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九章3

世界並沒有因我的沮喪而停止轉動，身邊的事情仍然如常發生，身邊的人統統往前跑，裹足不前的人似乎只有我一個。

上司在我的年度考核中一切都填「中上」，唯獨團隊精神一項填「特立獨行」。我心裡一句「去你媽的團隊精神！」打發過去。不過他的評價是中肯的，因為莎蓮娜辭職的謠言雖然在公司甚囂塵上，但我卻是最後一個知悉。

大家都感到很震驚，半信半疑。莎蓮娜等於是公司的一部分，她走了，不知會做成什麼壞影響。而且一個服務了廿年、默默耕耘的資深員工，又為什麼會突然辭職？大家對此一直揣測不已。

幾天後，終於得到她的親口證實，莎蓮娜將於一個月後離職，原因是結婚，婚後專心做家庭主婦。

「做了廿多年女強人，實在有些厭倦，想卸下那副鐵面無私的面具，試試有沒有做家庭主婦的能耐。」

仔細一看，她的確有些不同，眉梢眼角間溢滿喜悅之情，這才是真正的莎蓮娜，充滿幸福的女人。

「妳一定可以。」我送了一對水晶天鵝給她作結婚禮物，她說未婚夫也是低調的人，所以不會擺喜宴。

這一年她很少在公司待至深夜，現在想起來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在蜜運。我一直還在嘀咕她會不會被公司活埋，磋跎了寶貴的歲月。原來很多事情都在日常生活裡不知不覺地悄悄改變，只是我懵然不知。

雖然跟她並不熟絡，僅僅是偶爾交談的同事，但她離開後我多少會感到有些寂寞，畢竟她是我在公司裡認識時間最久的人。

一個月後，新同事繼任，坐上莎蓮娜的坐位，公司的運作一切如常，沒有因為失去一個對公司大小事務瞭如指掌的優秀員工而陷入混亂。見不到莎蓮娜沉著冷靜的臉孔，以及一塵不染、方寸不亂的辦公桌，有時的確會有些懷念，但隨著時間流逝，惘然若失的感覺漸漸消失，新入職的員工也不知道沙蓮娜究竟是誰。

這天下班後我駕車載李寶仁到西貢碼頭通宵釣墨魚，在假期的前一天我們偶爾會這樣做。凌晨時碼頭往往只有幾個釣客。今天運氣不佳，兩人呆望著海面大半夜，竟然連一條都沒有釣到。李寶仁終於忍不住嘀咕：「媽的！」

「沒辦法，天氣忽然轉變，昨晚的收獲豐富得不能置信。只不過隔一個晚上卻有天壤之別。」其中一個釣客聽到李寶仁的嘀咕，苦笑著說。他給我們遞過來兩罐剛剛從便利店買的啤酒，李寶仁毫不客氣的接過，我擺擺手婉拒。「我負責駕駛。」

過不了多久，那人收拾東西離開。「沒辦法，明晚再來試試好了。」他就住在西貢，差不多每晚都到碼頭消磨時間，他有著喜歡釣魚的人的個性：聽天由命，隋遇而安。

那人離開後，碼頭只剩下我們兩個，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拉開褲鏈，朝大海撒了一泡長長的尿。

「怎麼樣，我們也放棄？」我問。

「管他的，專程來到，可不能空手而回。」李寶仁狠狠地說。話雖如此，其實我們隨了乾坐也別無他法。「很久沒有徐雪儀的消息啦，她還好嗎？」過了好一會，他無聊地找話題解悶。

「我猜應該不錯，她非常忙碌。」我淡淡地說。

「聽你的語氣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似的。」他揶揄我。

「九個月左右吧！」我說。

他笑了。「你是怎麼做她男友？」

「九個月前我已經不是徐雪儀的男友。」

「喔。」他的表情十分驚訝，盯著我臉孔好半晌，才相信我不是在開玩笑。「對不起。」

「沒關係。公司很多人都不知道。」近一兩年入職的同事甚至不知我有沒有女友。事實上，我一直沒有跟其他人說。

「不過這太突然了，實在不敢相信。」他說。「你們非常匹配，簡直天生一對。是什麼原因？」

「她說我們性格不合。」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我使你生氣？」

我搖搖頭。「分手的確是事實，沒有什麼冒犯不冒犯。」

分手已經接近一年，這些日子我表面上一直過著跟往常一樣的生活，照樣上班、睡覺、吃飯，看電影，以及來碼頭垂釣。因為我竭力維持冷靜，所以沒有人知道我內心所受的打擊有多重。我沒有要隱瞞實情的意思，只是失戀是個人的事，沒有必要向別人交待。

不過李寶仁是我多年釣友，是他教曉我垂釣的種種技巧和樂趣，如果沒有他，恐怕我的生活會更加乏味。而且在無數個垂釣的黃昏，我們無話不談，所以沒有告訴他我也有點不好意思。

「你們之間是不是誰有了第三者？」他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刺激到我。

「沒有這種事，我們是在最和平的情形下分手。」

「你肯定？」

我望著他點點頭。

「既然不是移情別戀，難道你不打算挽回她的心？」

「我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他叫道：「媽的，你是她的男友，怎麼說這種話？」

我有點想笑，他怎可以用粗言穢語罵一個剛坦承失戀的人。

「因為我是個很差勁的人，一無是處，如果我是她，我也會選擇分手，跟這種爛男人怎可以一生一世？所以，我不敢挽留她，怕害了她一生。」

他直直地盯著我：「你欠下一屁股賭債？」我搖搖頭。他繼續追問：「酗酒、吸毒、暴力傾向、性沉溺？」

我以平靜的眼神望著他。

他重覆地說：「既然什麼也不是，那你只是一個平凡人，你這算是什麼鬼想法？簡直混帳！」

我手中握著魚絲，聳聳肩說：「雪儀是個容易滿足的女孩，從不要求大富大貴，她只期望將來的丈夫是個努力工作的人。我想，無論職位、薪金多寡都好，只要那個男人專注工作，他都會是值得依賴、有吸引力的人。她的期望其實很合理、簡單，但我卻不能滿足她……」

「你的工作也做得不錯……」

話題愈來愈深入，愈來愈觸及重點，我的心頭也變得更沉重。

「以前我的確有幾次不俗的表現，但幾次的成功不代表你永遠是對的，可能那幾年只不過運氣好。我愈來愈覺得我沒有什麼能力，只是一個平庸的人。」

以前，有人認為我很特別，也有人認為我是天生的創作人。他們錯了，根本沒有這回事。

他轉過頭來凝視我。「你介意我再問你一條問題嗎？」我搖搖頭。

「就算你對她冷淡，你依然很喜歡雪儀對不對？」

我臉上的表情僵住。

「是。」這麼一說，我的聲音突然為之哽咽。

從失去徐雪儀那天開始，我便覺得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我。

望見我失神的狀態，李寶仁反而微微一笑。「看，坦然承認之後心情是否好過些？」

事情當然不能就此輕易解決，但我內心卻真的多少有些釋放，至少不必再隱瞞，已經好太多了。

「事情到了這地步，你也不必過分自責。」話題就此打住。

凌晨五時，我們收拾魚具離開。一夜沒睡，又喝了啤酒，李寶仁看上去很睏。我手握駕駛盤，慶幸明天不用上班。「我已經很久沒有談戀愛了！」坐在旁邊的李寶仁忽然說。

「看得出來，否則你也不會有空閒陪我釣魚。」

「我本來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我們一直真心交往。」他沒理會我的調侃，逕自往下說。

「喂，想吐的話讓我先把車停在路邊，雖然這是輛二手車，可不容你……」

他完全漠視我的警告，繼續說：「我也不懂怎麼解釋，就如鬼迷心竅，忽然間不能自拔地愛上另一個女人，就像是自挖墳墓的那種熱戀，引火自焚的程度，甚至不介意被女朋友知道。

「女友知道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卻不願意分手，她將我的出軌視為一時糊塗，願意原諒我，只求我懸崖勒馬。她這麼寬宏大量，我當然十分感動，也深深地覺得內疚。我對她一樣有深厚的感情，就算和別人愛得如何深，從來沒有想真的要跟她分手。

「不過真正的問題是，我也沒有打算和第三者分手。我們的愛情也是熾烈的，我們三個竟然誰也不肯放手！」

他沉聲說：「同一時間真心愛著兩個女人，你知道有多辛苦？」

我沒有試過這麼複雜的戀愛，所以答不了他，但他說的應該是實話。我只知道將感情完全放在一個人身上，卻被對方拋棄是非常難受的。

「你最後是否選擇了原本的女友？」

「我？」他苦澀一笑。「很可笑，退出的竟然是我！」

我不作聲。

「我受不了她們的等待，更受不了自己的模稜兩可，她們愈願意等候我，我便愈受良心責備。後來，我一個人飛往台灣唸會計，回來後在這間他媽的公司做一個不見天日的小卒，而且每晚有空閒跟你到碼頭吹風。」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事？」

「媽的，是你令我勾起往事。」他說。「是你提醒我，人生本來充滿了矛盾。」今天他說的「他媽的」比平時多。

「我們的父母就算長年爭吵不休，但仍然不離不棄。」我感嘆。「為何我們反而不曉得怎麼好好去愛一個女人？」忽然間我自覺是失敗者，從未有過這麼沮喪，差勁得竟然不能夠和一個女人一生一世。

他瞇起眼睛對我的話作了一番思考。

「嘿，這倒難說得很，不肯去嘗試，怎知對方是否適合自己？何況還沒有結婚就談一生一世尚言之過早。」

他頓了頓：「我明白你此刻的心境，你難過，只因為你還未習慣失去徐雪儀，不習慣她從此過她的生活，以後與你各不相干而已。」

徐雪儀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根本不怎麼愛我，你只是不習慣沒有我而已。」

我實在不想深究自己的想法。他盯了我幾眼。

「你知道嗎？」

「什麼？」

「你根本就從未喜歡過釣魚，你只不過是在逃避而已。」

他說得一針見血，連他也察覺到垂釣其實是我用躲避風雨的洞穴。那個晚上之後，我沒有再垂釣。

李寶仁有一些優點是我欠缺的。

我做不到拋棄過去那麼瀟灑，對徐雪儀的思念令我失去往前走的力氣，她離開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她帶走了我的一切。

已經一年沒有見面，某程度來說，時間的確淡化了那份傷痛，但留下的疤痕始終不能磨滅，尤其是當我重遊舊地，腦海不自覺浮現以前和她在這裡或那裡親暱的情景時，心裡便忍不住感到痛苦。

我知道這些回憶不斷刺痛我，它們像倒刺一般勾住我的心房，稍一牽扯便會劇痛，最糟糕的是，我卻不忍心拔掉它們，寧願受煎熬，也要保留住一些屬於我和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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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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