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Paradise - VI.以她之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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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匆匆跑過，那茵綠草原。

在有太陽的時候，她偶爾會想起過去。

想起那個不見光的地下室，還有與＂她＂的最後一面。

春風會吹過，帶走哀愁，在陽光肆意的午後。

書頁被隨意翻動著，直到它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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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愛他也沒有那麼大興趣，就只是因為是妳——結果我們互相誕下了彼此最憎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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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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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似乎是格外的喜歡捉弄她。

面對死而復生的艾莉絲，勞倫娜只能大張著嘴神情呆愣，卻又不得在腦中思考可能的發展，以及如何獲得更多有用信息。

直接問本人許是會比較快，但眼下情況來看，這位艾莉絲姑且不論是不是本人，就方才反應回饋，艾莉絲似乎忘記了很多東西。

勞倫娜大腦風暴思考著下一步，卻在一道驚雷落下，眼前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嚇得整個身子晃了下，打斷了她。

她需要確認，不管以何種形式。

「妳是…艾莉絲嗎？」

「……我、是艾莉絲…？」這位外貌與艾莉絲無意的少女，卻只是歪著頭，重複她的話。

與方才十幾分鐘前的開場白沒有區別，勞倫娜感到頭痛。

她接在艾莉絲的話後，皺起了眉頭，「妳不記得了嗎？…妳是誰？」

「我不記得…我是誰？」艾莉絲語氣微頓，她低頭看著在床邊擺動的雙腳，「但…妳記得我是誰嗎？」

她反過來問勞倫娜，那雙紅眸裡純淨無雜質，同樣的鮮紅，放在她身上卻是與眾不同，不同於阿絲托莉亞至善至美，也不同於塞莉洛容貌出眾。

那是一種超脫平靜。

勞倫娜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馬上反應過來。

「是，我知道妳是誰。」

嚴格意義上來說，除了沒跟本人打過交道，勞倫娜基本上不時就會被拿出來和這位＂姐姐＂做比較。

畢竟＂母親＂對待孩子們的特質，都是根據艾莉絲的樣子下去教育。這還是在一次，有孩子因為受不了這樣的高壓，所以在廂庭外圍結束了自己生命，那時勞倫娜剛剛開始幫＂母親＂分憂，也是第一次、＂母親＂開始會在她面前訴說那些往事。

絕大部分都是關於艾莉絲，少部分則是談論樂園。

勞倫娜望著艾莉絲純粹的紅眸，那讓她又想到了阿絲托莉亞。

但那太過純粹，比起阿絲托莉亞，直視著艾莉絲時，好像在看一面鏡子，那裡什麼也沒有，讓人無端地想要逃跑。

兩人之間的對話照這樣下去，也不過就是陷入無限輪迴，勞倫娜見艾莉絲沒有再回應她的問題，轉而分心地觀察著四周。

一雙杏眼骨碌碌地轉動，好似她是第一次睜開眼，看見這個世界。

天窗外雨勢漸小，勞倫娜正愁這樣的局面要如何收拾時，一隻影雛不知從何處溜了進來，她正歪著那小巧腦袋，在地上蹦蹦跳著，對著勞倫娜拍打翅膀示意。

時間到了，她該覆命了，影雛在提醒她。

＂母親＂的命令是處理掉阿絲托莉亞留下的痕跡，但那真有可能嗎？＂母親＂會不知道躺在阿絲托莉亞受賜室裡的是艾莉絲嗎？

答案不言而喻，＂母親＂或許是特意讓自己來，見證這一切。

但有一點勞倫娜不太明白，為何是阿絲托莉亞，為何又要讓她前來確認，確認艾莉絲-多米尼亞的復生？

勞倫娜發現她對於艾莉絲的復生並不感到意外。

所以她該怎麼做呢？

勞倫娜將目光移回了床上的艾莉絲，那少女就如初入人世，對待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保持著好奇。

她說她不記得了，這有可能嗎？艾莉絲-多米尼亞不記得自己是誰，那她還會是她們所熟知的艾莉絲嗎？

這個答案恐怕只有＂母親＂可以解答了，在此之前，從未有手足見過這位長姐，或與她相處過。

要回去向＂母親＂誠實覆命，然後交出艾莉絲，或許這樣會輕鬆點，她也能夠藉此從＂母親＂口中，得知落湖的那一天後，阿絲托莉亞究竟接下了什麼使命。

又或者欺騙＂母親＂，告訴她受賜失敗，告訴她那個殘次品被處理掉了，勞倫娜並沒有實際見到屍體的模樣，但這樣薄弱不堪的謊言，＂母親＂會沒發現嗎？

她該怎麼做，沒有人能告訴她。

勞倫娜感到茫然，她以為阿絲托莉亞的死亡，對兩人來說都是解脫，但事實不然，尤其當掀開那層實驗布時，勞倫娜才發現，事情遠比她想得要複雜，她沒有辦法像往常一樣，結束任務後、就這樣讓時間沖淡。

好似發條壞掉的音樂盒，在這一場精心設計的死亡後，再一次轉動演奏著。

因為那是阿絲托莉亞，她曾經以為在落湖後，日漸抑鬱寡歡的阿絲托莉亞，所以選擇了死亡。

可當艾莉絲活蹦亂跳出現在她眼前時，勞倫娜沒有辦法繼續相信＂母親＂曾經告訴過她的，阿絲托莉亞只是落湖。

勞倫娜抬起頭，看向和她一樣，臉上也充斥迷茫的艾莉絲，她無聲地笑了、低頭對著地上那隻漆黑的影雛。

「該怎麼樣才好呢…妳……」

話說到一半，勞倫娜神色痛苦，深呼吸一口氣，她盡量維持平靜把話說完。

「妳……艾莉絲，妳的名字叫做艾莉絲，除此以外沒有更多了。」

「…我有家人嗎？」艾莉絲喃喃著問，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放在一個連自己生前是誰都不清楚得死者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悖論。

勞倫娜一愣，「我不知道…或許、妳還認得＂母親＂嗎？」

「…＂母親＂…？那又是誰？」艾莉絲語氣飄渺，如果不集中精神，妳甚至會沒有意識到她在說話。

「哦…這樣啊……」她看起來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勞倫娜沒發現到她語氣中的失落。

但艾莉絲感受到了，她眨眨眼。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也不記得為什麼會在這樣，但如果…我幫得上妳得忙得話……可以帶我離開這裡嗎？」

「——妳說什麼？」

勞倫娜的第一反應是呆住，然後艾莉絲又重複了一次。

「我不知道我是誰，但妳看起來是個熟知我的人，所以、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那如精靈的少女停下一直晃動得雙腳，順著實驗床和地上段差，雙手撐著床沿就從那中央實驗床上跳下，未著任何防護，她裸著蒼白玉足，踩在冷冰的磚石地上。

那雙紅眸就如畫中描繪樣子，彎彎地瞇起，在粉嫩唇邊綻放一個友善笑容。

勞倫娜睜大眼，雙頰發燙，她支支吾吾卻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種情緒真陌生，是羞愧嗎？她無從得知，因為艾莉絲正向她走過。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是說…那個……其實我是來到這裡——艾莉絲，我是來處理掉妳的。」

雖然感到抱歉，但勞倫娜眼神暗下來，她最終在天秤的兩端，還是選擇了貫徹＂母親＂的命令。

艾莉絲不能跟著她，就算要帶她走，那也是去到＂母親＂的身邊才對。

對此，艾莉絲先是驚訝地張大嘴，沒多久後又露出了然的笑容，她臉上沒有畏縮，而是堅定地朝不斷後退的勞倫娜走來。

「呵呵…但是妳沒有下手呀——如果妳真的是來處理我的話，那在剛才、我就應該要屍首分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可以和妳面對面談論我是誰。」

這和她想像過的艾莉絲相當不一樣。

至少在那些禮教師和＂母親＂口中，艾莉絲更應該接近阿絲托莉亞那樣，敏感又纖細，卻更加強大有才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了解現況後，她逐漸恢復並遵循她應該會有的習性。

如此鋒利又謙讓溫和，就像朵帶刺薔薇。

＂母親＂告訴過她，薔薇不應該有刺，它們應該在最開始就被拔除，以保證後面的安全。

「妳和我聽過、想像過的不太一樣…好神奇？」

艾莉絲笑了笑，沒有否定，「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是怎麼樣，但現在妳看到了，我覺得這樣和妳對談，我很自在。」

那聲音依舊輕柔，對比剛剛醒過來時，許是因為那時身體還沒有從受賜中恢復過來，就好比人在接受手術後，會因為麻醉的效果，在手術後醒來，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

艾莉絲現在的狀況就類似那樣，只不過眼下這應該是屬於肉體的記憶，習慣了主人生前一切小動作，包含說話節奏等等。

勞倫娜喜歡和聰明人對話，例如＂母親＂、科斯提監視官，還有艾莉絲也足夠被列進這份名單，儘管今日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啾啾啾——？」

悠長清脆鳥啼聲從身下傳來，兩人談話間視線齊齊轉向地上，勞倫娜差點要忘記影雛還在等待她，等待她的覆命。

彎身安撫好那隻影雛，簡單在紙條上落筆暗號後，勞倫娜便匆匆將它放進隨身攜帶的金色瓶子中，交由影雛銜著飛走後，這才轉過身，重新面對艾莉絲。

「那是什麼？」艾莉絲越過勞倫娜的肩膀，好奇地問。

「啊…是一種傳訊的工具，樂園和廂庭加起來，佔地面積幾乎是三個皇廷那麼大，所以單靠人力和修女們傳信會來不及，進而演化出了訓練鳥禽幫忙傳訊，且為了區分緊急訊息來自於哪一方，通常樂園方會訓練夜鶯傳訊，而廂庭則是訓練烏鴉，不過我們比較習慣稱呼牠們為影雛。」

勞倫娜不吝解釋，過程中一邊似乎又想到了什麼，頂著艾莉絲求知認真目光，一把脫下了自己的黑色披肩，在空中抖開後，俐落地披上了艾莉絲肩頭。

「這是…？」艾莉絲摸了摸披風，後看向勞倫娜。

那披風在外觀上可以說是樸實無華，但摸上去質料相當柔軟，裡面還有細軟的刷毛，毛茸茸的她很喜歡。

「那、什麼…雖然冬天剛剛過去，但外面連日大雨，溫度還是很低，所以穿上吧，不是要我帶妳走嗎？」

「不會造成妳的困擾嗎？」這下輪到艾莉絲愣住。

勞倫娜心不在焉盯著自己的靴尖，答案其實已經浮出水面了，只是她本來想讓這件事到此為止，但不知怎麼地，看著艾莉絲，她們不過見面短短幾十分鐘，對談從妳是誰上升到帶她走，根本就沒有時間熟識彼此。

但她就是，沒有辦法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

有一種衝動，還有另一股聲音在慫恿她。

對此，勞倫娜也只能苦笑，「我決定不殺妳的時候，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更何況是困擾呢？」

話畢，她接著對艾莉絲伸出一隻手，表達善意。

「所以妳願意跟我來嗎，艾莉絲小姐？」

艾莉絲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亮起光芒。她剛剛扣好披風上最後一個羊角扣，緊接著抬眼盯著那雙微微彎起、溫柔的湛藍，接著將手放上了那看似弱不禁風，實則佈滿劍繭還有許多傷痕的掌心。

很溫暖，艾莉絲垂眸想，同時也很溫柔。

「對了…我還沒請教妳的名字，這位善良的小姐——妳的名字是？」

勞倫娜笑著回握艾莉絲的手，鄭重地說。

「勞倫娜，我是勞倫娜-多米尼亞。」

「妳好呀，勞倫娜，是很美麗的名字呢。」艾莉絲也跟著笑起來，一雙眼睛就如月牙彎起，讓人看著心跳跟著漏一拍。

可以理解為何＂母親＂和那些禮教師總是喜歡把艾莉絲掛在嘴邊了，她確實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至少、在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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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室裡又開滿新一輪花卉，同樣地鮮紅、同樣地熾烈，永不變的濃郁芳香，是嬌蕊新盛，如此可人齊放。

鄰近那場太過激烈的春雨之後，延續上個冬天，天空依然陰沉。

勞倫娜一身白袍，上頭用金線繡著十字與鳶尾，垂在身後的軟甲上末端有丁香色流蘇垂落。她穿過雪白拱門林立延伸的長廊，上頭有十字天拱與天使雕像交錯，一排雕花落地窗並立，外頭有細白鵝毛般雨點飄飄落下，一點一點又停停落落。

勞倫娜望向窗外，腳步趨緩，太陽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她想。

落雨剪影落在她臉上、在身後石英花磚地上，還有那雙死寂的湛藍之中，通往溫室的灰暗走廊裡，微弱的光將勞倫娜影子拉得老長，如此寂寞。

就這樣了吧，她深吸一口氣，接著錯開視線，轉過身後是另一扇門，推開後薔薇清香會撲面而來，在玻璃瓊頂之下、花海盡頭＂母親＂總是坐在那個位置，眺望著喀琉多禮拜堂。

像在等待什麼，那眼神。

「辛苦妳了，我的孩子——妳應該確實、確實地…處理完阿絲托莉亞剩下的東西了吧？」

＂母親＂轉過身背對著她，拖曳著白金色巴洛克禮裙，上頭裝飾滿了雪白天鵝羽絨還有重工的金色蕾絲，那雙養尊處優的素手撫上一株剛結出花苞的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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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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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園藝剪開合一瞬，冷色光芒游離，倒映在遠處勞倫娜眼中。

那嬌嫩薔薇花苞落地，花瓣散了一地，＂母親＂順勢張開手掌，其間空隙明顯，沒能接住，抑或是根本沒有此意。

她聽見＂母親＂微微彎身，目睹薔薇落地破碎的全程，自那黑面紗遮掩下，不甚在意地冷哼了聲，眼角餘光則沿著滿地花瓣，爬上勞倫娜漠然臉上。

「…抱歉，啊啦、失手了呢，妳應該不介意吧，我親愛的勞倫娜？」

＂母親＂似乎真切實意地在表達她的歉意，雙手交疊握著那把園藝剪，端正儀態，轉過身面對她。

勞倫娜忽然反應過來，眼中眸光所向未變，身體先一步反應，彎身屈膝半跪在地，搶在目睹＂母親＂容貌之前。

勞倫娜低頭向那滿地鮮紅俯首，是殘破不堪，視野忽然狹窄，只剩下半月花瓣弧線的裙襬可見。

「不會的、＂母親＂，今年的薔薇開得很好，＂母親＂喜歡就好。」勞倫娜目無所定回答。

緊貼在地上的手掌不自覺攢起，又放開，她強壓下心中想法，那些蜂擁而上的疑惑。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對自己說，勞倫娜妳要更加耐心一點。

「抬起頭吧，我的孩子。」＂母親＂對她說，聲音在頭頂響起，那嗓音是悠長寬恕、是憐憫。

勞倫娜應聲抬起頭，維持著半跪之姿，一雙藍眸對上不遠處那白金色身影。

只見＂母親＂姿態優雅，提起沉重的裙擺，坐回了花園椅上，手裡端著骨瓷茶杯，裡頭有白煙嬝嬝上升，黑色面紗被小心翼翼掀起，只見得一雙豐滿紅潤唇瓣開合，淺啜那杯中之物。

好像在哪裡也看過這麼一雙唇，如烈火又貞潔，啊啊——是不久前見過的，栩栩如生的艾莉絲。

勞倫娜心裡一緊，發覺自己又想起了那個人，臉上慌亂怎麼都掩蓋不住，所幸＂母親＂此刻歛下雙眸，捧著那杯茶，並沒有看向自己。

那點小心思並沒有暴露。

不過片刻，隨著瓷杯再一次被放回了花園桌上，＂母親＂清了清嗓子，黑紗又回復原位，回到那個莊嚴不可侵的＂母親＂。

「我等妳很久了，勞倫娜…有件事，在妳匯報結果之前，我必須要先告訴妳。」

＂母親＂形狀優美的唇角勾起，她轉過身，曖昧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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