女人,也許只是他經歷惡夢後過於鮮明的幻想吧!他看見她生活的點點滴滴,像是她坐在木梳妝檯前對著銅鏡打點妝容,以及她把藥粉倒進嘴裡再嚥下一口水時喉頭的震動;甚至連她右腕上應該要戴著玉鐲子,偶爾會戴珍珠項鍊,或是頭髮梳成高髮髻,這些畫面也都栩栩如生蹦入他的腦海。
第三個夢境,就顯得更加古怪。他會先處於絕對的闃黑之中,接著身後緩緩燃起一盞燈火,讓他像是被召喚般地緩緩回頭,而旗袍女子就站在他身後。她的臉光滑、無瑕,無生命力;她踏著僵直的步伐,步步伴隨著清泠的鈴鐺聲,朝動彈不得的他走來。每當她走一步,腳邊就生出一朵紅色的彼岸花,於是她走過的路成為花徑,像是指引。她的姿勢是那樣僵硬不自然,不過眼眸卻靈動如真人。
那名夢魘中的女子,她的面容令他感到熟悉,然而他翻遍記憶都想不起她是誰。他只是每晚在夢中恐懼地陷入女人的雙眸,像是投入深深的井水一般,無法抽身。
她到底是誰?是真實存在的人嗎?他上網搜尋「鬼屋」、「凶宅」、「埋屍」等關鍵字,都沒有找到相符合的人選,這種搜索方式無疑是大海撈針。
直到他想起盈盈的背景,便在學校查了醫藥世家──南家的檔案。在檔案室的等候座位區等待調檔的管理員回來時,他不經意瞄向牆上的歷屆董事合照相片,裡面有張臉龐異常熟悉。沒想到答案一直都近在咫尺。
在一眾高年齡層的合影人之中,有位特別顯眼的旗袍女子。二三十來歲的她有著清秀的臉蛋和微勾鳳眼,像民國初年的古典風美人,不過照片是1999年拍的。照片下簡介寫到,她的名字是南如澪。
安邑潼一眼就確定那時候看見的女人是她。那麼漂亮的美女給人的印象很深,不會認錯。
「南如澪。」他不禁說。
在檔案室能查到南如澪的資料,她出身中部的醫藥世家本家,被認為是歷代家主之中才能最為過人的一位,因此打破家族常規,持家主之身分兼任夜暝董事。南家是包辦中西醫的大家族,在全臺各地都有開設醫院。他們在夜暝集團成立之初就已是出力的董事之一,是集團的重要支柱,家族底下的子孫也盡出人才,隨便唸個名字都是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不過大多是用化名闖蕩;歷來夜暝校內保送的醫學系名額大多被南家或其分支家族的孩子所占去。
南如澪的生卒年被標示為1971年到2004年,居然是在這張合照後不久就過世,算一算去世時也才33歲。檔案上記錄著,她是病逝,可是她是醫藥世家的當家,難道一個懸壺濟世的家族動員全部力量,也挽救不了她年輕的生命?
檔案並沒有進一步描述,校內紀錄高位者的檔案當然不會透露太多資訊,安邑潼傳訊息問盈盈,她回答她是外人,對家族內部的事不清楚。
他傳出訊息:「妳聽過南如澪這個名字嗎?」
她已讀了一會兒,才回答:「好像聽過,但不熟。」
不知道她是在隱瞞還是真的不知情,總之,從她那邊問不出東西。
她倒是說了她向學校抗議郵輪事件的失誤後,校方遲遲沒有回應,消息就此石沉大海。沒有其他成人在意這件事,他們命懸一線的危機,就像是某個不重要的辦公室緋聞,在一個禮拜內蒸發殆盡。
「學校真是跟垃圾一樣。」
小花蕾從他身後冒出來問:「老師,你說什麼?」
「沒事!」
小花蕾觀察他,澄澈的眼神讓他心虛,終於,她笑著說:「感覺老師最近好像有心事,臉都變得比較嚴肅。」
「因為梅雨季到了,衣服有霉味讓人心情很差。」
安邑潼胡謅了個理由,小花蕾臉色卻變了。
「梅雨季怎麼了嗎?」
她輕輕說:「去年的這個時候,睿依就失蹤了。山裡常下雨,每天天氣都陰陰的,本來他還和我一起在做晴天娃娃,希望畢業前天氣會變好,我們就可以自己規劃一個班上的小旅行,可是他沒有再回來。直到高一開學,他還是有被編進我們班的座號,但這學期座號就改了,好像急著要告訴我們他消失,我討厭這樣。」
「妳想深入談一談關於他的事嗎?」
「好像沒辦法一次全部說完,每天都會想到一點點。郵輪的事後,我有時候會夢到如果一樹和老師和監察員同學也沒回來,那會怎麼辦。」
傅承沐事後詢問安邑潼,再加上自己調查學校的公差紀錄,整理出郵輪事件的來龍去脈,班上同學才知道他們遇到的竟是生死交關。當然,對於生活步調快速的青少年來說,就算是死亡陰影,也很快被其他大小事淹沒,所以大家還是逐漸淡忘那次的記憶。只有少數人,像是小花蕾,或是責怪自己預言不夠精準的姑姑,還會在意這件事。
安邑潼安慰她:「我們都沒事啊,放心啦,我現在都有跟一樹練習共感,我們一起變更強就不用怕了,大家成長的空間還很大。」
「嗯,一起加油!」
看著撐起傘、準備去體育館上課的她的背影,他差點衝動問出,「妳認識南如澪嗎?」。
想起鹿盈盈告誡他不要把自身情況告訴更多人,他還是嚥下這句話。
為什麼世界上要有那麼多複雜的事,不能單純地面對平凡的每一天呢?如果必須要想起傷心或辛苦的回憶,為的又是什麼?
想起南如澪,那個他一看到就心臟痙攣、以致不敢深究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前進或後退?
然後,他想起鹿盈盈傳給他的那句回覆。
「要努力回想,因為就算會傷心難過也想要記起來的事,一定非常重要。」
就像小花蕾不願忘記黃睿依,他也無法坐視不管洶湧的感情,放開他和「南如澪」這個名字唯一的聯繫──也就是那個皮圈。
彷彿聽見有人在幽深的走廊尾端,溫柔帶笑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期待著重逢的瞬間,他不由得奔跑起來,因而不畏懼身邊的黑暗。那個鈴鐺聲,讓他感到無法自拔地懷念,想要露出微笑,又覺得眼眶酸澀。
所以,必須要想起來。
珍視的回憶,不能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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