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盈盈和一樹回到北部後,凌軒又在中部多留了幾天。
學測的結果,凌軒表現得普普通通,也許考指考會更好,但他不想跟著父母師長的決定起舞,他想讀的校系靠校內推甄就有機會。在呼攏著父母說要準備指考的期間,他會把心力花在跨界師三級資格上。跟著陵友學習的期間,他早就做過不下十次的三級跨界師以上工作,在能力方面他絕對可以勝任,只有文書筆試要練習一下。等通過考試,南陵久會直接發給他醫藥世家的offer,到時候他和唐青陽就算是同事。
自從樂園島事件後,陵友的身分被有心人士傳開,沒辦法繼續在北部分校讀書。她的同學們一聽說她是醫藥世家的女兒,馬上就換了副面孔,讓她不堪其擾,而不到一年的時間也還不足以讓她跟班上同學變成摯友,因此輟學後,她跟高一交到的朋友幾乎斷聯。
凌軒這幾天借住在醫藥世家宅邸的客房,不得不說,這裡真的非常好。附近的土地都是南家的,絕對不會發生一大早被施工或廟會遶境噪音吵醒這種事,宅邸周遭是大片的樹林和草地,終年環境靜謐。兼容古典建築風格和現代翻新工程後的老宅,少了過去世家大族深宅大院的封閉感,尤其採光的改善非常明顯,綠建築形式讓屋內冬暖夏涼。
凌軒換上適宜活動的衣服,當他走到客房區的餐廳,唐青陽已經在那啃著肉蛋吐司了。
「早。」他說。
「早。」唐青陽心不在焉地回。
在陵友輟學後,南陵久讓深知陵友狀況、也多次合作的凌軒和唐青陽陪伴她,令陵友在中部自學的日子不那麼苦悶。凌軒一個月有一兩天會來找她一起工作,唐青陽則是對學校宣稱要上全科補習班備考,實際上考前就直接搬回中部當陵友的陪讀,也方便照顧生病的母親。
「你要考指考?」凌軒注意到唐青陽在讀的那本書是指考寶典,於是問。
「這是陵友做完的題目,她昨天拿來問我,但我晚上打電動打到太晚,沒解完題目。」
「你倒是認真點啊!南家給的薪水那麼高。」
「陵友比我聰明多了,我看她等一下八成就會說她已經解開題目。」
「身為高三學長,你好意思?」
「我是陪讀,又不是家教。」
凌軒百思不得其解,南陵久這麼個寵妹魔人,怎麼會幫妹妹找了兩個男的當陪讀?其中一個唐青陽還生性輕浮。不過別的不說,唐青陽願意任憑南陵久的調動,放棄北部的朋友圈直接搬來這,也算是忠心耿耿。
幫傭阿姨把他們用完的餐盤收走,凌軒尷尬地道謝,到現在他還是不太習慣有管家和幫傭照料的生活,見狀,唐青陽發出訕笑。
當他們去閱覽室和陵友會面時,還真的如唐青陽所說,陵友第一件事就是把做好的習題本給他看。「學長,我算出來了。」
「好厲害,妳怎麼算的?」
凌軒斜睨唐青陽說:「你怎麼不說你昨天熬夜打電動的事?」
唐青陽一攤手,擺明擺爛。
陵友輕輕笑說:「青陽學長本來就是這樣。」
唐青陽對凌軒說:「你不也比陵友笨,人家都在寫指考題庫了,你連學測都考得亂七八糟。」
凌軒回:「沒考學測的人沒資格說我。」
唐青陽懶得再回嘴,轉著原子筆對陵友說:「妳不會寂寞嗎?只有兩個臭男生陪。」
「希玟姐姐也會來陪我,還有家族裡的人,和其他家族的人。」
「但妳還是被關在這裡,只有工作時可以出去,通常也是殺完怪物就得回來,根本交不到同齡朋友。」
「反正能一直陪我到最後的,也只有貓老師。」
凌軒不禁問:「妳真的會長生不老嗎?」
陵友笑笑說:「聽說會。」
「那……是什麼感覺?」
「我還沒體驗過。」
陵友的回答讓凌軒丟臉到想搧自己一巴掌。她又繼續說:「我從以前就很習慣一個人了,現在和太多人結交關係,說不定分開時會更傷心。不過又不能讓我不在乎任何人地活下去,這樣我可能墮化成不再在乎人命的壞人,所以也只能讓我稍微傷心了。」
凌軒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只是我覺得喔,妳不用思考太多,我朋友說過,人當下做的決定以後大多都會後悔,更何況我們還很年輕,現在就計畫要活出滿分人生也太強人所難了。」
「那,如果找到傷害盈盈學姐的那個人,你們會讓我幫忙嗎?」
「嗯……」凌軒瞥向唐青陽,對方卻說:「我聽的是南陵久的命令,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陵友凝視著凌軒,再度問:「可以答應我,一定會讓我幫盈盈學姐的忙嗎?」
思考片刻後,凌軒說:「妳想要的是幫助盈盈嗎?」
「是。」
「好,我答應妳。」
「就算我哥哥要你不准說,就算盈盈學姐說不能讓我幫忙,你也會告訴我嗎?」
對於陵友澄澈的雙眼,凌軒總是會心軟。「會。」他隨即對唐青陽說:「別跟她哥告狀喔。」
唐青陽懶懶地給了他一記白眼,並問陵友:「妳跟盈盈也沒見過幾次面,怎麼那麼喜歡她?」
陵友想了想說:「我和學姐的確不是非常親密,舉例來說,我不會每天都想見到她,但是只要見到她,總是很開心,也有種莫名的安心感。我笨拙的、不完美的那些部分都可以被她接納,可能是因為我們小時候認識,無論如何她都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就算我犯了失誤,也不怕被她誤會。」
「這樣的人的確很難得。」唐青陽說。
好歹也是一起在樂園島出生入死過的夥伴,凌軒算是欠盈盈一條命,他實在很難眼睜睜看著盈盈病逝;而唐青陽沒有這樣的顧忌,也不能怪他。
凌軒怔怔望向閱覽室的窗外,純淨的日光灑落室內,一切如此平和。
這間「閱覽室」命名得內斂,實際上根本是座小型圖書館,裡面收藏各種文史、醫藥、符咒相關的書,藏書都以實用為主,沒有風花雪月的小說或詩集。這反映了南家人的性格:務實,不談浪漫。
問完盈盈的事後,陵友又把重心放到讀書上,他們討論著那些與生命重量看似毫不相關的學科習題。恬靜平淡的時光,正是南陵久想要給妹妹的。在臨走前,陵友交給凌軒一包東西,請他帶去給南其嶺老醫生。凌軒沒有打開紙包,隱約聞到藥香的他推測,這應該是某種中藥材。另外,她又塞給他那條掛著白玉墜的項鍊,對他淺淺一笑,毫不懷疑他是否能保管好它。凌軒也沒有多加爭辯,唐青陽則轉頭假裝沒看見。
南其嶺開的診所在人口稠密的市中心住宅區,是小兒科診所。凌軒造訪過好幾次了,通常都是陵友或南陵久託他送東西。南其嶺本姓林,是醫藥世家分支的家族出身,沒有驚世奇才,也沒有血統光環,只是醫藥世家這個大組織下一顆小小的螺絲釘,單純因為欽慕著南如澪,被她選中成為「夥伴」——軟飯男、老牛吃嫩草,旁人如何嘴雜,似乎都跟他無關。在南如澪去世後,他每天沉浸於工作,瘋狂加班,半夜有家長帶著發燒的小孩子來按門鈴,被從睡夢中驚醒的他從來不會不悅,隨手披一件外套就起來幫孩子看病。
凌軒很喜歡南其嶺醫生,小時候他碰到這種溫和、會在看診結束送貼紙的老醫生,總是特別乖巧,絕對不吵鬧。現在長大了,他還是有點怕看牙醫,要是當初為他看診的是南其嶺這種好好先生,就算是要替他拔牙,他也不會感到恐懼。
等待到晚上九點多,候診區還坐了四、五組病患,凌軒只好厚著臉皮插隊。在下一組家庭從診間走出來,便輪到他被叫進去。
南其嶺笑呵呵地說:「怎麼又來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幫陵友送東西,這個不知道是什麼,很好聞。」
「是蒼朮,幫我謝謝她,也謝謝你。」南其嶺拿了幾顆糖果給凌軒,凌軒笑著接下。南其嶺又說:「你要回本家嗎?」
「對。」
他拿出一個香包,把剛到手的蒼朮塞進去,重新紮好後交給凌軒:「麻煩你再替我跑一趟,今天是陵久的生日,這是我和陵友一起給他作的禮物,請幫我們交給他。」
「好,我帶回去讓陵友親手送嗎?等一下,陵友今天下午好像有工作。」推算起來,陵友應該明後天才會回家。
「沒關係,陵久不喜歡我們特地去送禮給他,誰叫我們家的人都是工作狂,放著病人不管就會心裡不愉快。」
以外面候診的人數來看,南其嶺今天肯定也要加班了。凌軒應和後,就帶著香包離開診所。打電話叫南家的車來之前,他去附近還開著的超市買了幾罐啤酒,再去夜市買了一大包串烤。踏入南家老宅時,他再一次感到生活在大家族的人很辛苦,已是深夜,走廊上仍然不時有人匆匆走過。登上四樓,正要敲響家主書房的房門,南陵久剛好走出來。
「嗨,這是你爸和你妹要給你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凌軒遞出香包,邊偷偷打量著南陵久的黑眼圈。「你要早睡啊。」
南陵久收下香包,修長的手指把玩片刻才放進口袋。「謝謝。」
凌軒舉起手上的消夜問:「你有空嗎?我買了燒烤和蛋糕幫你慶生。」
「不用。」
「還有啤酒,雖然我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酒,我也沒喝過酒就是了。你正要下班吧?趁十二點前慶祝一下。」
「你不是才剛要我早睡?」
「今天你生日欸,你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有跟親朋好友一起慶祝,好歹要有點儀式感。」
南陵久揉揉太陽穴說:「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你自己說我是你們家的貴客,陪客人吃個消夜應該的吧?」
「好吧。」
他們去到頂樓的露臺,今晚天氣正好,微風徐徐拂過,皎潔的月光讓星光顯得黯淡。
凌軒打開自己的飲料問:「你們家都不慶祝生日?」
南陵久瞥了一眼問:「你不是未成年?」
「這是無酒精的。」在意合法飲酒年齡,真不像是南陵久這種人會有的舉動。夜暝的學生都整天拿著槍到處跑了,喝不喝酒根本無所謂吧?雖說如此,凌軒替自己買的還是有氣氛的無酒精氣泡酒。話說,無酒精氣泡酒,不就是普通的汽水嗎?他喝了一口,是有一點酒味,不過他也只在麻油雞裡嘗過酒的味道而已。
接著,南陵久說的話令他差點噴出口中的氣泡酒。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尷尬了,凌軒常常覺得自己很白痴,這是最糗的一次。人家不慶生有自己的理由,他亂介入幹嘛!
「……對不起。」
「沒事,我的家人還是會送禮物,我也像平常一樣工作。不慶祝,也不悼念。」
「你不去拜拜嗎?我不是質疑!是覺得以你的個性好像……」
「這是母親的要求。」
「你的媽媽真的很了不起。」凌軒常看到陵友珍藏著的相片中南如澪的身影,她的冷豔中帶著倨傲,美貌和氣勢不輸給任何電影明星,甚至隨著年齡增長而愈加美麗。她和丈夫宛若一對完美儷人,年輕有為、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生下的一雙兒女也眉清目秀且聰穎,滿足了一般人對愛情的淺薄想像。
「是啊,夜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董事,也是最有才能的醫藥世家家主。在管理家族和醫學成就上,我的能力都遠遠不及母親。」南陵久提起母親時面色微妙的變化,彷彿是又愛、又責難、又像怕孤獨的孩子在鬧彆扭。
「我覺得你也很了不起,也才大學畢業沒多久就做出這麼多事。十班班導跟你差不多大,相處起來感覺跟我們沒什麼距離,你卻完全是大人的樣子。不只掌控家族,還接回陵友照顧,要不是有你,陵友也沒辦法成長到現在這樣。」
越了解南家這幾年來發生的事,凌軒越敬佩南陵久,對方親手除掉自己的父親——即便彼此早就不睦——不是件容易的事,醫藥世家的人在夜暝讀書一定享有特殊待遇,但依照仲希玟所說,南陵久當初念高中、大學時卻毫無架子,不賣弄任何特權,更積極出力參與各種班級、校級活動,為了就是擴張人脈。透過結交年輕一輩的能人,他才能在大學畢業後沒多久就挾著志同道合的同伴,推翻了家族的舊勢力。
南陵久彷彿猜到他在想什麼,遂說:「不全是我的功勞,南棠珍阿姨出力更多。憑我們這輩的力量,不可能足以扳倒上一輩。南棠珍阿姨幫我得到我祖父母那輩的支持。」
「就是那個很可愛的姐姐。」用可愛來形容四十幾歲的女性,在某些人耳裡可能很怪,但凌軒由衷認為南棠珍很可愛。第一次見到她,他還以為她大概二十幾歲,頂多三十歲出頭,她的聲音和舉止都有種少女的俏皮感。告訴她後,她笑說那是因為不結婚的人顯年輕,不過她早就有白頭髮和老花眼了。凌軒把自己對南棠珍的感想告訴仲希玟,仲希玟感嘆說自己四十歲要是也能這麼有活力就好。
「和我同輩的人,像是仲希玟、林朝日,也多方面幫助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希玟說,本來你們預計要到三十歲才完成這些事不是嗎?」
「那是用無辜受害者的生命換來的好運。」
倘若當時在校內的小丑事件沒有被阻止,北部分校會死多少人,凌軒幾乎不敢想像。以樂園島時敵人方的態度看來,大部分的夜暝學生在他們眼中,都是死不足惜的螻蟻,只要不傷及有權勢者的孩子,其他人死得精光也無所謂。凌軒忍不住問:「那個到處殺人獵食靈力的組織到底是誰組成的?夜暝內部真的不整頓嗎?」
「人命是有優先順序的,人們比想像中還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儘管是有上千百罹難者的社會事件,只要不是發生在你家門口,過幾天你就會忘記。放得下才能往前走,生命的重量就是這樣。你說的『組織』,不是一群想要做壞事的人組成的,而是一群有共同目的的人集合在一起,就連我父親被查到介入校園恐怖攻擊的證據,我都只能私下用被詛咒反噬的名義清除他,其他不留痕跡的人就更難處理。樂園島的事件,檯面上能查出的人,包含顏咨嬿有三個,他們都很資淺,推測是上頭的人在控制組織內獵食靈力的分配量,資淺的人必須彼此競爭有限資源,這讓他們更奮不顧身。」
「另外兩個人是誰?」
「都死了。」
是你弄死的嗎?凌軒在心中問,沒說出口。
南陵久把喝完的啤酒罐推到一旁,又開了罐新的。「顏咨嬿也是失敗的鏡種,和盈盈一樣,為了克服早衰症而參與煉蠱。她害怕早衰症復發,所以覬覦更強的力量,變強後便需要定期吸食更多靈力,讓自己走進惡性循環。」
「她……也滿可憐的。其實我不覺得她是壞人,在學校她表現得很普通,在追殺我們的時候,他們都在搶盈盈,因為她的靈力最強。他們不是在享受殺人的感覺,就像你說的,是在爭奪靈力,不然我們之中比較弱的人早就被殺了。」
「我不需要可憐她,我在做的是找出癥結點對症下藥。評判是非不是醫生要做的事。」
「沒錯。」凌軒喃喃說。
「謝謝你對我們家的幫助。」
「我才要謝謝你,這陣子我都在蹭你們的資源。」
南陵久話鋒一轉,「不過,不准打陵友的主意。」
凌軒狼狽地說:「我沒有做什麼!」
南陵久淡淡一笑。
他們以月色下酒,無語地舉杯致意,讓這值得慶祝又充滿遺憾的一日在沉靜中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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