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林特意把手机放进衣兜里的时候特意让滑盖的一头朝上,以免不小心把电话挂断。不然的话,重新打过去,从拨号到接通也得十几秒时间。他倒吸一口凉气,突然降临的这一切,使得自己混日子似的拖沓生活,竟然紧张、精确到以秒计算了!
他尽可能地走得自然点,不让后面两个人看出来有人暗地里在帮他。按照习惯,他一般选择走大学门口的天桥,那条路是直线,可以省下五米左右的路程。晚上的天桥里黑咕隆咚的,白天人挤人肩并肩的“盛世”画面荡然无存。他有点怀疑万伯的指挥。如果对方没安好心的话,夜深人静的天桥里不是更好的自己被摆平的地点吗?想到这里,他的脊背上又冒出粒粒冷汗。
万伯说对了。走在天桥的几分钟里,特工都没有跟过来。他们走的是天桥下面苏林经常走的那条路。下到宝山路的台阶恰好处在背街方向,这也是万伯所说的那十秒钟的空隙。苏林赶紧把手机掏出来贴在耳边,生恐漏掉一个字。
“40路车来了,上去。”万伯简单说道。听完,苏林又把手机放回了兜里。
身后,40路车开了过来,车上密密麻麻面全是人,无数只手在抓着护栏。这条线经过师范大学门口,苏林从来没有坐过,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公交车站在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车子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快,擦着他身边开了过去。
街对面,那两个特工已经跑了起来,显然想在他前面赶到大学门口拦住他。
苏林拔腿就跑,不能输给两个四十多岁的胖子。
公交车站站了很多人,看见40路车到站,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准备上车。车里挤得像丸药堆,苍蝇也飞不进去。苏林跟在人群后面,想在两个特工跑过来之前挤上车,简直是胜算不大的赌博。
跑到站台,两个特工正在从上面下来。无奈,他决定扮演一次没素质的城里人。他上前一步,挤开前面的几个正准备上车的女生,抢先一步跨上了公交车的脚踏板,后面立刻传来几声骂声。苏林一边道歉,一边丢一块钱进金属投币箱,继而挤到了人肉堆中间,继续往车尾挤。
公交车上人摞人,弥漫着污浊的空气味道。苏林从人堆中间挤过去,擦着各种屁股、后背甚至胸部,举步维艰。旁边时不时都在传来骂声。
“对不起,让下,我很快就要下车。”他重复说着。
换回来的只是一双双冷漠的白眼。挤到中间,苏林发现走不动了。公交车上的人也不让他挤到车尾去,也不让他回到车头一边。进退维谷,他两边出路都给封死了。
没办法,听听万伯有什么好的意见吧。他把手放进衣兜里,突然有一种想砸车窗的冲动——滑盖手机早给满车的人挤压得合拢到了一起。车上人太多,想拿出手机来拨个号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苏林下意识地看了看车窗外。大势不好,两个特工不仅赶到了公交车站,而且其中一个已经站在车里在朝投币箱里放钱了!
后门那边,最后一个下车的人正在出门。让“素质”一边稍息吧,这次,他决定扮演一条横冲直撞、谁也挡不住的牯牛。于是他挤开了去,也不管旁边的人是骂还是挤回来,只管朝着后门那里狠劲的挤、拼命的钻。只有在挤过一个小学生身后的时候,他赶紧说了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待他挪到后门的时候,门早都关了,车子也开动了。两个国安现在都站在车上,和他面对面,也朝着后门慢慢地、坚决地挤过去。
人群才给苏林挤过一次,心里怨气未消,又来两个体型更庞大的家伙挤,他们更不放他们过去。但是他们到达苏林那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下车。
“师傅!开门!有急事!”苏林大喊。
司机操着纯正的阳城口音,说:“有屁的急事,就你一个人在车上挤!”
听到这话,两个国安也只好暂时站在原地。
苏林想央求一下司机,但是他没那么多时间,他决定用最有效的方法:“老子就是要下去,你娘的要是有种就放老子下去!”
一听这话,两个国安也玩起了蛮牛的角色,挪腿伸胳膊开始硬挤狠钻。他们挤过刚才苏林对他道歉的那个小学生后面,好像大象撞小猫一样把他的脸狠狠挤贴在前面一个男人的臀部。他们根本没有看见这个身高不足他们个头三分之二的受害者。
司机嘴里像放连珠炮似的脏话骂个不停,刹车也不踩,按下了开门的开关。
后门又开了,站在后面旁边的几个男女始料未及,差点被门夹住手。苏林松了一口气,拿出奔命的姿态,窜到后门就要跳……
他愣住了。公交车似乎正在故意加速。车速虽然不是很快,可是就这么跳下去还是很危险。公交车离人行道很近,就算跳下去,他也只能站在车身和人行道防护栏中间不足一米的空间。万一没掌握好平衡,就要倒在车轮下了。他盯着离车底两分米左右的地面,犹豫不决。
两个特工已经挤到了公交车的后段,再走几步,把手伸长了就可以抓到苏林的衣服。
苏林一直看着外面不敢跳下去,殊不知后面的国安已经非常接近了。
“站住!”特工吼道。
“大哥哥!坏人来了!”一个嫩声嫩气的小孩子声音。
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苏林身后推了一把,他顾不上思考危险系数,在移动中跳下了车。脚刚着地,身体就惯性地朝右边倒,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身后就是移动着的公交车,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抓住人行道的防护栏。他抓得非常紧,闭着眼睛,使出浑身力气让自己整个人贴在栏杆上。稍一松手,下场就是被公交车压在下面。
神秘社团还没找到,期中考试还没复习,NDS游戏机里的恶魔城还没通关,魔兽世界的装备还没拿够……那么多事没做,坚决不可以死!
公交车开过去很远的距离,他还在死死抓住护栏不放,生恐出什么差错,掉到马路上,被车轮碾压。
车上两个国安,没赶上司机破例开的后门,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给公交车拖到下一站去了。
苏林觉得危险差不多过去了,才睁开眼睛。过往的行人和路边水果摊上的小贩都像看抓在栏杆上的猴子一样看着他那奇怪的动作。身后的公交车早没了踪影。
苏林这才松了口气,脚一蹬,跳进了护栏里面的人行道里。
天空昏黑黑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宝山路人来人往,路边小店的灯光一家比一家亮,好像灯光越亮越能招引到顾客。师范大学的校门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个人意识到刚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看了看表,晚上10点24分。放松下来以后他才发现,自己额头和背后都是汗水,不知道是跑太多了累出来的汗水,还是太过紧张出的冷汗。他心噗噗跳个不停。
此地不宜久留。苏林心想,万一那两个特工在下一站下车,跑过来也就五分钟的事。一边朝着大学的方向走过去,一边他又掏出了手机。
这下打电话轻松多了,不像刚才在车上一样手都伸不开。他找到刚刚打进来的号码,拨了回去。
手机的听筒嘟嘟响着。苏林一边焦急地等待万伯的回复,一边左顾右盼,不大拿得准,现在去哪里比较好。师范大学门外的夜店车水马龙,一路上除了师范大学,还有阳城医学院、贵州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最远还有贵州财经学院几所高校。地理位置最好的还数师范大学,于是几所高校的学生晚上都喜欢朝着师大门口的夜店跑。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音。苏林赶紧“喂”了一声。他很谨慎,没有直接叫对方的名字。
不出所料,万伯是用IP电话打给他的。现在他打回去,那边是一段IP电话只可打进不可打出的语音留言。
他挂了电话,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决定去留。回去寝室的想法被第一个否定。被监视状态下,对方肯定早晚会去寝室那里打探究竟。也不能回家。家和寝室同样危险。
或者去朋友家。不行,他在阳城的朋友不多,晚上这个时候也不好跑到谁家说过夜。何况以前的中学同学都上了大学,周五不一定回家。
该死,那两个混蛋特工到底是什么来头?苏林骂了几句。
没了万伯,只能自己帮助自己。
转念一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拦了辆出租车,一路坐回到他刚刚离开的地方——合群路的腾龙网吧。
接下去的事情苏林没有头绪。他完全没有心情再玩魔兽世界,只想先躲躲再说。
第三章
3月22日,晚上10点30分。
张震刚刚离开延安路和宝山路交界处的天桥下面的IP电话亭,理了理外衣,走到马路边,上了一辆黑色的三菱怕杰诺越野车。车子挂着一般的民用牌照。乍看之下不像一辆公车。他只能开越野车。针对中国人的体型设计的小轿车,容不下他一米八五的魁梧身躯。
宝山路上,车子组成的小河川流不息。张震把车窗关得死死的,打开空调弄点新鲜空气进车里。他不喜欢自然的空气。阳城这个绿化不好的大城市里,空气的粉尘含量好几年前就超标了。他心里明白这个城市不适合居住。话说回来,全国也没几个空气达标城市。青岛是个不错的选择,现代化大城市,海边,也是他父亲的老家。张震早就把它列成目标城市了。
三菱车很快离开了路边,汇入车流里。他庆幸了一下没遇到交警和他理论车子停在十字路口边上的违章行为。
开着车,张震掏出了手机,打了出去。
“喂,不用追了。”张震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很稳重,只有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才有的处乱不惊的语调。“明天我们去另外办一个案子。你们坐两站,下车以后左转去师大后门,我在那里接你们。”
五分钟后,张震如约来到了师大后门。他从车上下去,坐到了后座上。两个心腹一个上去开车,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
“处长,为什么停止追捕?”副驾驶座上的国安问。
张震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玉溪香烟,娴熟地抽了一根叼在嘴里。
“给我个火。”他说道。
副驾驶座上的国安马上掏了一个ZIPPO打火机给他。
张震一边点烟,一边斜着眼睛看了看坐在前面的两个手下。他拿着打火机端详,银色金属外壳,格子花纹,沉甸甸的。
“小汪。”张震翘起二郎腿,“最近混得还可以嘛,ZIPPO都给你小子用上了。”
汪鸣哪里买得起ZIPPO。他一个月干工资也就两千,国安厅的政绩不好,每年的奖金都发不起。为了安抚人心,厅长王国强每年都用物品来代替奖金。每到年终,王厅长专门派人去大量采购腊肉和贵州的各种土特产,代替奖金发给省厅里工作的国安们。算下来,每人两块腊肉,一个火腿,还有木耳、威宁荞酥什么的加在一起,顶多值五百块钱,就是一年的奖金。
这个打火机说起来还是钱处长送给汪鸣的。钱处长的女儿有出息,去澳大利亚留学,顺便拿了个身份。从此,钱处长走到哪里,都在炫耀他女儿是澳大利亚人了。张震为此还打趣过钱处长,说你在保卫国家安全,你带头让你女儿叛逃到外国去。钱处长的女儿为了孝敬老爸,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奢侈品。这个ZIPPO打火机就是其中之一。她说,这个火机在国内是卖两千的高档货。后来钱处长点烟都不用手去挡风了。他不知道,这个话儿在澳大利亚就买二十几澳元,换成人民币大概一百五。
每次看见钱处长点烟,汪鸣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两个火柴盒那么大的小玩意,差不多顶他一个月的工资了。那简直不是打火机,活脱脱就是块小金砖。特别是钱处长还因此“戒掉”了点烟要挡风的动作,可见一件奢侈品的神奇功效。
厅长选去采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汪鸣。钱处长为了多拿两块好腊肉,见小汪也垂涎那个火机,就干脆塞给他了,吩咐他分腊肉的时候“照顾照顾”。汪鸣也是懂事的人,就把打火机收下了。为了表示感谢,每年分腊肉之前,他都在肉林里选半天,就怕钱处长拿不到最好的那两块肉。
“地摊上买的,二……二十块钱。”汪鸣说。
张震“呲”的一声就笑了出来,把火机还了汪鸣。
“二十澳大利亚元吧。”张震诡异地笑着说。
汪鸣看着张震,尴尬地笑了笑,把火机放回了衣兜里。
“今天有点意外,那小孩没有走天桥下面,不然可以抓到的。”张震说。
“我们下了车也可以抓的。”汪鸣说。
“没必要,现在他是惊弓之鸟,又没有去处,我们有的是机会。主要的是,现在还不想让大学知道这事。所以在大学外面做事。”张震说。
吴伟和汪鸣只好点头说是。
张震想的是,现在得设法取得苏林的信任。利用苏林有臆想症的特点,让他相信他的背后有个巨大的组织,他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有人会在无形之中保护他。到时候,只要布好陷阱等苏林跳进去就可以了,暴力追捕什么的完全可以避免。在此之前,他还想从苏林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不取得苏林的信任,苏林肯定是不会主动说出来的。
大人物交待过必须善待苏林,苏林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张震牢记于心,苏林是动不得的。
张震在车里吞云吐雾。他觉得无聊,又对开车的国安说:“吴伟,你看小汪搞了钱处长的打火机,你是不是该把他女儿给搞了?”
“你在开玩笑吧,张队长。”吴伟说。他不敢回头看张震,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张震正盯着他看。
“我们在这里熬更打夜,一个月就挣它个两千多。”张震接着说,“你要是娶个有钱老婆,一天挣的就比我们一个月挣的多,是吧?所以说当国安有什么意思?找条捷径走了算了,是吧。”
“张队长不要忽悠我了。”吴伟说,“我老家的人在帮我物色对象呢。”
“没出息!”张震吼了一声,“三十几了还要爹妈帮你找对象!”
吴伟和汪鸣都被吼得不敢吱声了。小汪的感觉比小吴好点,他才刚刚满三十,也有个漂亮女朋友,正在准备结婚。
这时,车子恰好经过了师范大学门口。张震瞅了一眼这个充满年轻人的世界,把目光全部放在那些年轻女生的胸部上面。这里长发的、短发的、穿着时髦的、古朴清纯的,什么类型的都有。只要随便弄上一个,他就可以连夜轮战。可惜守在家里的那黄婆脸管得紧,没有什么机会。他也知道,汪鸣和吴伟那点工资玩不起高档的。
“先不要回去。”张震说道,“今天我带你们长出息去。”
汪鸣和小吴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褒奖”了。
“又要麻烦队长破费了,我们真过意不去”小汪说。
“少来这套。明天还有事做,今天先去把电充满了。等你们有出息了,不要忘记我这个队长,带我去铜锣湾爽爽就可以了。”张震说,“今天不要寒酸了,去延安路。”
延安路也是阳城有名的红灯区,不像合群,延安路的性工作女性一般是兼职而不是全职,偶尔还能找到几个中专生。比起合群路那些一天书都没念过的黑脚杆,延安路的货色算是高一个档次的。随便找一根电线杆,下面就有几个被阳城人称为“黑脚杆”的失足妇女。她们无论什么季节,都穿着黑色的丝袜。有时候即使是冬天,也穿得很暴露。那些衣服多半不符合她们的体型,看起来很别扭。正因为这样,她们总能吸引一些眼球,生意才会上门。
张震也知道玩这些失足妇女有多肮脏,不过他现在只消费得起这种货色。最主要的是,不是他自己去搞,得了病也不关他事。
车辆经过大营路的时候,政协周常委左拥右抱,正搂着两个二十来岁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从神奇大酒店里面出来。每逢周末,这些高档场所总是有几个常委的身影。周常委每周都换不同的应招女玩。
他和周常委吃过一次饭,那是三年前,在贵州省政协会议厅开全体大会的时候。周强刚刚选上贵州省政协委员会第十届常委,心里一乐,就把相关的不相关的人全部请到一张桌子上吃饭。说起来张震是粘了老婆的光,老婆在市里当副市长,周强请了他们夫妇两人,他就一起去了。
三年过去了,周强开始玩神奇大酒店,贵州最一流的酒店。张震虽然升到了大队长位置,终究却还是在做国安。张震心里对周强确实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周常委这辈子就那么多了,没有上进心。男人只要没有了那份动力,就只会倒退。就像周强,还五十不到,为了晚上的奋战,天天都在吃药。
起码的底线张震还是有的。他知道自己不会在国安厅当一辈子的国安,拿几千块钱工资。他摸了两百块钱,一张塞给吴伟,一张塞给汪鸣,让他们自己去挑货。
“张队今天也不和汪鸣去?”吴伟问,“有的还是可以的,入行不久,还在紧的很。”
“够了够了。”张震厌恶这污秽的语言,摆手把两个跟班撵开,“明天还有活路,我还要想行动方案。你们整完来车里找我。今天看你们哪个时间长。”
吴伟和汪鸣很喜欢张震这个玩笑,互相猥琐地笑了一下就比赛去了。
张震回到车里又抽起烟来。真是便宜的价格。他想。
吴伟和汪鸣两个在贵州警校同期毕业,考到镇里当了五年警察才调往城里。可是家里关系不够硬,一年多了还没调进城来。去年正好国安厅人手不足,招人时候吴伟和汪鸣两个的名字都出现了。搞这一行的都知道当国安不是很光彩的事,加上国安厅好多年没有政绩,待遇也不好。张震一眼就看中了吴伟和汪鸣,只要能让他们进城,别的都不是问题。
张震在后面使了把力,吴伟和汪鸣就顺利进了城,在国安厅当起国安来。两人对张震的感激程度好像是在感激再生父母,因此格外听从张震的命令。但凡张震那里有任务,两人总是自告奋勇要和张队长一起出勤。
这对于张震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在国安厅这个你猜忌我、我提防你的地方,有两个俯首帖耳的部下比什么都重要。王厅长就是这么给他说的。
张震拿出一叠信笺,写下“苏易仁”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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