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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燒烤之後,我和那個女孩在公司碰面的機會日漸增加。很奇怪,以前一直沒有留意她的存在,現在無論在辦公室的走道上、茶水間常常不期而遇,每次碰上她的時候,她都正在跟誰笑瞇瞇地聊,好像上班是一件很愉快的社交活動,她的模樣令我不禁莞爾。
她的名字叫徐雪儀,平日穿著十分樸素,偏愛有公仔圖案的純白色T恤,至少有五、六件,配合湛藍色的牛仔褲,渾身散發出清爽的氣色。
徐雪儀的清爽氣色和我內心一直惦念的小學教師的氣質截然不同。
小學教師的氣質在於自信、有主見,以及清晰的判斷力。徐雪儀則擁有平易近人、無憂無慮、容易滿足的簡單心態。
她是我認識的異性之中物質生活最簡單的女孩,樸素的衣著、天真的心態,連午餐也吃得十分簡便,甚少跟同事外出用膳,每天下午我都會在茶水間見到她用微波爐弄熱便當。
跟嬌小的身材成正比例,她的胃口非常小,便當的內容是前一晚家裡的飯菜。
如果不是約同事到茶樓的話,我多數會叫外賣。下午開始工作之前,我習慣先喝一杯咖啡,因此在我泡咖啡,她慢慢地吃便當期間,有很多談話的機會。我常常把道聽途說的趣事說給她聽。她非常容易笑,連一些其實不怎麼好笑的事情也會發自內心地笑。
不用多久我便弄明白她容易和其他同事混熟的原因,平易近人而且性情開朗的人始終能夠輕易討人歡心,這是她的長處。其他人在她面前總會不知不覺放鬆心情,連我好像也變得比較健談,有趣的話題源源不絕。
我們的關係從茶餘飯後的閒聊開始,逐漸有了比較深入的交談。
「創作部表面上看似工作十分輕鬆,人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誰也不能理解,其實我們枯坐的同時,腦袋卻正承受無法言喻的壓力。」有次我們彼此分享工作性質。
「壓力的來源在於有限的時間內挖空心思,找出符合創作策略,又不落俗套的意念。我們都只是普通人,不是天才,哪有可能像汽水售賣機一樣,投入硬幣、按鈕,便有罐裝汽水跌出來?」
「你怎樣應付?」徐雪儀問。
「跟張漢強天南地北聊天,有時可以激發出新的靈感。例如現在我替一家咖啡品牌做平面廣告,我們就不斷拿咖啡作焦點去聯想;一般人在什麼心情之下喝咖啡?幾時喝?什麼地方喝?一個人喝,還是喜歡三五知己一起品嚐?類似的問題一一拋出來討論,從不同角度找出賣點,引起消費者共鳴。這是十分管用的方法。」
她欽佩嘆息:「你們很厲害。」
「正如剛才所說,只不過是掌握到一些竅門罷了。每件事情通過努力學習都會有進步。」我說:「但是會計部有個無聊的傢伙以為我們真的很清閒,常常來找我們搭訕,騷擾我們思考,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於是客氣地下逐客令,我說:『你的說話的確很有意思,但請讓我們先完成工作好不好?』那傢伙一邊走出房間,一邊疑惑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們在工作!』他以為創作部的人都是白吃白喝乾領薪水!不曉得我們常常通宵達旦工作呢!」這個故事引得徐雪儀吃吃笑。
「我的情形嘛,簡單得多,」她說:「我只要一板一眼完成上司派下來的工作就可以了,影印啦、打字啦、貼通告啦,都是些瑣碎的事務。」
話雖如此,在一間六十人的公司裡,處理各部門的瑣碎事務仍然有條不紊,本身已經是一件繁重的工作了。我自問沒有這種能耐,看看自己那張凌亂不堪的辦公桌便知道。
我忽然想起一些事。「說起來,你的部門經理是莎蓮娜啊?」印象中,公司日常管理能夠井然有序,全憑莎蓮娜的鐵腕政策。她處事作風強硬,公司內部運作的大小事情全都要經她過目,換句話說,她掌握了公司的命脈,亦是公司最資深的其中一人,在公司草創時期入職,甚得老闆信賴,是個重要人物。
「你待在這裡比我久,不是應該比我清楚嗎?」
我不禁深呼吸一口氣:「這種位高權重的人我避之不及,哪來得及了解?」
徐雪儀淡然一笑:「莎蓮娜只不過是對公事比較嚴謹一些而已。很多主管都是一個模樣,她的情況只屬一般,我以前的老闆才算厲害,我就是受不了他的氣焰才辭職。」
「是真的嗎?」
「真的。」
「像妳這麼善良的女孩也受不了的話,那個老闆一定十分討厭。」我如此推論。她含笑不語。
後來我留意她的工作情況,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部門,處理公司內部大量繁雜的工作而能夠一絲不苟。徐雪儀以親切的態度辦理每件事務,我看到她認真、耐心的一面,對她的印象亦漸漸改觀。
我同樣覺得,徐雪儀對我的印象也在一點一點改變。
有一天下午,徐雪儀將便當放入微波爐,我忍不住問她:「每天都吃便當,難道不會厭嗎?」
「我的情形是,」她稍微思索一下,然後給我一個相當沒創意的答覆:「沒所謂。」
「吃便當最大的好處是節省金錢,媽媽弄的菜也合我口味。」她補充說。
「妳有沒有很喜歡吃的東西?」我問。
她不假思索立即點頭:「我最喜歡吃壽司。」
「壽司?」
「每次一走進壽司店,望著一碟碟壽司在眼前緩緩迴轉,隨意挑喜歡的吃,感覺很興奮。」
我一邊聽,一邊覺得好笑,因為覺得迴轉壽司有趣,所以喜歡吃壽司,果然是一派天真的作風。「有幾次和同事光顧附近那間壽司店,那裡的東西很美味,你有去過嗎?」我點點頭。
我也和同事去過一次,味道實在不怎麼特別。她應該是個很隨便,要求不高的女孩。
「如果真的喜歡吃壽司,我倒知道有一間店很不錯,下次我帶妳去,我請客!」
「真的嗎?一言為定。」
「今晚可以嗎?」
「今晚不行,家裡已經替我弄好晚飯,明晚如何?」
「沒問題。」
第二天下班,我收拾好桌子,揹起背囊往行政部走去。徐雪儀在辦公桌前敲打電腦鍵盤。「不好意思,再等十分鐘行嗎?」
「工作要緊,等三十分鐘也行。」
我旁觀她工作,電腦輸入的速度至少快我三倍。十隻手指在鍵盤上劈劈拍拍敲打,猶如鋼琴演奏。
莎蓮娜抱著一疊文件走回自己的辦公桌,經過我身邊時瞥了我一眼,事務性地打招呼:「嗨,接雪儀放工?」
「是啊,我們約好去吃晚飯。」我簡短地解釋。
她不再說什麼,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點點頭。已經是下班時間,現在還抱著文件放在辦公桌上,今晚必定打算留在公司加班吧。
十五分鐘後,徐雪儀終於吁一口氣,關上電腦,挽起淺黃色布袋,布袋上繡了一隻可愛的老鼠,笑說:「走吧!」我們一起離開公司,搭地鐵去下午訂了座的壽司店。那間店的價錢比較貴,但剌身特別新鮮,環境相當舒適,燈光柔和。有時經過一天的勞累,我會到這裡好好吃一頓來慰勞自己。
她胃口小,開懷大吃仍然吃不了多少。不過她的心情很好,我們談了好多關於自己的事。
談到童年軼事。她說:「六、七歲時,最高興的事莫過於上餐廳吃飯,因為當時一年實在沒有多少次這種機會。所以每次到餐廳吃飯,我們倆姊妹都興奮莫名。我們可以叫一碟咖哩雞飯,把碗裡的咖哩汁統統澆在白飯上,每一匙飯都沾滿咖哩汁哦。有時候咖哩澆太多,會辣到吃不消,但機會難得,便唯有強忍住嗆出來的眼淚,拼命把飯扒得碗底朝天。」說完,她先為自己的貪吃自顧笑起來。
我也跟著笑:「如果意見不同怎麼辦?」
「意見不同?」
「譬如,妳想吃咖哩雞飯,姊姊卻嚷著要吃焗豬扒飯,妳們怎麼辦?」
她抿抿嘴唇,「我倒記不起有這種情形,如果真的遇上的話,唯有妥協而已。姊姊遷就我,或者我遷就姊姊,這是唯一的方法。搞不好萬一惹怒媽媽,到時就連咖哩雞飯,或者豬扒飯也吃不到,豈不更慘?」
「這麼說,妳們倆姊妹從不爭執?」
「吵架一定會有,但至少從來不把事情放在心上,我倒記得有時為了某一件事情爭執,鬧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然後忽然兩個都忍不住抱頭嚎啕大哭,抹乾眼淚後又和好如初。」
「妳們的感情非常融洽。」
「你羨慕嗎?」
我點點頭:「作為獨生子,無論想吃咖哩雞飯或者焗豬扒飯都可以,有時反而會覺得無聊,我永遠無法體會和兄弟姊妹熱鬧吵架,然後和好如初那種血濃於水的感情。」
「喂喂,」她一臉悻悻然:「我和姊姊也未曾試過一個人吃一碟咖哩雞飯的自由自在啊!你不可以自怨自艾。」
「說的也是。」我說。「所以各人有各人的遺憾。讀小學時,我常常央求媽媽給我生個弟弟或妹妹,『我會很寵愛、寵愛他們的哦!』我這樣發誓,媽媽總是罵我『照顧你已經夠辛苦哪!』當時我好生氣。我會自己做功課,自己吃飯,甚至一個人靜靜地玩,不搗蛋,完全不需別人操心,老師對我的評價是乖巧聽話,我究竟哪裡有給她麻煩?」
「現在明白了嗎?」
我無奈地點頭:「嗯,多少有一點。」
她從輸送帶上取下一碟鰻魚壽司,分一件給我。
「說起來,我記得以前在餐廳,常常伸手拿罐裡的方糖吃。所以每個小孩都很貪吃。」我一邊吃壽司,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是嗎是嗎?你也有做過這些嗎?我一直以為只有我才這麼貪吃!」她又驚又喜,以饒有興緻的目光直視我。我有些忍俊不禁。「是不是好懷念?」她又問。
我笑說:「現在妳想買多少方糖吃也行哦,每天吃都可以哦!」
她淡淡地說:「已經沒有那個需要,方糖只是一味地甜,當年少見多怪,才會覺得美味。」她說罷聳聳嬌小的肩膀,低頭繼續吃壽司。我明白她心底的意思。小時候的我是因為貪吃,貪新鮮,好奇而吃方糖,而她卻是因為沒有多餘錢買零食,所以餐廳裡的方糖成為她唯一的選擇。
我不由想起她平日在公司裡拿著零食糖果四處和同事分享的情形。她那滿足的神情,彷彿有點彌補當年遺憾的味道。
結了賬,走出壽司店,我們在街道上散步。關於童年時代的話題仍然在繼續,我述說我小時候玩樂高玩具的事。
當她聽到我說媽媽四處向人誇讚我時,隨即附和:「原來你從小便已經很有創作天分。」
我想回答說沒有這種事,如果我真的是天才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光芒萬丈、受人矚目。而不是像今晚那樣,和公司的女同事邊吃壽司邊聊天。
她說:「讀小學時,媽媽要打工養家,又要照料我和姊姊,家境捉襟見肘,沒有零用錢可花,更加不可能買玩具,唯一令人高興的是,可以到鄰居或者同學的家裡玩,這樣,我就可以借他們的玩具玩。」她的眼眸裡彷彿隱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但嘴角卻同時又牽扯出一個淡淡淘氣的笑意。
「聽起來,妳的童年滿悲哀的。」我開始有點後悔將以前愛玩樂高的事說出來。
「當時不可能有這種感覺罷,小孩子都沒有互相比較的心態,所以不會有任何不滿。」
我沉思片刻,「因為小時候,那些玩伴陪伴妳度過很多寂寞的日子,所以現在的妳不單很容易信任朋友,而且輕易地交朋友。」
她不假思索地點頭,「我沒想到這麼深入,不過可能你說的對。」
「所以就算妳不喜歡燒烤也好,仍然會為了陪伴朋友的緣故,勉強自己參加。」
她瞄我一眼,微笑說:「不錯嘛,觀察入微,已經開始了解我了。」
我想起自己的狀況,嘆了一口氣。「我的情形剛好相反,家境說不上富足,但物質供應並不缺乏,不過母親因為太寵我,課餘很少讓我跟其他同學接觸,怕我學壞。所以現在我人緣方面比較差。」
徐雪儀打算搭小巴回家,我們找附近的小巴站。
我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禁開口說:「嘿,如果我在小時候認識妳有多好,我一定會樂意和妳分享我的玩具,那麼,妳的童年便少一些遺憾了。」
她對我衷心微笑,說:「事情過去便算了,無謂分析太多。而且我並不覺得自己的童年有多遺憾,那只是你的同情心作崇罷了。不過,聽到你這麼說,我十分高興。」
我轉過頭來盯著她的臉,問:「妳知道妳能夠保持心境愉快,永遠笑臉迎人的原因嗎?那是因為妳有迴避深入思考問題的本能啊!凡事均不去作深究,以免自尋煩惱。所以妳可以做一個開朗、平易近人的人。」
她立刻反問:「這是不是缺點?」
「恰恰相反,那正是妳的優點。簡簡單單,不是很好嗎?做人最緊要快樂。」
她皺起眉頭,對我的說話表現出相當懷疑的態度。
「真的啊,開不開心,難道妳自己不知道嗎?」
她釋然地吁一口氣,點頭說:「話又說回來,我從來不為將來的事情擔憂。」
「那就是了,快樂就好。」
在街上走了十五分鐘左右,終於找到了小巴站。我說夜了,不如送妳回家。忽然變得這麼客氣,是希望她不要誤會我是在獻殷勤,追求她。我是真的覺得有義務安全送她回家。她沒有拒絕,接受了我的好意。
小巴裡我們並肩而坐,隨著蜿蜒的路程,車速時快時慢,左搖右擺,我刻意挪開身體,儘量避免兩人的肩膊互碰。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其間一直專注望著窗外的風景,這時忽然轉過頭來,對我嫣然一笑:「你坐得蠻辛苦的吧?」
我裝作一臉不解:「怎麼會?」
她深深盯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是個挺不錯的人,頗值得信任。」
「嗯啍。」
「有喜歡的對象嗎?」
被她這麼一問,腦海馬上湧出小學教師的臉孔,自從那次見面之後偶爾通電話,卻沒有再見面,我實在有點兒惦念她,所以點點頭。
「進展不怎麼順利?」
「確實不怎麼順利。」我苦笑承認。
她伸手推推我的膀臂鼓勵我。「加把勁吧,她遲早會知道你的優點。」這是我倆初次的身體接觸,不過當時我們都沒有把它當回事。
送徐雪儀回家後,我獨自一人搭上回程小巴。徐雪儀剛才的一番話在心中千迴百轉。我和小學教師已經有幾個月沒見,如果不想把半冷不熱的關係完全冷卻的話,的確應該鼓起勇氣再一次約會她。
我掛念她,希望跟她好像跟徐雪儀那樣健談,衝動得近乎想立刻打電話給她。但因為回到家已經太晚,她又有早睡的習慣,此刻肯定已經好夢正酣,不得已只好打消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