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綺茗踏著穩健的步伐前進,左臂上的臂章顯示她的身分:校內一年級糾察隊的隊長。夜暝的占地大,對安全的要求也高,以免有不好的東西混進來。科技不能解決一切,為了學生夜間的安危著想,晚自習時間都有排人巡邏。
由學生組成的糾察隊,也許比老師們輪值的巡邏更有力。某些老師――比如說她的班導安邑潼就不是戰鬥專項的,碰上入侵物頂多只能牽制和通報;但學生糾察隊可都是精挑細選的菁英,領有的「工讀」薪資是令人羨慕的大數目。
黃綺茗習慣把長髮編成一條粗辮子,晃來晃去的馬尾會影響她專心。她有著古典美人的鳳眼,當眼睛瞇得比平常更細時,代表她的腦袋正在全速運轉。雖然她具有天生的領袖氣質,但在班上從來不缺領袖型人物,她的長才主要是發揮在帶領校級團隊上。國中時她能力出眾,卻一直停留在糾察隊副隊長的位置,隊長之位易主從輪不到她,主因是由於她身處普通班。這就是她升高中時拚命考上資優班的原因之一──為了獲取大人口中的「名正言順」。
當糾察隊隊長的夢想實現後,她沒有變得驕傲,唯有責任心更重。每當輪到她帶隊進行夜間巡邏,她絕對不會因為工作內容重複而有半分放鬆,而是要抱著隨時會有危險的心情執行任務。
「隊長,我看到有紅光。」她的小隊員,七班的陳芝帆小聲地報告。
黃綺茗示意陳俊植跟著陳芝帆前去查看。
兩人剛離開,剩下的兩名隊員中的其中之一狐疑地回過身。
「綺茗,妳有聽到聲音嗎?」
「什麼聲音?」
「電子的雜訊。」
兩人悄然往聲源移動。來到樓梯前,黃綺茗指令:「妳們兩個搜這層,我往上走。一有事就回報。」
「是。」
黃綺茗孤身走上樓梯,這段路她已經走得很順了,閉著眼走都不會跌倒,然而此時,她還是希望有一些燈光。別管什麼節能減碳,難道會因為開了幾盞燈,地球就毀滅嗎?那怎麼不去叫校外的大城市也關上徹夜的燈火通明?
看到不遠處有燈光一閃,她走過去。
所謂紅光很可能是某人眼鏡鏡片的反射,不明亮光通常是有學生躲著偷玩手機。在她上任糾察隊以來,從來沒有在校園內查到活人以外的妖魔鬼怪,學校的結界是非常可靠的。
再次亮起的微光,讓她確定了是有人在用手機,恐怕對方聽到她的動靜,才趕緊關掉螢幕躲進最近的廁所裡。她也就不隱藏自己,走到女廁門口,大聲地說:「是誰?出來自首還可以只罰愛校,不然違反宵禁要記警告喔!」
沒有人回答,想來也是,會放學後偷偷留在藝術大樓的人哪會被一句話唬住。她拿出槍,現在上的是麻痺的子彈,打中會讓人的肉體動作被制止,令對方一時之間無法使用暴力,她的另一隻手則放在緊急警報器上。人比鬼可怕多了,之前有過學生引誘糾察隊隊員到校園安全死角想要傷害對方,所以糾察隊隊員身上都有警報器通知彼此。
她放出探測符,它化為一隻蝴蝶,飄進女廁。繞了一圈後,蝴蝶飄回來,給的卻是這裡無人的情報。
奇怪,校內應該沒幾個學生能躲過她的探測符,難道說,那不是校內的人?
還是,那根本不是人?
她從前幾屆學長姐的口中聽過的校園鬼故事,就只有衛生紙姐姐的傳說。據說在藝術大樓四樓的第四間女廁,當妳急著上廁所卻沒有帶衛生紙,呼喚衛生紙姐姐的名字,就會有一隻手從旁邊伸出來,遞給妳乾淨的衛生紙。黃綺茗沒親身體驗過這個溫馨的小怪談,也不覺得躲在眼前廁所的人會是親切的衛生紙姐姐。五樓沒有任何科任教室,空教室主要拿來作倉庫、教師休息室和閒置練習室,普通學生沒有教師的允許,光是踏上這層樓,就足以吃上一支愛校服務。
黃綺茗依序打開每一扇門,門後都只有掃得乾淨的廁所設施。終於,她停在最後一扇門前。
「我要開門了!」
門把轉不開。門是上鎖的,後面果然有躲人。
這讓黃綺茗鬆了一口氣,是人就好解決,而且會用鎖門來阻擋糾察隊員的人應該是學生。
她拿出對著門鎖施用開鎖的符咒,這次倒是輕易解開鎖。所以,裡面的人符咒能力也不如她預估得好,那可能是她的探測符出紕漏吧!
設想對方會躲在門後面,她慢慢推開門,可是直到她把門推到底,都沒有半個人影。
對方是趁她專注在門上時從上面或隔間底下的門縫逃掉了嗎?除非那人會縮骨功,否則不可能穿越那窄窄的縫隙。
忽然,她直覺背後有人,猛地回頭,卻只看到鏡子中她的身影。她的手電筒剛好從下巴往上照,使得她的臉活像是廉價惡作劇會擺出的鬼臉。她壓低手電筒的照射方向,心中已經種下毛骨悚然的種子。現在她往哪邊看都覺得詭異,恨不得快點離開這裡。
背後傳來動靜,她立刻回身舉槍瞄準,不過,發生聲響的只是臥在洗手臺管線下方的一團黑黑小東西。大概是有貓跑進來吧,之前就有隻瘦小的玳瑁貓溜進教室,被學生們摸還主動翻肚子。於是她靠近那團黑影,輕聲說:「咪咪,過來。」
黑影身體顫動著,果然是動物。
下一秒,那生物卻朝她撲面而來。
她反射性拍掉牠,看到被打落在地上的動物居然是隻大老鼠時,不禁發出慘叫。
在這世界上,她最怕的東西,就是老鼠,尤其是這種又肥又髒的巨鼠。
正常動物被攻擊都會逃走,但這隻老鼠不知道是偷吃校內同學的東西慣了養大膽子還是怎樣,居然吱吱叫著再度朝她衝來。她拔出警棍,用力朝撲上來的胖老鼠敲下去。
老鼠慘叫著被她的力道揮到牆上,這才落荒而逃。黃綺茗無力地蹲下,幸好沒有小隊員在身邊,否則堂堂隊長被老鼠嚇到大叫,可能會淪為接下來幾屆學弟妹的笑柄。
當她整理好心情,站起來時,眼前已經不是原來的景色。
她同樣身處於廁所當中,可是這裡不是校內,而是……榮總醫院的廁所。她非常熟悉這股橘子廁所芳香劑的味道,以及廁所的內部配置。
明知自己可能遭遇幻象,她的手卻抖到掏不出符咒,更不要說使用它們了。
「阿茗啊,阿茗。」
聽見熟悉的聲音,她立刻奔出廁所。
「阿茗。」
循著叫喚聲,她跑過空蕩蕩的走廊,找到那扇病房門。
病房內只有一張床的簾子是拉上的,其他都是空床。她拉開簾子邊說:「阿嬤!」
躺在裡面那張床上的,是一個臉蓋白布的人,身體埋在粉紅色的棉被底下,看不出是誰。「阿茗。」那個人說,依稀可見白布底下的嘴唇在動。
黃綺茗顫抖著伸手過去,掀開白布。
幾隻田鼠大小的老鼠正在啃食著那人的臉,她原來長什麼樣子已經看不清了,臉上全是破爛的血肉糢糊,只有那張嘴唇還在動,說著:「阿茗,妳怎麼來得這麼慢?」
黃綺茗無法克制地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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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隊長?」
陳芝帆對著對講機喊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她對陳俊植說:「隊長沒回耶。」
「會不會出事了?」
從其他隊員那裡問到黃綺茗上了五樓後,陳俊植就和陳芝帆上樓。鮮少有學生出沒的5樓,在許多人口中是校園怪談的發源地,不過陳俊植來過這裡搬東西,聽說白天不少老師會把五樓的空教室當休息室用,根本不像傳聞中因為沒陽氣出入而聚陰。聽見喀鏘一聲,陳俊植知道是陳芝帆把子彈切換成鎮鬼符了,只能無奈地在心中笑笑。鬼哪裡比得上人可怕?陳芝帆在糾察隊鍛鍊了快要一年,膽子還是很小,明年她八成就不會再甄選糾察隊了吧。
「啊!」
尖叫聲傳來,陳俊植馬上扔下嚇得開始掏出全身上下法器的陳芝帆,朝著聲音來源直奔而去。他很快就在走廊底端的廁所裡發現失去意識的黃綺茗。
撞見她的慘狀時,他的手電筒掉到地上。黃綺茗的兩條腿裸露出血肉,像是穿了雙血淋淋的長襪,汩汩鮮血在地上積累成小小的血池;而她的表情極度驚恐,失了魂般地劇烈顫抖著,還不斷發出間歇的慘叫。
他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按下警報器,蜂鳴聲立刻在校內響起。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下一秒,他就跌入淹水的房間中。透過眼前的老式映像管電視以及飄浮起來的藤椅,他認出這裡是他的舊家。10歲以前,他都在這裡生活,直到莫拉克颱風來的那個夜晚,暴漲的溪水挾帶土石沖刷而下,淹沒了整座村子。
那個晚上,他半夜被風雨聲驚醒,發現屋內停電而去樓下找當年元宵節做的燈籠照明,因此發現樓下水已經淹到腰部。回去樓上叫醒家人後,爸爸一手拎著他,另一手扛著弟弟,和抓起手機錢包鑰匙串的媽媽去到車庫。就在他們家的車子開走後不久,土石流來臨,奪去數百村人的性命,包括他們的親朋好友。
為了替鄰人們招魂而重回故里的他們一家,只能對著被夷平的村落發愣。自那天起,他就常做惡夢,想著如果他那晚沒有醒來,如果他的父母把他說的話當成不重要的童言童語,或是如果他們晚一點出發,他就也會被活埋在家園。搬到北部都市中生活的他,仍然難忘熟悉的村子一夕之間變為墳場的景象。
此時的他,又回到那個脆弱驚恐的夜晚,就像他反覆夢到的。呼嘯的風雨聲撞上屋子,像是憤怒的醉鬼大力拍他們家的門。他罵著髒話壯膽,儘管自己的聲音都被風雨蓋去,還是向樓梯邁開步伐。不過夢中的他總是雙腿軟成麻繩,永遠走不到樓梯口。
這次不同,他的腳步停滯,卻是因為腳被一雙手拉住。
他低頭一看,身邊環繞著面目全非的浮屍,揪住他、對他齜牙咧嘴的,正是鄰家的阿婆,她瞪著全白的雙眼對他大吼,口中噴出黑色的汙泥。
熱辣辣的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他眼冒金星了幾秒,才看清楚是陳芝帆打他。這巴掌,打掉了他所見的幻象。
哪來的地下室和淹水、屍體,他還是在夜暝藝術大樓五樓的女廁,旁邊躺著已經暈過去的黃綺茗。
「救命!」見他醒來,陳芝帆用盡全力呼救。震耳欲聾的叫聲,傳遍整棟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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