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抖鈴（一）

她進來了。即使聖玄躲在櫃後，甚麼也目睹不了，他還是能立刻察覺。

因為，空氣瞬間便不一樣了。太子殿雖然東西不多，看似沒有甚麼人氣，但住在這裏的人努力地賦予它生命力，氛圍是帶著溫度，並不涼冷。然而當她一進，殿內溫度一下子冰降，連一呼一吸竟都有些困難，要很小心翼翼。

連著露天石台的中廳入口是一道趟門，門總是被打開，因此中廳很具空間感，但廳的真實面積不算很大。要是太子用來招呼劇團的大家來喝喝茶、嚐嚐酒的話，是雅致的、是溫馨的，但要是用來舉辦盛大派對，便會過於擁擠了。

亦因為空間不大，因此聖玄能清楚聽見，總有兩聲像鈴鐺的鈴音，清晰地在中廳四周回響。

那必然是從太后身上發出的，她似乎在中廳內四處走動。

她的步履是輕，因為聖玄聽不見其腳步聲。她的步速不急，跟隨的鈴鐺兩下敲擊，像是短促的兩聲冷笑，持持續續在輕哼。

鈴聲打破了一向很是安靜的太子殿，是莫名會使人煩燥的聲響。

然後，她坐了下來，因為聖玄聽見鈴鐺輕輕擊撞那邊的雅闊木座。聖玄不曾見過太子坐在那位置，後者總是喜歡慵懶地躺在石台上。

除了那道煩人的鈴鐺，太子殿其實很安靜。

還是沒有人說話吧？

然後，有人遞來了茶，想必是映期。

一切仍是安靜。

那麼，太子坐在哪裏呢？高木座是中廳內唯一的座位，本來自然也只有太子本尊能坐。這裏又沒有桌子或是餐桌，因此也沒有椅子。太子讓太后坐在座上，也是唯一能做的安排。

聖玄自然不了解太子為甚麼那樣討厭太后，他總是稱呼她為「老太婆」、「老女人」之類。而她是古都實際的掌權者，那麼當初太子要離開古都遠赴向日國，是與她有關？她曾做了甚麼，令太子如此厭惡？

聖玄曾經想過，這或許只是太子的另一場獨腳戲。但是他總覺得，太子對太后的情緒是真實的。

那股憎恨不是裝出來。

要裝作不討厭實際上很恨的人，必然是為了某種目的，那種裝扮很考功夫。

相反，裝作憎恨著不恨的人，聖玄不知道是否很考演技，因為他不曾試過。他也不曾見人這樣做，因為他亦想不出有何意義。

此時，聖玄心中不得不蹦出了一個頗不大方的念頭。連太子都沒有坐過高木座，那女人到底又有甚麼資格能坐在那位置上呢？

終於，有人開口了。

「太后殿下。」

說話那人，自然是太子。

他的話語沒有奉承、沒有高傲、沒有熱情，亦沒有冷意。他並沒有刻意的要裝親近，同樣也沒有展露一絲緊張與畏懼。

太子的一句話，已表現出恰如其分的禮，是剛剛好的距離。

所以，聖玄不禁又想，太子怎不是出色的演員？

真不知道，銅金面具下的他，現在是擺著甚麼表情。

而太后自然是不可能剛好經過太子殿。接下來，太子會用甚麼策略應付她？

「我的好孫子，你終於回來了。奶奶早前病了，才不能出席之前的活動。」太后說：「託你的福，想必是因為殿下順利重回古都，使我不藥而癒。」

啊？似是很溫馨的開端。

她的聲音很柔、很輕，輕得像是飄在空氣中。然而，亦因為輕，聲音因此不帶高低起伏，只一直在某處上橫行，也不帶溫度。

「真是太好了。太后殿下的安康，是最重要。」

太子的聲線起伏與平時無異，他並不會因為想在太后面前表現沉穩，而把嗓音強行壓下。聲音是不失莊重，亦不輕浮。

太后道：「聽皇后說，早前太子殿下患了風寒，現在可都好了？」

太子道：「是的，謝太后殿下。」

「皇后又說，太子殿下還未決定好太子妃的人選。」

「今晚不是要決定了嗎，太后殿下？」

今晚？聖玄瞳孔一震。

太后又開口：「難道，太子殿下沒有看上誰？抑或是，大家都太優秀，太子殿下希望全納進大宮？」

她的話語輕柔，似在半開玩笑，聖玄甚至能想像，太后正在微笑。

太子答話，溫和地道：「如太后殿下所說，既然都是優秀的人選們，誰來當太子妃，對古都都是好事。」

想必，面具下的他也微微掀起笑，還淺淺露出一邊酒窩。

太后說：「暮遊國的王將會來訪，聽說他的公主們位位美若天仙，太子殿下也想跟她們見一見面？」

啊？太后不可能是認真的吧？她會讓一位外國人當上太子妃、未來皇后之位？而她自己不可能跟暮遊國有甚麼關係吧？聖玄心中有千萬個疑問。

「好的，太后殿下。」

然後，她問：「金洛……不是太子殿下的首選吧？」

她在試探？然而，她的口吻並不像好奇，而是平淡，淡得接近淡漠。

太子平靜地答道：「金家千金長得動人，只是並沒有我所期待的氣質。」

不料，太后竟然附和：「自然是如此，金家千金的內在並不如外在般秀麗，倒真讓我有些失望。這麼多年來，我還以為金家會育有一位內外兼備的女子，看來是我期盼過高了。」

啊？難道，太后心中真正的人選不是金家？她早已看出金家的另一面？

而她問的問題一波接一浪，沒有讓對方歇下的機會。但太子沒有令聖玄失望，把招一一接好，對答如流水，自然又大體。

她又說：「我聽說，太子殿下去過臣家，為何又不去商家和劉家？」

「因為當時只有臣大人還沒有收到皇后殿下的戲會邀請，既然如此，我便前去順便探訪。」

「那徐家呢？太子殿下跟將軍大人也算舊識吧。」

「是的，回都時，也是靠著將軍大人，我才能順利回來。」

太后說：「徐家千金是塊美玉，但她也不是沒有瑕疵。」

瑕疵？

聖玄聽後，終於極為小心、無聲無息地，從櫃後探出一隻眼睛。

幸好，太后微微背著他那方坐著。而太子果真讓她坐在高木座，自己則坐在座側的一張靠背木椅，應是映期臨時搬來的。

這個女人，就是太后？

她即使挺直了身，還坐在高台之上，視線卻仍是比高大的太子略低了一寸。因此，這位大宮真正的主人應該有著較為細小的身軀。因為位置的關係，聖玄只能看見她似乎有一張瘦削的側臉，膚色不算是白。頸是乾瘦，脖子上的橫紋隔著遠距離依然清晰可見。頸下是繡著金銀雙線的銀白長袍，袍下是瘦小身體。她的頭冠亦以銀色為主調，冠上銀片則繫插無數的彩色晶珠。黑色髮髻上插著一支青簪，簪上頂端是兩顆同色的小琉璃晶體。聖玄定睛一看，原來就是那兩顆鈴鐺。

太子也早已戴上銅金面具，只見一對修長眼睛。

而映期則守在太子身後一旁，身子略略朝著後者。那是距離太子數步之遙，不近不遠，是個安全又貼心的距離。

一刻，映期敏銳地察覺到聖玄在窺看。前者的臉色沒有變化，又不著痕跡地把視線移走。

他沒有責怪自己太過好奇，給了聖玄一些勇氣，維持著從櫃後窺看的動作。

太子今回終於沒有答話，太后又直接道：「這個瑕疵，或許是她終其一生都不能改變。」

「太后殿下看出甚麼嗎？」

這出乎聖玄預料，太子居然如此直接。

太后拿起茶杯，喝了兩口，放下了杯，才答道，說：「將軍大人是位在任何場合都能保持冷靜的人，這點想必太子殿下也會認同，她的千金亦流露著他一般的機智。」

「是嗎？原來她這樣厲害？」太子似是淡淡一笑，說：「一直以來，我都未有機會察覺。」

太后話語更輕道：「對，儘管她似乎不想讓人發現。」

太子話語不重，問：「太后殿下說的瑕疵，是會阻礙她成為太子妃的東西？」

「這也不是她能控制，亦不是她的錯。她終究還是憑著自己後天的努力，成了候選人之一。」

「那也是了不起。」

「只要是太子殿下想要的，那便行了。」太后說：「不是嗎？」

太子溫和地說：「只要不是太后殿下所憂念的，那就好。」

太后話語更輕，說：「幸而，她的生辰跟殿下的十分合配。」

太子似乎笑得更深了，說：「真的太好了。」

太后緩緩一點頭，似是這個原因足以掩蓋其餘一切不足。

聖玄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這兩個人，都不是在說著真話，只想在對方身上得到資訊吧？真要如此裝著，才能成為最後的贏家嗎？

而聖玄聽著太子的話，不自覺地皺起眉。想了想，他終於察覺奇怪的事。

聖玄早把電視劇內太子的對白倒背如流。此時太子對太后的稱謂，卻與他的認知很不一樣。雖然在劇中，他跟太后的對話不算多，但他會親切地稱她為「奶奶」，就如剛才太后一開場說的。如今，太子卻以「太后殿下」的稱謂稱呼她，就如其他人一樣。

但是，太后好像沒有理會。

此時，太后微微側頭，看著映期站在的位置。

空氣驟然更冷。

「這位便是隨太子殿下從向日國回來的隨從？」

她的語氣不飄了，重重壓在地上。

太子答道：「是的。」

這兩個字雖然簡單，他卻說得稍重。

太后把頭轉回來，似是微微一垂，把玩著腕上的銀鐲，問：「所以，傷了白虎虎腳的人，就是你？」

她問的人自然是映期，卻沒有看向他，真夠沒有禮貌。雖然她是太后，自然也沒人規定她要看著對方說話，但聖玄就是覺得她很不會尊敬人。

聖玄亦能想像，太子面具後的笑容，就算那是假笑，都已經一掃而空。

映期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朝著太后方向微微俯首，說：「是的，太后殿下。」

她說：「牠是大宮的守護者，你來自向日國，竟也不知？牠只是擅闖巧靈山，又沒做甚麼危害大家之事，為甚麼你會擅自傷了牠？」

太子輕動一下擺在木椅上的手指。聖玄知道，他在忍耐。

忍下去，太子殿下，忍下去啊。聖玄像是無聲地跟他說話，儘管太子從來沒有看向他這邊來。

開口的是映期，依然朝著太后，平靜地說：「太后殿下，請賜罪。」

太子開口了，對太后說：「太后殿下的白虎傷了，自然是大事。倒是那天，各位千金都安全了，他也是將功補過。」

他的話語依然是平靜的，但隱隱失去之前一貫的從容。

「太子殿下，白虎既然是大宮的守護者，怎會害人？」太后說：「在大宮中，又有誰不知道？此人是太子殿下從向日國帶來的人吧？那更奇怪了，向日國人都不是知道白虎在當地的意義？」

她對著太子說話時，重新用了那道輕得嚇人的語音，彷似事情一點也不嚴重的口吻。但在聖玄耳中，那絕不是原諒人的意思。

映期動也不動，亦輪不到他開口。

太子的聲音依然平靜，卻是空洞地說：「那自然是我的錯，由我來受罰便行。」

太后柔聲道：「自然不用，太子殿下沒有做錯事啊。」

太子的聲線有些不自覺地提高，說：「他是太子殿的人，所以錯的是我。」

此時，映期開口了，說：「是小人的錯，小人應當受罰。」

他沒有待太子阻止，抽出腰身銀刀。

太子輕呼一聲：「不！」

映期一秒也沒有猶豫，把小刀直插進左邊大腿。他連眼也沒眨，亦沒有喊出來。

血不止地從傷口湧出，他竟還在站著。

太后一直沒有避嫌的看著事情經過。

太子一臉沉默，定睛看著熾熱的鮮血，流在冰冷的石地板上，像是連眼神也一同被攝進。

「很漂亮的銀刀。」

她竟說。

太子轉頭看著太后，她卻只看著映期手中濺著血的小刀，問：「銀首上鑲著的銀晶石，是甚麼石？」

映期的聲音依舊平穩，彷似從來沒有受傷，說：「太后殿下，是鑽石。」

「鑽石？真是一把很漂亮的銀刀。」

聖玄緊握著拳頭。

難道，她要他的銀刀……

映期開口：「太后殿下，待會兒，小人會把銀刀送到百石殿。」

太后忽地站了起來，雖然站著顯得更矮小。而她彷彿看不見、也聽不見映期，只對著太子說：「太子殿下待會兒會來？」

從一開始，或許她都沒有正眼看過映期一次。

「是的。」太子也站了起來答道，聖玄聽出他在壓著聲音的抖動。

太后滿意地笑著，說：「真好。」

她走過垂首敬禮的映期身旁，穿過他身後的趟門，踏出石台，走下石級，離開了太子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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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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