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上立著一支蠟燭 - 第六章：過去

范一手拉著文斯，另一手拉著艾略特，就要從孤兒院的後門溜出去。

「艾略特！」低沉的喊聲從後方傳來，范一驚，還來不及轉頭衣服的後領就被拎住。「又想偷跑出去？你今天負責削馬鈴薯皮對吧，想去哪？」

范被放下，只得轉過身看著薩迪院長，噘著嘴不說話。

院長沒有看他，而是對著艾略特繼續罵道：「你憑什麼出去？你一個人出去玩，然後大家晚餐的馬鈴薯連皮一起吃，是這樣嗎？」

范輕輕把艾略特拉到身後，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薩迪院長老是針對艾略特；其實不只院長，孤兒院除了他和文斯外的人都很討厭艾略特。

薩迪一手一個，把范和艾略特拖回孤兒院，卻沒發現文斯早就趁他不注意時逃走了。聰明、安靜、乖巧的孩子就是有這種優勢。

兩人被帶到廚房，其他五、六名正為晚餐做準備的孩子嘲笑著艾略特，只是在范的瞪視下這群孩子一個個別開頭。

「別理他們。」范說。

艾略特靦腆一笑，點點頭。

一會兒後文斯溜了回來，坐到范旁邊，替大家的晚餐盡一份心力。

「如何？」范趕緊問道。

「我跟柏希瓦爾說我們不會過去了。」

「你應該待在那邊別回來的。」范說，文斯是他們中最崇拜柏希瓦爾，也是最嚮往騎士團的人。

文斯沒回答，繼續幫忙削馬鈴薯，百餘顆馬鈴薯花費三人好長一段時間。休息時間，文斯和艾略特被院長叫去幫忙抄書，范一個人回到通鋪躺在床上，還在為不能出去找柏希瓦爾玩生悶氣。

床頭的窗戶被敲了敲，他意興闌珊地爬起身轉過頭。

身穿銀甲，披著墨綠色單肩披風的年輕男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柏希瓦爾——這名艾蘭迪爾騎士對范招招手。范喜出望外，連忙打開窗戶。

「我要去審判庭當庭審的保鑣，你要來嗎？」

「要！」范連忙要跳到窗外找柏希瓦爾，卻被柏希瓦爾按住腦袋推了回去。

「走正門，我跟院長說過了，這算是你的工作。」

范開心極了，連忙跑出孤兒院，小小的手牽起柏希瓦爾。柏希瓦爾帶著他往鎮上的審判庭走去，此時正值冬天，細雪飄著，兩人踩出兩排腳印，一排大一排小。

「你怎麼沒跟你另外兩個小夥伴待在一起？」柏希瓦爾問。

「院長要他們幫忙抄書。」

「可便宜你這小傢伙了。」

范嘿嘿笑著，讀書識字對他來說太枯燥了，直到現在都還學不會。他們來到審判庭外，審判庭兩個人高的大門上雕刻著月與燭。范抬頭仰望。

「庭審是什麼阿？」范問。

「你連庭審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跟來了？」柏希瓦爾笑說。「月神官會審判嫌疑犯有沒有罪，這就是庭審。」

「月神官？」

「人死後交給月神審判，但活著的時候就交給月神官。壞人被關，好人放走。」柏希瓦爾解釋道。「你知道月神嗎？」

「知道啦！月亮上有一名神祉，負責審判人們的善惡。」范想了想，說：「柏希瓦爾，月神是神，祂不會犯錯，那月神官呢？」

「恐怕會，畢竟月神官也是人，但只要我們別做壞事，就不怕月神官會誤判，對吧？」

范似懂非懂，點點頭，偷瞄柏希瓦爾一眼。他想到兩天前的晚上，柏希瓦爾從別人手中接過錢袋的場面，想問又不敢問。

「對了，這個給你。」柏希瓦爾拿出枚銀幣，塞到他的手裡。「今天的工作費，別亂花，要好好存起來，知道嗎？」

范可沒有自己的財產，像是拿著寶物般把亮晃晃的銀幣高舉過頭，看著。他想到兩位朋友，於是問：「文斯的呢？他今天有當跑腿，還有艾略特的。」

柏希瓦爾笑出聲，再給范一枚銀幣，說：「你這小子很替朋友著想嘛，這是文斯的，但艾略特今天沒幫到忙，我很抱歉。」

范滿臉笑容點點頭，看了看柏希瓦爾，又看了看著手上的銀幣。

他的童年像是蠟般開始慢慢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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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猛然坐起身，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

「該死的。」范罵道，和莉安娜的談話害他夢到過去。他往窗外望去，雨已經停了，但陽光仍舊穿透不了厚厚的烏雲。

一旁的文斯被他吵醒，緩緩張開眼。「早。」文斯說。

「早，去找點東西吃吧，我餓死了。」

兩人走下樓，發現客廳的桌上放著幾盤食物，莉安娜和黛芙正吃著早餐。

黛芙朝他們揮揮手，說：「早安，我有幫你們買早餐。」

蛋、麵包、魚排。范看著面前的食物，推走魚排，文斯也不約而同地做出同一樣的動作。莉安娜哈一聲，老實不客氣地接收過兩人不吃的早餐。

吃完早餐，莉安娜擦擦嘴，說：「這幅畫沒什麼用，可以拿去給伯特倫，準備一下就離開吧。」

「妳有什麼打算嗎？」范問黛芙。

「我會暫時跟著你們。」

「不是莉安娜逼妳的吧？」范問，昨晚走在二樓的走廊時依稀有聽到樓下的對話，大概知道莉安娜提出的要求。

黛芙帶著點笑容搖搖頭。

「我好歹也是艾蘭迪爾騎士，居然要被你這種人質疑。」莉安娜白了范一眼。

把畫包好，四人離開海岸小鎮。

三天後的晚上，范與文斯進入塞勒菲斯城，敲響伯特倫家的大門。大門打開，看似人畜無害的老學者推了推眼鏡，讓兩人進屋。跟著伯特倫來到書房，他將畫接過，欣賞了好一陣子。

「有下一個任務要你們去做。」他說。

「酬勞先給。」范說。

「啊，對，酬勞。」

伯特倫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往自己食指一扎，用少少的血在桌上寫下幾個普特文。他唸出古怪的音調，普特文站起，朝范走去。范滿臉厭惡地讓普特文爬到他身上，猜想這咒文只是用來壓制疼痛咒，沒有延長致死咒的效果。他當然假裝不知情，壓根兒沒和伯特倫提已經了解咒文的作用和莉安娜的事情。

「這幾天咒文有發作嗎？」伯特倫問。

范瞪了伯特倫一眼，在回來的路上疼痛咒又發作了一次，痛得他從馬背上摔下。好在莉安娜反應夠快，一把將他拉住，雖然沒因此受傷，但免不了後來被莉安娜嘲笑幾句。

「任務是什麼，一樣找畫？」范問。

「對，一樣擁有者不詳，只知道在一個叫做雪松鎮的小鎮。」

「雪松鎮？」范重複道，一旁的文斯則呆住。

「嗯，你們要往——」

范與文斯沒等伯特倫把話說完便起身離開，留下獨自搔頭的伯特倫。兩人對雪松鎮再熟悉不過了，他們那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就是在那個小鎮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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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偏西前進一週後，他們抵達雪松鎮。范和文斯在鎮門前拉停馬匹，望向他們曾經熟悉的家鄉。

細雪飄著，冬末的雪松鎮被白雪覆蓋，一棵四、五十公尺高的老松屹立在小鎮中央，葉子上積著白雪。老松樹是地標，也是小鎮名稱的由來。時隔十七年再看到這棵老松，范總感覺沒有像以前那般的高聳了，也不知道是因為長高了些，還是看過更高大、壯闊的景色了。

范幽幽嘆口氣。

「十多年了，這裡都沒變。」文斯說。

「要不要回去看看？搞不好畫這麼巧就在薩迪的辦公室。」范笑說，兩人騎馬進入鎮內。

早他們一步進鎮的莉安娜和黛芙停在前方不遠處，正在和四名艾蘭迪爾騎士談話。范皺著眉跟文斯站在原處等著，一點也不想接近這一小隊騎士。幾個人似乎談出些結果，莉安娜跟著艾蘭迪爾騎士走，黛芙則轉頭找尋兩人的身影。

范上前，問：「怎麼連這裡也有艾蘭迪爾的狗？」

「說這裡有失蹤案，他們是來找原因的。」黛芙說。「莉安娜姊姊要你們先去找旅店，下午一點在鎮門集合。」

范望向小鎮的鐘塔，下午一點也就是兩小時後，於是范和文斯帶著黛芙前往鎮上唯一一家旅店。走過被雪覆蓋的街道，兩側建築被一層薄薄的雪覆蓋，宛如披上一件純白的袍子。范讓馬匹走慢點，看著小時候看膩的景色。

熟門熟路地住進名為雪景的旅店，范跟黛芙說兩人打算回孤兒院一趟，問她要不要同行。

「我想休息一下，會繼續幫你找咒文的。」

莉安娜和黛芙離開海岸小鎮前帶走了安布羅斯有的七、八本普特文書，路上有空時兩位研究者會翻上幾頁，找找范身上咒文的線索。至於學習普特文這件事，其實黛芙已經願意教他們了，但卻被莉安娜制止。最後還是范不想讓夾在中間的少女難做人，沒有再提這件事。

范和文斯朝孤兒院出發，他們也不想被認出，等周遭沒人時翻過孤兒院的圍牆，通過敞開的窗戶入內。按照對孤兒院的瞭解，現在應該是孩子上課的時間，走廊上不會有人，院長也不會待在院長室。

來到院長室門前，范把門推開，房內剛好有一人正準備走出，兩人對上眼，都愣在原地。那人面貌歪斜，五官因為橫跨整張臉的疤痕而扭曲、失去對稱，正是范和文斯的兒時玩伴——艾略特。

「范⋯⋯文斯？」

范看著與印象中的相貌變化不大的艾略特，意外地說：「你⋯⋯怎麼還待在這？」

艾略特先是探頭出房門左右張望，才說：「進來說吧。」

艾略特看著兩人，一時似乎找不出話語，最後只是嘆了一聲。「我有想過你們有一天會回來，但⋯⋯有點突然。」

「我一直以為你成年就會離開這了，你待在孤兒院工作？」范說。

「是啊，當廚師的同時教這裡的孩子讀書識字。」艾略特露出點笑容，說：「我還記得你怎樣都學不會，這裡有幾個孩子跟你一個樣。」

「以前常被薩迪唸呢。」范說。「院長還是他嗎？」

「當然，雖說院長也有些年紀了，但他腦袋還好的很。」

「也只有薩迪會在自己的辦公室掛這種會讓人心情不好的畫了。」文斯說。

范朝文斯所說的畫望去，掛在牆上的雪山風景畫彷彿在應證他稍早的玩笑，那詭譎的色彩、氛圍與前兩幅艾莉諾．索恩的畫別無二致。要是畫的右下角有普特文，范會更加確定這是他們這次的目標。

艾略特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說：「院長幾個月前在雜貨市集買的，之後就一直掛在這了。」

話剛說完，從外傳來的談話聲以及雜亂的腳步聲傳入范耳中，他聽出對談的其中一人是莉安娜，至於對話內容就聽不清楚了。

「莉安娜和艾蘭迪爾的狗。」范說。「往這裡來了。」

「艾蘭迪爾⋯⋯騎士？」艾略特臉色一變，范對他投以詢問的目光後他忙說：「我聽說你們那時是逃獄的，對吧？他們或許是來抓你們的。」

在范澄清逃獄歸冰原監獄管，西南區的通緝令也跟騎士團沒什麼關係，兩人其實不會因為與艾蘭迪爾騎士碰面惹上什麼麻煩前，艾略特已經抓住兩人的手腕，說：「跟我來！」

艾略特拉著他們的手碰上那幅雪山風景畫，他們的手陷進畫中，范忍住驚呼出聲的衝動，整個人被吸入。

眼前是跟雪松鎮的細雪綿綿截然不同的大雪紛飛，寒風吹過樹梢時的呼嘯聲顯得有些淒厲，范看著被白色覆蓋的山谷，深吸口氣。寒冷的空氣注入肺中，眼前所見的景色和身體的實感都在跟他說這一切都是現實。

「我知道很難讓人接受，上一次我也花了一段時間才冷靜下來。」艾略特說。

兩週前，他們可能會呆愣在原地無法置信，但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范蹲下，手伸向地上的積雪，發現與尋常白雪的觸感無異，順手揉出顆雪球砸向文斯。

文斯被打個正著，白了范一眼。「該怎麼回去？」

「真不愧是你們。」艾略特搖搖頭說。「前面左手邊的山洞有看到嗎？裡面的山壁上有一幅畫，碰觸後就能回到現實。」

聽到回去的方法這麼簡單，范起了到處探探的想法，環顧四周，山上山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盡頭。

「如果一直往山下走會走到哪裡？或著說這個畫中世界的邊境在哪？有沒有其他人？」范問。

「不知道，我也是第二次來，上次來嚇得到處亂跑，碰巧找到出口就回去了。」艾略特說。

文斯朝山洞走去，說：「我可沒什麼探險家精神。」

走上坡道，進入雪山山洞內，洞穴左右側有兩根火把，照亮黑暗。洞穴中末端的岩壁上如艾略特所說有一幅畫，或著說一張純白的畫布。

「這時回去他們恐怕還沒離開，等等吧。」艾略特說。「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院長只說你們做了壞事，要被關個幾年。」

三人席地而坐，圍成三角形。「就像你知道的，柏希瓦爾在我倆床下搜到銀幣。」范說。

「你當時說那枚銀幣是他送你們的，還跟我炫耀了好久。」艾略特說。

「那之前有個貴族路過雪松鎮，記得吧？」范問。

艾略特點頭，說：「我還記得，他的孩子在這裡被殺了。」

「柏希瓦爾找到殺人兇手，兇手死前招供還有兩名孩子被他用銀幣收買，協助他拐出死者。」范說。「這兩個幫兇怎麼找都找不到，貴族的親信賄賂柏希瓦爾，要他隨便找兩個孩子交差，這交易被我們撞見了。」

剩下的范也不用多說了，他們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關入冰原監獄。

范揮揮手，趕走這讓人不開心的過去，問：「你近幾年過得如何？怎麼會待在孤兒院工作？」

「跟以前一樣，沒太大的差別。」艾略特苦笑，說：「院長要求的，在怎麼說都是他養大我，我不好意思拒絕。」

范皺著眉和文斯對看一眼，不約而同地點頭，打算事情辦完後去給薩迪一點教訓，讓他善待他們小時候的朋友。以前不了解為什麼大家都要欺凌艾略特，長大後范才明白艾略特臉上的疤痕讓他成為了眾矢之的，薩迪甚至會藉著讓大家嘲笑艾略特來凝聚向心力。

「你們怎麼沒回來找我？」艾略特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

被問到這個問題，文斯瞟了范一眼。

「有能力回來時我們已經不是同個世界的人了，我回來找你會弄髒你的。」范伸出雙手，要艾略特看上面不存在的血跡。

艾略特沒回話，山洞內回歸寂靜。范拿出火柴盒和菸盒，遞到文斯手中，再被拋到艾略特手裡。艾略特嘴角上揚，笑容因為五官不對稱而難以辨識，但不難看出那發自內心的快樂。

「我記得我第一天進孤兒院就看到你們偷了院長的菸，躲在角落準備要抽。范還問我要不要一起。」

三人齊聲大笑。

「結果我們三個嗆得猛咳嗽，被院長發現。」范笑說。

艾略特把笑出的淚水擦乾，說：「文斯逃最快，只有我和范被抓回去罵。」

「我可不像范，我還有乖孩子的形象要顧。」文斯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這個是只有在范面前才會露出的笑容。「要不是這樣，你們被罰不能吃晚餐時誰偷給你們？」

三人聊起往事，自從離開雪松鎮後范和文斯鮮少談起這裡的事，此時話匣子打開便停不下來。菸熄了又點，回憶著彼此當年的調皮搗蛋。

聊了很久，范才想起還有正事。「外面的人也差不多離開了，回去吧。」他說。

他們起身，范來到畫前伸出右手，畫跟剛剛一樣泛起漣漪，不同的是范感覺碰觸到一堵木板。用力一推，紋絲不動。

「怎麼了？」文斯問。

「你來試試看。」范皺眉。

艾略特和文斯也都碰到跟范一樣的狀況，三人愣在山洞內，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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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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