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開的季節,離情依依的時刻,這些畢業季總是會出現的宣傳語,並沒有打動解一樹。畢竟夜暝北部分校所在的這座山頭上沒有一株鳳凰木,臺灣的天氣又反反覆覆,好像不斷猶豫著是否要從春踏入夏。
學測之後,教室更冷清了。僅有少數人想要拚指考,每天會到教室自習,其他同學,有的參加學校安排的才藝課程,像姑姑;有的請了長假,比如林率優;加入畢籌會的,則有小花蕾等人。也有人做了出人意表的選擇,如韓宇真,他不顧母親反對,偷偷申請國外的音樂學院,也順利錄取,現在正在鬧家庭革命當中。
從日本旅行回來後,盈盈和一樹見到的就是如此分崩離析的班級——或許這麼說有點誇大了,只是班上正在開始鬆散。
離別不是一個時間點,而是一段過程。
學測倒數的字被改成指考倒數,底下加上一條畢業倒數。對於已經有學校念的人來說,指考倒數沒有意義;而於繼續為指考奮鬥的同學來說,對畢業典禮的感觸也不深。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未來,沒時間顧及旁人。
因此,當南棠珍以奇妙的管道聯絡上解一樹,和他在夢駝鈴對談後,他一時不知道可以找誰說出這些事。
「在下星期五,盈盈可能會死在顏咨嬿手上。」她平鋪直敘地說,像在宣讀某條新聞,某個已經發生的既定事實。
「我通過儀式追蹤到顏咨嬿後,馬上看見了你們發生衝突,最後盈盈有機率被她殺死,死法可能是槍殺、咒殺,也可能她不會有事,死的是顏咨嬿。我和盈盈親近,只看得到她的死法,跟著她去的其他人也可能傷亡,這部分我無法掌握,或許你們班上的預言家可以幫忙。」南棠珍頓了一頓說:「但她的火候還不夠,或許什麼都看不到。超乎認知的事,預言家總是比較難預測,我年輕時也是這樣,在我最重要的朋友去世後,我看見的世界才改變了。」
說完後,她等待著解一樹消化這些話的內容。夢駝鈴今日有著檀香的味道,越是想要冷靜下來,解一樹越覺得焚香氣味強烈得有攻擊性。
南棠珍追蹤到顏咨嬿的下落那瞬間,未來產生改變,也就是找到顏咨嬿的學生們將會去殺了她,而他們的行動又極有可能失敗。
半晌後,他才問:「南家願意幫忙嗎?」
「我沒有看到南家的人出現,陵久和陵友不會輕易放棄盈盈,於是我推論當天在其他地方將會發生重大到足以迫使醫藥世家派出主力的事件,我已經和陵久說了這件事。顏咨嬿之所以會在那天離開躲藏的地方,大概是因為上面的人要她製造騷動,就像之前發生過的召喚事件一樣,通常同一時間在其他地方會出現小事件干擾,分散夜暝派出的支援人力。」
「既然妳告訴我和南陵久這件事,那未來不就又會產生改變?」
「只要真正的大事要發生的地點沒有洩漏,另一派的人還是會如期執行計畫,否則事前布置就都功虧一簣了。作為預言能力者,我也知道哪些訊息不能立刻告訴主事者,以免造成蝴蝶效應,這點你們可以放心。『大事件』會由大人處理,你們這些學生這邊,我們恐怕就無法出力幫忙。」
最後,南棠珍告訴解一樹,「如澪有留下一條祕方,可以在短時間內有效壓抑住蠱造成的傷害,當然也要付出相對應的代價,我把它交給盈盈了」,說完,她就離去了。
只要南棠珍不把事情告訴盈盈,盈盈就不會在那天出現在顏咨嬿面前,但是取而代之的,為了盈盈而找上顏咨嬿戰鬥的解一樹以及他找來的幫手,說不定會全軍覆沒。如此一來,不僅盈盈終究會死,更會陷入犧牲朋友的愧疚之中。所以,南棠珍並沒有隱瞞盈盈,而是把選擇權同時交到她和解一樹兩人手上。
思考著,解一樹走去敲了夢駝鈴另一個包廂的門。
盈盈就坐在裡面,抱著一杯珍珠奶茶,無言地望著他。
「先通知阿沐。」他說。
盈盈說:「我不想告訴其他人。」
「如果他們知道有過幫妳的機會卻直接錯過,會非常自責。讓阿沐去找人還有一個原因,要是問的人是妳或我,對方可能不好意思拒絕,變得像是在情緒勒索;阿沐出面,就算對方拒絕或是遲疑,阿沐也可以發誓不讓我們兩個知道是對方拒絕或是他沒去邀。放心,阿沐很聰明,他不會讓自己隨便死掉。」
盈盈蒼白地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才是悲劇英雄型的。」
確實是如此,他想。
她問:「如果阿沐應該知道,那小花蕾該知道嗎?班上其他人該不該知道?」
「阿沐比我們瞭解班上的人,能擬出最有勝算的人員名單,因為這點,我們就必須找他。他會告訴我們還應該找哪些人。」
「你真的覺得這樣是對的嗎?」
「我不知道。」
他們還只是小孩子,怎麼可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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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季節當中,盈盈最討厭夏天。因為她怕熱。
和琲年躲在山裡的日子,熱到受不了,她就拉著他去溪澗玩水消暑。晚上看著滿天星斗,她在微涼夜風的吹拂下,不停說故事給毫無回應的弟弟聽。夏天的夜晚就要說鬼故事,這是教授教她的,說著說著,山裡的蟲鳴鳥叫變得越來越毛骨悚然,她居然被自己說的故事嚇得睡不著,於是牽起琲年的手確保他不會偷偷溜掉。手心沁出黏膩的汗,早上被太陽晒醒,他們的手還沒鬆開;下雨天,她用姑婆芋做成傘,替琲年擋住雨珠,當足尖避不開爛泥,乾脆玩起捏泥巴,反正髒了再去洞穴外淋雨沖一沖就好。
她把這些朦朧的回憶從記憶的水塘裡釣上來,又覺得讓它們繼續悠游水中,會比捏扁在她的掌心中更好。
傅承沐得知她和一樹傳達的消息後,沒有特別激動,就像往常一樣,他面對任何事,都會理性針對現狀擬出計畫。
醫藥世家雖然沒辦法在事發當天提供協助,事前還是能給予很多資源,南陵久給了他們一處二層樓別墅作為研議戰略的根據地,位在清幽的山坡地,附近還養了一些綿羊、馬。這裡是醫藥世家設計給有權勢的患者休養的地方,設有諸多護咒,安全性上的保障值得信賴。
直到傅承沐把所有幫手帶來這裡,盈盈才知道願意前來的人到底有誰。參與的名單幾乎讓她跌破眼鏡。像是郊遊般提著行李和裝滿零食的購物袋下休旅車的,是林率優、雷鈞霆、紗英三人。
紗英?解一樹和盈盈像看到鬼一樣望著一身碎花洋裝和草帽的紗英慢悠悠下車,並摘下墨鏡。「這裡空氣真好。」她說。
雷鈞霆笑著說:「老師妳真的是來度假的吧?」
解一樹和盈盈傻眼地看向傅承沐,他解釋:「既然顏咨嬿要做的事是製造紛亂,一定會發生混戰,實戰戰力不足的人不能加入我們,我優先問的是有空、也有足夠實力的人。在名單中的還有玲奈,但她們家不可能讓她失蹤這麼久,而且要是她的家人知道這件事,大概會寧可讓我們的計畫失敗也不讓玲奈陷入危險。紗英老師可以照顧我們,率優一定會想加入,鈞霆有能力也願意幫忙。」
雷鈞霆揮揮手說:「嗨,看到我很驚訝嗎?」
解一樹皺眉說:「我沒想到你會來。」
雷鈞霆聳聳肩說:「我也沒想到阿沐會問我啊!但是自己班上同學的事,不能不管。反正我也錄取大學了,正好很閒。」
雷鈞霆是這樣的人嗎?盈盈疑問著。在她的認知當中,雷鈞霆是個好相處又並非毫無底線的人,當然以她的個性不會去踩到他的底線,不過她也看過他對別人生氣。
雷鈞霆會是為了班上一個半生不熟的同學冒生命危險的人嗎?傅承沐又為什麼會找上他?盈盈忽然感到羞愧,這麼說來,她對班上的許多人真的很不熟。就像當傅承沐偶然提到周成炫的父親是某大醫院的主任,她才發現,自己沒有好奇過同學們的家庭背景如何。
解一樹對雷鈞霆說:「這邊很有可能會死人。」
「有我加入就死不了人。」
盈盈說:「謝謝……」
雷鈞霆打斷盈盈的話,「沒什麼好道謝,本來就應該這麼做。不然事情結束後,斑比妳介紹醫藥世家的那個可愛學妹給我,我想要少奮鬥十年。」
傅承沐說:「說到這個,凌軒也會幫忙,我請他先跟在陵友身邊處理一些事。醫藥世家的家主會希望妹妹不插手這件事,基於他的立場,也不可能讓醫藥世家最強的戰力離開戰場。凌軒的工作是在『大事件』結束後幫忙把陵友帶出醫藥世家。如果陵友能來,安老師也會來。」
解一樹問:「有可能嗎?」
「凌軒說他有辦法,南家還有其他人可以幫他。」
仲希玟,盈盈馬上聯想到她。仲希玟照顧陵友的方針一直是放手讓她去做,每次南陵久不希望陵友介入太危險的任務,仲希玟常常都站在反對意見,認為推進陵友的極限才是保護她的最佳方式。重情感又溫柔的仲希玟,想必也無法眼睜睜放任盈盈死去,會忍不住出手協助。
雷鈞霆看向紗英說:「你們最驚訝的還是紗英老師吧?我也沒想到她會來。」
「我好歹也是你們班代導。」紗英說完,就飄去和遠方的馬兒玩耍的紗英。
雷鈞霆感嘆:「老師上輩子果然是仙女。」
傅承沐微笑說:「有大家幫忙,我們的勝算更大了。首先先去開會吧。」
別墅內部有八間房間,一樓有餐廳和廚房,二樓則有一間大會議室,投影機等設備都很齊全。眾人首先各自認領自己的房間,把行李整理一番後再到會議室集合。
平時班上主持會議程序的是朱璉靚,傅承沐是主席,現在他得一人身兼多職,幸好在開會時會搗亂的同學都不在——盈盈才這麼想,就轉頭看向噪音來源。雷鈞霆在和紗英正在比賽誰能讓辦公椅子滑得更遠。
看到解一樹和林率優嫌棄的眼神,雷鈞霆辯解:「活絡氣氛嘛。」
解一樹表情很嚴肅,盈盈卻不禁笑了出來。雷鈞霆的想法也沒錯,未來能預知的部分終究是滄海一粟,計畫也趕不上變化,尤其在雙方可能都有預言能力者的情況下,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戰略,也可能被對方的預言者看穿,唯一可以確保的就是實力,而顏咨嬿那邊既然只是「大事件」的協助搗亂者,那代表她可以運用的人力應該也不多,在南棠珍看見的未來當中,也才會出現盈盈等人獲勝的結局。
對於一般大眾來說,即將發生的「大事件」才是足以被放上新聞的事,盈盈等人就算全數陣亡,對整體社會也不痛不癢,醫藥世家和夜暝的人理所當然該優先處理大事。可是眼前的「小事」,對盈盈等人而言就是最天大的事了。這就像是學生告訴大人自己的校園生活很痛苦,可能會被回以「小孩子只要讀書,哪來的辛苦?出社會以後才真的辛苦」,固然大人有沉重的負擔,然而在青春的當下所經歷到的難關,也確實是他們生命中遇過最大的事。大人越過那道坎以後,就忘記了曾經為此賣力的自己,不更奇怪嗎?
為了她一個人賭上大家,真的是對的嗎?大家合力加工著符咒時,她總在思考這個問題。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惱人的蟬鳴又開始了。蟬如斯賣力地嘶鳴,讓人覺得也不得不更加努力,但夏天的溽熱是那樣強烈,讓人感到未戰先虛。晚上坐在石階上凝視星空的她,和陪在一旁的解一樹,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終於,他問:「妳會怕嗎?」
她搖頭說:「比較覺得寂寞。越多人在身邊,反而覺得越寂寞,因為感覺到自己真的要和大家說再見了。」
「不用悲觀。」
「就算我們都沒事,畢業後大家也會散了,希玟說,上大學後能和高中同學每年見一次面就很了不起。要是是像我以前交情不深的那些同學,那離別也沒什麼好怕,但是現在的大家對我這麼好,想到我們能相處的時間在倒數,就非常寂寞,又好像做不了什麼。」
「那就趁現在黏著他們不放。」
「嗯,我盡力。」
「喲。」
雷鈞霆邊用毛巾擦著未乾的頭髮邊走了過來。「我來當電燈泡了。」。
解一樹直接對著在他們旁邊坐下的雷鈞霆,問出盈盈心中的最大疑惑。「你為什麼願意來?你甚至跟我們每個人都不太熟。」
「我可能不是真的為了你們,我只是無法忍受對這件事視而不見的自己。」
「為了道德嗎?」解一樹問。
雷鈞霆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說:「怎麼,你覺得我沒有道德嗎?」
「不用做到這種程度。」
「你們想想,等這件事過了以後,我大概會普通地上大學,普通地以前幾名從大學畢業,普通地進去台積電工作,這輩子都不會什麼做大事的機會,哪天生病或被車撞了掛掉也不知道。至少現在這件事是我有能力決定的,我當然要去做。玲奈她們家有背景,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也是種負擔,我只是個普通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現在就是想站在你們這邊。如果是班上其他人碰到同樣的事,你們也會站出來不是嗎?不用騙人啦,郵輪的時候你們就做過一次,水蛭也算一次。」
盈盈說:「那次是我們自己被牽扯進去。」
「妳要這麼說,畢旅那時也是囉?但妳不是燃燒自己的小宇宙來拯救大家,才撐到老師過去救人?」
「小宇宙……」
「總之你們不用勸退我,我要是連小鹿斑比能做到的事都不去做,也太遜了。」
解一樹想了想對盈盈說:「他有一點說得沒錯,就是我們兩個要是看到班上同學遇到同樣的情況,也會出手幫忙。這就是我們的個性,所以不用想太多。」
雷鈞霆暢快地笑著說:「對,反正我就是會加入你們。在失樂園那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的蠢樣很讓我自己不爽,現在至少能盡情發揮。林率優大概也跟我想得一樣吧。」
盈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頭上包著毛巾的林率優面無表情從樹籬後現身。
林率優是除了傅承沐以外,出現在此處最不讓人意外的人選。從和林率優從陌生到相熟,盈盈早就覺得對方是班上和她最合拍的同學,她們可以聊一整個晚上,也可以完全無言地陪伴彼此。
因此,盈盈只是對她微笑,沒多說什麼。
林率優拿下毛巾,用力擰著頭髮,默默移動到盈盈那側的空位坐下。
傅承沐溫文的嗓音響起時,盈盈不再感到訝異了。他說:「要不要吃消夜?我下午煮了綠豆湯,冰到現在剛剛好可以喝。」
雷鈞霆看著頭髮溼漉漉的傅承沐說:「現在是走出來的人一定要洗完頭不吹乾才行嗎?」
盈盈問:「你怎麼還有時間煮綠豆湯。」
傅承沐推推眼鏡說:「放著小火慢慢煮而已。你們有看到紗英老師嗎?」
雷鈞霆說:「我看到她走出去,又是去跟羊玩了吧。你怎麼會想找她來啊?我不是不滿哦。」
傅承沐說:「安老師很關心我們,但紗英老師也不輸給他。他們都是很棒的大人,我想,他們一定會幫忙,結果是,我沒猜錯。」
雷鈞霆搔搔頭說:「可是她沒有戰鬥能力啊。」
「光是老師在,就可以給我們一些安心感。紗英老師也說,我們的心裡有什麼不舒服的,都可以去跟她撒嬌,要抱抱也可以。」
雷鈞霆馬上站起來要去找紗英,戲劇性的演出得到盈盈和傅承沐兩個善於捧場的人的笑聲。正在笑著時,紗英抱著一個東西走進院子,盈盈定睛一看,那居然是隻幼鹿。
「好可愛!」她馬上喊道。
紗英把鹿寶寶交到她手上,依舊掛著仙女般虛無縹緲的微笑說:「大概是醫藥世家培育的靈獸。」
那不是普通的鹿,稍微冒出頭的角像是玉一樣晶瑩剔透,眼睛黑得像黑曜石,又乖巧地依偎在人類懷裡。就連林率優也被牠融化,悄悄伸出手摸牠的頭。
盈盈感受著小鹿的體溫,覺得有人投來視線一抬頭,正好迎上解一樹的眼神。
妳還覺得寂寞嗎?解一樹彷彿在這麼問。
盈盈回以燦爛的笑靨。
不會,一點都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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