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Paradise - VII.潮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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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淡無星之日，樹影搖曳。

腳下的土地不再堅實，隨著寶物被奪走，一點一點淪陷。

命運啊，為何獨獨選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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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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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的小教堂，緊鄰在降臨廳後，遺世獨立。

那片水潭幽邃平靜，那讓她想到喀琉多禮拜堂後，也有一片類似的景色，但此處和那相比，這片小水潭，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阿絲托莉亞站在那其間，一身禮服還未來得及換下，身後是成片雪白蘆葦，腳下是泥濘黑泥，亂糟糟地，一點一點沾附在小腿上。

裙襬如風中枯葉，被撕裂的痕跡昭示著，這件禮服發生過什麼，殘破不堪，只剩下小腿以上的高度，剛剛好用來遮羞再不過。

她身上披著米色針織巾，卻不足以掩蓋，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痕，落在肩頭、落在那張姣好面容、落在全身裸露的肌膚上。

冰冷潭水淹沒她腳踝，一輪滿月高掛她頭頂，倒映在平靜如鏡的水面上，是清冷疏離。

阿絲托莉亞散開長髮被夜風帶起，那張向來神情淡漠溫婉的臉上，此刻生氣全失，她就只是呆呆望著，那輪滿月。

有晶瑩淚滴從被擦破的嘴角滑過，途經脖子上未乾涸的血跡，來到胸口的烏青。

「妳要那樣到什麼時候呢，阿絲托莉亞小姐。」

不知何時到來的科斯提，正抱著胸，站在距離她稍遠的岸邊，那裡是小教堂的後院，有棵高大的老榕樹。

科斯提此刻正靠著樹幹，詢問已經站在水潭中大半個夜晚的阿絲托莉亞。

「………」阿絲托莉亞動了動耳朵，沒有回答。

見況，科斯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臨走前只留下一句忠故。

「阿絲托莉亞小姐，我想妳應該明白…什麼對妳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千萬不要搞錯了。」

重要的……東西…？

科斯提留下的話賜予她短暫清明，思慮不再扎根海底無垠，它短暫地抽離上升，隔著羊膜崩潰掙扎，想要逃出，猙獰面孔緊貼其上，印出痛苦容顏。

但那也只有一瞬，並不能把她從深淵中拉出，表面撐到了極致，就像泡泡破掉瞬間，耳邊響起不懷好意的笑聲，傾刻、她又重重摔落回去。

阿絲托莉亞在這個瞬間，想到勞倫娜。

無形之手竄住了她，喉管被壓迫，連呼吸都彌足珍貴。

「勞倫娜…勞倫娜……勞倫娜…救救我、救救我…勞倫娜、救救我吧——」她緊緊擁抱住自己，不斷呢喃重複。

帶她離開這一切，離開這汪深潭，離開不管多久以後，餘生都擺脫不了的夢魘。

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然後是一發不可收拾，阿絲托莉亞大張著嘴，忽然地笑了，癲狂地、混合著淚水。

嗚咽被急促發出，伴著壓抑大笑，就像一位溺水者，她舉起雙手，在茫茫大海中載浮載沉，看不到盡頭。

水潭的冰冷也無法凍結她憂愁，以及那些惱人聲響，密密麻麻在她耳邊宣告。

「啊啊……哈哈哈哈——嗚…啊啊哈！救救我吧…勞倫娜…」

那慟哭響徹天際，阿絲托莉亞終於忍受不住，只要一靜下來，那些恐怖的畫面就會湧上，就如水流，從她四肢百害侵入，壓抑地讓人喘不過氣。

情緒在此刻爆發，她整個人跌在水潭裡，只剩下哭泣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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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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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過許多次，那些多米尼亞的孩子。

與生活在樂園境內的苦難之子不同，多米尼亞出身的孩子，多半天真爛漫，抑或是精明幹練，對比之下，苦難之子們那些為了爭搶寵愛的小手段，就顯得不那麼光彩。

或者說是遜色也不為過。

當然，作為樂園大修女，她並非要詆毀這些可憐的孩子。

是個，那些可憐的孩子們，來自上一世代交替的戰亂背景、來自某個王公貴族的私生子、來自被遺棄在樂園的遺孤……種種、種種都是。

那些孩子一無所有，對比出生在廂庭中的多米尼亞之子來說，確實不足一提。

可修女們也好，神父們也好，樂園的大家都盡力愛著這群孩子，當然、多米尼亞的孩子也是。

並沒有因為他們生在純血背景下，就必須被當作異族看待。

這些神子都一樣地可憐。

就好比上位裡、第三位的阿絲托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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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首席勞倫娜並沒有同往常一樣，與阿絲托莉亞一同出現在樂園禮拜堂裡。兩人平日裡做什麼，幾乎都是形影不離，明明這在多米尼亞手足之間，是一件荒謬之事，可它就是發生了——並且還是發生在兩位上位之間。

罕見的，今日首席似乎有來自上層的外派，所以一天兩天缺席禮拜或是早晨的禱告，也不是什麼奇怪之事了。

大修女神色嚴肅在禮拜過後，準備趕那些苦難之子回到宿舍時，在途經中庭回職員室路上，她看見禮拜已經結束許久，卻還、遲遲沒有起身回廂庭的阿絲托莉亞。

那只是樂園其中一座，落在自修室和職員室路上的一處小綠化帶，但還是如花園規格，修建了花園噴泉，以及四柱圓頂涼亭，周圍鮮花精心呵護綻放。

此刻阿絲托莉亞不似以往穿著多米尼亞標誌性的長裙，而是換上一條白金色、樣式簡樸的女士長裙。她臉上面無表情，側身坐在噴泉邊，一隻手在水面上掠過又回來，來回撥動著水流，似乎是心事重重。

蘿潔塔本來並沒有想上前打擾，畢竟上位與＂母親＂之間的紐帶太過複雜，一般人士不會想參雜進去的。

無奈剛剛要走過四方廊庭轉角，就被一聲輕柔呼喚叫住。

「日安，大修女…能請您留個步嗎？」

蘿潔塔腳步一頓，表情陷入沉默，卻沒有停頓過久，她重新掛起淺笑，轉過身面對阿絲托莉亞。

「日安，親愛的阿絲托莉亞女士。不知您有什麼煩惱需要我替您效勞呢？」

阿絲托莉亞並沒有回過頭，她依舊盯著水面。

「…我…不用這麼客氣，蘿潔塔大修女，只是有些疑惑罷了……」

話說到一半，撥弄水面的那隻忽然停下，只餘點點漣漪慢慢消散。

阿絲托莉亞抬眼，欲言又止，水面倒映她的猶豫不決。

蘿潔她在她身後不遠處站著，看出她的猶豫，卻沒有進一步詢問，就只是默默在那等待。

浮雲移開目光，太陽光短暫地落下，照亮了這片綠茵，卻沒有打亮阿絲托利亞臉上，那壟罩半邊神色的陰霾。

想起塞莉洛現身時，身邊總是成群結黨，出現在禮拜上，又或者樂園內各個場合，和沒有勞倫娜在身邊時，總是形單影隻的阿絲托莉亞一點也不同。

上位不該是這樣的。

不論苦難之子或是下位的多米尼亞，那些才是她們在迎接＂母親＂一位之前，必須鞏固的有利條件。

可阿絲托莉亞並不在乎那些，甚至反常地對所有人都笑臉相迎，這出現在一個上位身上，極其不正常。

蘿潔塔曾在一次外派的護衛中，詢問過勞倫娜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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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娜大人，我有個疑惑，一直縈繞心上。」

那時她們剛剛解決一個小村落帶來的瘟疫，雖說規模不大，但還是費了半日時間，等到要回樂園時，已是鄰近傍晚，天色微暗。

勞倫娜抹去臉上噴濺的血漬，即便一身工藝細緻的執行服都染上不少鮮血，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濃稠的化不開，但她卻不在意，只擦了裸露在皮膚上的痕跡。

蘿潔塔收起槍械，此刻正靠在一處殘垣矮牆上休憩。

面對蘿潔塔的問題，勞倫娜也沒有避諱，她將用過的手帕整齊疊好後，原封不動收回了衣服內袋。

「大修女，有話就直說吧，我還想早點回去，剛剛沒和阿絲托莉亞說一聲就跑了。」

啊，回去後要怎麼跟她說明呢？勞倫娜恍然想到，一次兩次也就算了，但今天這種事出突然，來自皇廷的緊急委託，還真不是這個月的第一次或是第二次了。

認真算起來，這個月她已經放生阿絲托莉亞高達十二次不等……

雖然回去解釋的時候，她總是笑笑的，罵了幾句後，還會反過來問勞倫娜也沒有傷到哪裡，需不需要她治療？

這讓勞倫娜有時候會產生一點錯覺，阿絲托莉亞是不是根本沒把她這些放在心上，不過是為了討好自己，以便日後能夠在自己手下苟活。

但轉念一想，阿絲托莉亞也是上位，雖然能力才華都比不上其他上位，但再怎麼說也終歸是上位，面對其他的下位，她也並不需要總是二十四小時地帶著微笑。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阿絲托莉亞是真的又天真、又單純，那些不可能會是演出來的。

彎腰撿起被冷落許久的巨型朔月鐮，眼中虹膜亮起一圈靛光後，那柄被黑霧纏繞的朔月鐮，在她手中驟然被解構成無數密集分子，最後盡收於掌心。

勞倫娜盯著最後一丁點黑霧消散在掌心，隨後握起掌心像是確認什麼般。

她抬起頭，對上蘿潔塔沉靜目光。

「…我只是好奇一件事，勞倫娜大人。」

對此，勞倫娜歪歪頭，等待蘿潔塔的下半句。

蘿潔塔雙手放在身側，跩緊了腰側垂落的兩片軟甲。

「您和阿絲托莉亞小姐感情這麼好…若是有一天，身為上位的妳們，不得不在爭奪＂母親＂一位對上……您會捨棄她嗎？」

捨棄…嗎？

真是令人不悅又熟悉的問題，勞倫娜淡淡看了一眼遠方，那裡是廂庭的方位。

即便是外出來解決皇庭的困難，那些玫瑰花香，卻總若有似無地環繞在她鼻間。

真的是，令人不悅的問題。

＂母親＂也總愛問她這樣的問題。

雖然答案也就那樣，百年不變，可＂母親＂卻總是孜孜不悔，在每一次會面的結尾，總會問上一次。

她不該讓自己有弱點，不論是否成為下一任＂母親＂。

上位的存在便是一種統治階級的反映，所以即便她們都是＂母親＂和不同搖籃生下，同母異父的手足，但那也不代表她們必須去維持那份薄弱血緣。

「大修女，雖然我有說過、我並不喜歡被問私人問題——」

勞倫娜一頓，想到阿絲托莉亞前幾日才在教訓她不近人情，每回＂母親＂召見阿絲托莉亞時，總會額外提個兩句勞倫娜，希望阿絲托莉亞可以幫忙注意一下勞倫娜的行為舉止。

到後來勞倫娜就當是一種提醒，一種總有一天會發生的可能性來看待。

能夠創下連下十二周以來，多米尼亞申訴榜上第一名，只能說不愧是勞倫娜。

且被申訴的理由，不外乎是外派不小心用力過猛，忘記職責，把案發現場破壞的體無完膚。

又或者忘記開會時間，讓長老院苦苦等了一個上午，直到下午，一整天幾乎都窩在喀琉多禮拜堂後方睡覺的勞倫娜，這才姍姍來遲。

搞的長老院一狀又又告上＂母親＂那裡，希望＂母親＂可以再多多教育一下，這位現任首席。

但以上種種相關事件，又與＂母親＂希望勞倫娜和阿絲托莉亞必須拉開距離的擔心，背道而馳。

思及此，本來想直接一句關妳什麼事結案的勞倫娜，轉口語氣又緩和，臉上表情難得放鬆。

「——但是，今天的話，讓妳知道一點，也沒有關係。」

只能說要不是阿絲托莉亞天天嘮叨，不然勞倫娜人生第一次和大修女交手，可能會在今天。

本來以為勞倫娜會拒絕她的問題，為此蘿潔塔已經做好，面對這位喜怒不顯的首席，會對她落下懲罰。

上位看修女們不順眼，並欺負或是施以暴力，已經不是什麼見怪不怪的事了。為了神子安全，她們也被長落院要求，不論神子情緒失控或是因為神諭爆走，她們這些修女、都絕不能回手。

必須要由監視官到場處理，否則對神子出手，很有可能會被流放，甚至失去性命。

面對一般哭鬧的苦難之子，蘿潔塔就已經很吃力了，何況要是激怒勞倫娜，那很有可能，她今日便要同這些瘟疫屍體，一起埋葬在皇廷的陰暗中。

「…謝謝您，勞倫娜大人。」對於勞倫娜的回應，蘿潔塔首先發出感激回應。

「這也不算是什麼問題……啊，也不是什麼機密，所以我沒有拒絕的選項，大修女。」

「啊…我明白的，勞倫娜大人。」

「所以—回答妳的問題，如果到那時候，我必須對上阿絲托莉亞…」

空氣瞬間凝結，隨著眼前這位不過十四歲的少女口中，伴著身後堆滿屍體，血流成河，掛滿腸子與臟器之景，她宛若地獄歸來之人。

「……那我會連阿絲托莉亞以外的上位都一起殺掉……當然，這其中也包含我親愛的＂母親＂。」

勞倫娜背著手，罕見露出笑意，那雙湛藍卻冷若冰霜，殺氣伺機浮動，瀰漫在兩人之間。

天使一般的容顏和姿態，說出來可能沒有人會相信，這位少女確實有能力殲滅所有上位，甚至是＂母親＂。

至少在這一刻，蘿潔塔下意識望後退了一步，後背磕上了什麼硬挺的東西，回過頭才發現她也無路可退，身後是一堵矮牆。

沒有助跑起跳的話，根本沒辦法在瞬間反應。

幾乎是瞬間，毛骨悚然爬上蘿潔塔背後，她目不轉睛盯著勞倫娜那張虛偽笑臉。

然後思緒又對上面前的阿絲托莉亞。

「大修女…？您不要緊嗎？」

回過神來，才發現阿絲托莉亞已經一掃陰霾，又換上平日裡那副親切可人，來到她跟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想到那一次久遠的任務，蘿潔塔曾將自己的生命，與疑惑好奇心、一起放上天秤，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她就可以窺見，促使這兩位上位形影不離的動機。

她迫切的想知道，為什麼勞倫娜認為他們兩人能夠活到最後？

＂母親＂不可能沒有手段壓制自己的孩子。

所以阿絲托莉亞會是那個關鍵嗎？

許是待了許久，蘿潔塔喉間一陣乾澀，舌根頂著上顎，愣愣回應阿絲托莉亞的關心。

「…抱歉，或許是應付那些小鬼們，所以疲憊了點吧…但不用顧慮我的、為神子們解憂，也是我們的工作、阿絲托莉亞小姐。」

「是這樣嗎？哈哈，原來大修女也會感到疲憊啊~」阿絲托莉亞甜甜一笑，她眨眨眼，語調生動。

「是的。或許在您看來，幾位大修女都像永動的戰士一般，督促著神子們一切起居…可說到底，我們也是和神子一樣需要休息和照顧……」

「真是辛苦了呢，大修女。」

「啊…不會的，這是我們影該做的……對了、阿絲托莉亞女士，妳已經沒事了嗎？」

問題又兜兜轉轉回到原點，意識到自己方才的低落，都收進大修女眼裡，阿絲托莉亞也不好意思再推辭，來自蘿潔塔的關心。

「嗯…這個嘛，也不是什麼大事啦……您真的想聽嘛，大修女？」

為防打擾到蘿潔塔，阿絲托莉亞悄悄看向蘿潔塔，見對方臉上神色沒有不耐，還對著她輕微幅度不甚點了點頭，阿絲托莉亞這才娓娓道來。

「……大修女應該知道，多米尼亞的孩子們，都非常敬仰＂母親＂對吧？」

「是的，孩子們總是三句不離＂母親＂之名。」蘿潔塔贊同地附和。

「也是呢……我也是呢…我也夢想過，要成為＂母親＂這樣的人，可我也清楚，以我的實力和手段，我連第五位的安婭都打不過了，更何況是在我下面的那幾位……」

阿絲托莉亞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連目光都跟著低垂。

蘿潔塔沒有插話，而是認真專注地聽著，阿絲托莉亞的獨白。

「所以我並不想要那個位置，因為我遇見了勞倫娜，在接受受賜前，只有她讓我體會到，真正的家人是什麼。」

說到勞倫娜時，阿絲托莉亞眼眸中漾起柔和的光。

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任誰看了都會說她過得很幸福。

「明明比我小兩歲，卻總是像個小大人一樣，她跟其他會討好叫我姐姐，卻在知道我能力很爛的時候，轉身離去的那些下位不同。」

「勞倫娜很強大，各種意義上的強大，可是她卻在第一次被＂母親＂外派時，在我面前哭了，並跟我說、她會努力變強，保護阿絲托莉亞姐姐。」

阿絲托莉亞記得，那時候的勞倫娜連那把朔月鐮都還拿不穩，但偏偏＂母親＂要求年長的她，陪同勞倫娜一起去，免得節外生枝。

那只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驅魔任務，地點在皇廷郊外的離宮，卻不然當她們以為夢魘都已經被驅散時，角落還藏了一隻。

它張開血盆大口，瞄準了體力透支，已經站都站不穩的勞倫娜，急速地俯衝襲來。

自身能力並不適合戰鬥的阿絲托莉亞，還是一咬牙用肩膀撞開發呆喘息的勞倫娜，硬生生用肩膀扛下那隻低階夢魘的攻擊。

劇痛襲來，還有詛咒流入體中，那個感受說不上愉快，她開始感覺自己的理智在出走，那是夢魘血液的作用，渴望著呆若木雞的勞倫娜，還有遠方蠢蠢欲動的其他生物。

阿絲托莉亞顧不上自己的手臂，她一咬牙，用完好無缺的那隻手，撈起落在勞倫娜腳邊的朔月鐮，用盡全力附著聖屬性在上，並全力朝那隻夢魘臉上砸了過去。

夢魘被驅逐消亡時，嘈雜高分貝的尖叫聲，劃破了夜晚的寧靜，也驚醒了一旁跌坐在地的勞倫娜。

夜晚下，離宮的鏡廳又恢復了寧靜。

還不等喘著氣的阿絲托莉亞閉上眼，準備暈過去，那頭身材嬌小的勞倫娜急急衝了過來，一頭就撞進阿絲托莉亞懷裡。

這一下差點讓阿絲托莉亞疼得扭曲表情，感到五臟六腑都像是要移位，不得不找回意識，哭笑不得地，用完好的那隻手，接住勞倫娜，維持著緊緊依靠的姿勢，緩緩下滑，最後、兩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勞倫娜…怎麼了這是…！」

阿絲托莉亞本來還想笑話下，這位妹妹怎麼如此膽小。

卻不然，勞倫娜一從她懷裡抬頭，雙眼紅通、小鼻子下甚至可笑掛了條鼻涕。

只見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傷心。

「姐姐…阿絲、托莉亞…姐姐……不痛…不痛……嗚哇哇哇！！！」

總是看起來小大人的勞倫娜，在那一刻不安到了極點，情緒潰堤，放聲大哭了起來。

總是被勞倫娜安慰，更愛哭的阿絲托莉亞，卻罕見地沒有哭，反而是輕輕撫上勞倫娜的頭，望著彈飛到另一邊，躺在月光下的朔月鐮，整一點一點散逸，化作分子，回到勞倫娜體內。

她反倒覺得欣慰，還有種說不清的解脫。

阿絲托莉亞就那樣抱著勞倫娜，輕輕唱起搖籃曲。

直到後半夜，樂園的人手終於到場時，勞倫娜已經累的睡著了，直到要上馬車前，礙於阿絲托莉亞的傷口，她無法再抱著勞倫娜。

但那孩子即便在睡夢中，也還是緊緊抓著阿絲托莉亞不放。

那一刻她感覺到心底有什麼東西逐漸充盈。

她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出眾，甚至身體還出奇的差，和活在＂母親＂口中的驕傲—艾莉絲不能比就算了，可她展現的一切，還有懦弱怕事的性格，就連第四位和第五位的雙胞胎，都可以輕而易舉傷害到她。

所以在每一次大會上，即便排行第三位，她的名字卻也總是在最後才會提到，就算提到了，＂母親＂也只會輕描淡寫帶過。

『阿絲托莉亞——繼續保持。』

沒有稱讚、沒有鼓勵、沒有責問，除此之外，沒有更多。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

有別於塞莉洛，＂母親＂會稱讚她又變得更漂亮，或者是禮教老師很滿意塞莉洛的交際手腕；抑或是雙胞胎在溝通談判上的機靈，還有她們有效率的處理外派任務，＂母親＂總是會答應她們提出一些無傷大雅的要求。

而體弱多病的她，連提起劍都有問題了，身體虛弱、魔力量本身就不足，這個情況在受賜過後，也沒有改善多少。

反而她更加害怕在執行任務時，被夢魘的血液侵襲，那種感受會讓她逐漸失去理智，最後沉溺在夢境中，並發狂。

＂母親＂也並不理解，作為上位之一的阿絲托莉亞，為何對於外造物的抵抗這麼低。

久而久之，其他的孩子陸續誕生，＂母親＂的目光很快就從她身上移開了。

連任務也不讓她外出，後面幾乎都是待在樂園和廂廷，協助修女救治一些，樂園收留的病患。

直到勞倫娜出生。

那一夜，她擺擺手，示意沒有關係，就讓勞倫娜和自己一輛馬車吧，這點小傷，曾經看過更多殘缺之景的她，早已習慣。

最後在大修女的建議下，阿絲托莉亞將勞倫娜改放在大腿上，避免壓到傷處，一幫神職人員，這才算是放下勸說的心。

那個遙遠的滿月之夜，她睡得很好，在她孤獨的十年來，第一次睡得很好。

勞倫娜的到來，改變了她很多，這其中也包含那些姐姐妹妹們最為詬病的親切。

可阿絲托莉亞卻突然不覺得那些視線刺眼，相反地，若是沒有被孤立，她也沒有機會被勞倫娜在廁所裡找到，甚至進一步加深關係。

「所以當＂母親＂開始提醒我，勞倫娜跟我不一樣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哪裡不一樣了呢？＂母親＂我並不想要那個位置，也不會阻礙勞倫娜，相反的、我會一直陪她，甚至——為她而死。」

也是那一次警告以後，阿絲托莉亞要求勞倫娜不准再叫自己姐姐。

但小孩子是種任性的生物，一次兩次的不服，最後換來＂母親＂的管教。

那之後，勞倫娜從禁閉室出來，依舊每天和她一起前往樂園，唯一的不同，就是「姐姐」這個稱呼徹底消失在她嘴上。

回想到以前，阿絲托莉亞不自覺露出懷念，這一幕當然也被蘿潔塔大修女看在眼裡。

「阿絲托莉亞女士，您跟以前相比，似乎變了很多？」

蘿潔塔指的是，從她開始跟勞倫娜成雙成對出入樂園前，更久之前的事了。

沒想到大修女會記得，阿絲托莉亞反倒吃驚。

「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哈哈，真意外大些女竟然會記得這些事情…」

「因為我還是苦難之子時，也跟阿絲托莉亞女士一樣，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人呢，所以看著您就像看到自己…啊，但現在不一樣，我由衷替您感到開心，對您和首席大人都是。」

蘿潔塔這話不假，她總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見孤身一人的阿絲托莉亞，小小的個子，看見分組時沒有人選她也不哭鬧，只是跳下椅子，跑來拉她的手，問說修女小姐可不可以跟她一組。

那時候的蘿潔塔才剛剛成年，脫離了苦難之子的身分，一眼看出這是新一代的上位，她不禁錯愕。

但回過神來，環顧周遭那些充滿惡意，通通都在看好戲的眼神，蘿潔塔又低下頭，看著阿絲托莉亞乾淨的大眼。

就好像看見自己。

最後她於心不忍，破例讓阿絲托莉亞跟自己一組。

但下場也不怎麼好就是了。

前任大修女，對此事感到震怒。

她警告蘿潔塔，不該隨意接觸上位，她們的任何一個舉動，都有可能影響這幾位尊貴的大人，若是被＂母親＂知道了……修女們一個也逃不過懲罰。

前代大修女留下這些話後，就放了蘿潔塔。

在那之後，蘿潔塔為了不波及任何人，也為了阿絲托莉亞好，下一次、甚至下下一次的邀請，她都沒有再答應阿絲托莉亞。

被拒絕的阿絲托莉亞也不氣餒，她就是笑笑的又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直到放學後，才獨立把雙人課題做完。

雖然她不能干涉那些惡意，但至少她可以在她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看顧著阿絲托莉亞。

提到這些往事，蘿潔塔修女心血來潮，忽然拉著阿絲托莉亞，開始講起了以前。

兩人一起併座在噴泉前，時不時有一方發出大笑，好不快樂。

最後這場對話在下一場禱告的鐘聲催促下結束。

那以後，大修女蘿潔塔就再也沒有見過阿絲托莉亞的脆弱。

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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