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足印 - 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

晚上七時左右，我在書房裡聽到妻子回家的聲音。首先是高跟鞋踏著地板發出的踏踏聲，然後便寂靜無聲，她應該是走到卧室脫下高跟鞋、褪去絲襪，換上輕便家居服。稍後是拉開冰箱和扭水龍頭的聲音，次序總是一成不變。

我在書房門外掛了一塊自製的木牌，上面寫著「親愛的太太，我在努力賺錢養家！」她看到這木牌便不會貿然打擾我的思緒，甚至會主動替我接電話，阻擋外界騷擾。

手中的工作告一段落才走出房間，胡慧雯坐在餐桌前剝橘子皮。我在她身旁坐下，把橘子接過來替她剝，分一半給她。「累了吧？」我問。她輕嘆一口氣。

「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是家少女雜誌的編輯打來的。」她向茶几上的電話瞟了一眼。「我替你寫下電話號碼，告訴她你正在忙。明天會回覆。」

「她們是來約稿？」

「嗯……恐怕不是。」她朝我促狹微笑。「似乎是想找你做訪問。」我皺起眉頭吃橘子。

成為職業漫畫家之後偶爾要接受報紙雜誌的訪問，訪問內容其實都千篇一律，我都感到有些厭煩。

「漫畫家的工作並不只是在畫桌上的。」保證漫畫質素之外，讓所有人認識你和你的作品也是增加銷量的方法，只好抱著職責所在的心態撐過去。

「你會拒絕？」她問。我搖搖頭。

「每份工作都總有你不想面對的部分，但是總得去面對。」

「說的也是。」她說。

晚飯後，我在她洗澡和坐在梳妝台前護膚的期間看書。「過去的未來帝王」，一本很有趣的傳記。婚後不久她才發覺我常常悶在家裡埋首看書，有時甚至可以整天不發一言，曾經埋怨有被冷落的感覺。雖然我不太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不過還是改變了習慣，盡量在她忙自己事的時候才看書。

她喜歡我陪伴她看電視。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電視台除了時事節目稍微值得一看之外，所謂的劇集沒有一點進步，遊戲節目大玩色情噱頭更加不堪入目，不過陪伴慧雯倒是一件愜意的事。

她沒有發現我今晚視線投向電視畫面卻心不在焉。不過也不能肯定，可能她早已察覺到，只是不吭聲。

我和胡慧雯各有個性，我率性而行，憑興之所至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胡慧雯卻習慣凡事預先安排好一切，按部就班，有條理地逐一處理，一絲不苟。生活習慣雖然廻異，但我倆互相尊重，所以婚姻生活還算圓滿，沒有什麼風波。

電視上一對年輕情侶正在吵架，對白生動，表情逼真，鏡頭緩緩拉開，才知道這麼有趣的場面原來是洗髮水廣告，我忍不住笑出聲。

「今晚你第一次露出笑容。」

妻子含笑轉過頭注視我。她說她喜歡我笑的模樣，嫌我太吝惜笑容，常常板起臉孔，說一個畫幽默漫畫的人配上一副呆板臉孔確實有些奇怪。

「是有一些不順遂。」

「那個時事漫畫專欄？」

我點點頭：「報紙編輯跟我說，由於反應太差必須腰斬。我畫這種時事漫畫始終力不從心。」

妻子拍拍我的手背表示同情，她曉得我花了多少精力在這個專欄。我懊惱，當年真的不該輕率接受這個委託。

「還有買車的計劃可能要稍微延遲一些。」我說。「禮品公司打電話催促，如果肯簽約的話我便可以換架新車了。」

「很好啊，一個簽名換一架新車，缺點呢？」

「一想到筆下的人物出現在保溫瓶上我就起雞皮疙瘩。」

「那就不要答應好了，反正我們又不急於用車，對不對？」她給了我一個具安撫的笑容。「你一定很失望！」

「失去一個專欄並不打緊，發現自己力有未逮才是最難受。」

「別去想自己做不到的事，你已經比很多人優勝。」

妻子的說話使我略感安慰，畫漫畫是我的事業，也是我生命一部份，挫敗對我來說還是有重量感的，哪怕只是一個專欄。

「妳說的對，工作總會有高低潮。」我說：「妳呢，今天工作如何，那個常常攪錯分機號碼的女孩聽了妳的建議沒有？」

「我？」她笑起來。「先不說她，我今天很放肆，下午吃了一碟香蕉船。」

「吃雪糕可以減輕壓力。」

「我太胖了。」

「胖一點不要緊。」

兩年前某天她上司李編輯的手忽然抖起來，去醫院檢查後醫生立刻安排住院，短短兩星期便撒手人寰。妻子傷心極了，哭了幾天後向出版社提出辭呈，轉到律師行任職。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同樣沉重，從第一本書開始便跟李編輯合作，靠他的專業知識和獨到眼光，我的潛在能力才得到發揮，作品才會成功。他一直是我的好夥伴，失去一個好搭擋，我感到寂寞。

結婚三年，她的外表多少有些改變。作為受器重的助手的代價是工作壓力使她的皮膚比以前缺少了光澤，相對腰肢卻稍為豐腴。這是光陰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誰也不能改變，包括我在內。我的身體也有改變，頭髮變稀薄了，腰圍變粗，跑步時明顯容易氣喘。我以坦然的心情去接受一切，然而她卻沒有這種灑脫的想法，昨晚睡覺前脫了衣服在全身鏡前仔細審視自己的身體，頻頻抱怨身材跟三年前相差太遠。

「以前我從未見過妳這麼重視自己的外表。」我說。

「因為以前根本不用為它費心。」她沒好氣地嘀咕。婚姻生活最有趣之處，是不斷驚訝原來對枕邊人還有很多未了解的地方。

「不打緊啊，以一個年過三十歲的女性而言，妳依然美艷動人。」我以欣賞的眼光上下打量她的胴體，最後眼光落在她的臀部和腳踝。「而且，妳那雙修長的腿仍然跟我初認識時一樣具誘惑力，這點完全沒有改變，妳應該感到自豪才對。」她白了我一眼。明顯她昨晚的心情欠佳。

「今天在公司也有不少事情發生，好壞參半。」她邊看電視邊說。

「願聞其詳。」

於是她將一天的遭遇逐一以平淡的語氣告訴我。除非必要，否則盡量不作批評。她有她的工作方式，也有屬於她的煩惱，當她向我一一傾訴之後，我感覺到她的肩膀放鬆不少。從初相識開始，我便不斷以各種方式鼓勵她多表達自己，每當她有想說話的心情時，我總是用無限的耐心接待。現在她已經能夠很自在地抒發感受。

「看來今天我們都充滿挫折。」我總結。

「幸好下班之後可以回家。」她附和。

生活雖然平凡，卻自有天地。這就是我倆平常的晚上。

「柯翔？」胡慧雯忽然說。「你覺得我們相處得怎樣？」

「完美無瑕。」我說。

「我也有同感，可是近來有些心底話想說出來，又怕會惹你生氣。」

「不要怕，儘管說。」這麼說這幾晚她一定睡不安穩，每當她有心事的時候總會失眠，而我卻渾然不覺，照樣呼呼大睡。

她猶豫半晌。「我父母相處不太融洽，終日為一些小事吵架，這是你知道的？」我點點頭。

「我一直認為結婚是件危險的事。婚姻不一定會愉快，從小我便悲觀地為自己的婚姻抱最壞打算，想像著各種糟糕的情況。聽起來消極，這卻是我的人生觀。」她抬起頭望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鼓勵她說下去。

「跟你交往，面對你的滿腔熱誠，我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邁出第一步。我得坦白承認，最初我並沒有全心投入，心態上有保留。這是我的陰影，我不認為愛情是天長地久。」她頓了頓，彷彿很難把話繼續下去，我耐心等待，這種時刻催逼她沒有任何好處。

「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你一起原來這麼快樂，你改變我的人生觀，使我知道兩人相處，就算多親密也好，也不一定會互相傷害。這幾年我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變得全心全意地愛你。假若當年我沒有胃痛的話我們便不會開始，今天我不知會變成怎樣，忍不住捏一把汗。」

「我總會找到機會逮住妳。」

「你不生氣嗎？我一直隱瞞你。」她屏息靜氣。

「很高興妳肯向我坦誠相告。」

「真的？你在我心目中是最重要的，有時候我會發惡夢，夢見失去你，你離我而去。然後我墮落萬丈深淵，永遠見不到亮光。」

「妳不會失去我。」我握著她的手。「不是因為在婚禮上我對妳許下承諾，而是因為我需要妳，妳在我生命裡一樣佔據最重要的位置，我也不能失去妳。」

胡慧雯的眼眶漸漸濡濕，但她強忍著。

「但近來覺得兩人之間仍然存在一些欠缺……」

「有什麼地方我須要改進？」

「不是你的問題，」她說：「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想要一個孩子。我覺得，這樣才算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不是嗎？」

「妳怎麼不早說？」

「因為我想你可能不喜歡，結婚多年你一直沒有提過生兒育女，但我年紀已經漸大，再不考慮的話……」她露出一個歉意、有點內疚的微笑。

「對不起，」我不禁微微哽咽：「我一直沉醉於二人世界，沒想到時間過得飛快。」把妻子擁入懷抱：「我當然也想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子女，這樣才算是完整的家庭。不是嗎？」她的肩頭沒有顫抖，沒有發出聲音，但我感覺到她在哭。因放下心頭大石而哭。

聽到妻子這要求，心裡一陣感動。在深深吻著妻子同時，驀然察覺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到了生育兒女的年紀。童年時的樂高玩具、少年時代的初吻、暗戀別人時的怔忡、事業上日夕拼搏、迷失自我的迷惘、失去徐雪儀的痛苦絕望。然後，今晚我和妻子討論生育……一切如流水般流過我的心頭，冉冉消逝，然後留下淡淡的感慨，種種經歷有喜有悲，有歡笑亦有流淚。

下個月，我將踏入三十九歲。

早上送了妻子上班，回家後還未到九時，書房的電話響起。

「早安，柯先生，我是雜誌記者可妮，約了今天下午見面的。」電話那邊的少女聲線稚氣未除。

「是的，今天下午。」

「我想知道，你希望在哪裡進行訪問？」

「地點由妳決定！」

大概可妮沒料到我會有此一答，有點猶豫不決。

她期期艾艾地說：「對不起，柯先生，這是我大學畢業後第一份工，上任才剛剛一星期，而你是我第一個訪問對象……」

原來是生手，怪不得如此驚惶，我忍著笑：「不要緊，如果妳沒有主意的話，不如就約在校園見面吧！」在她熟悉的地方做訪問，她可能會鎮定得多吧。

「那……要你遷就我，不好意思。」

「不打緊，能夠成為妳入行第一個採訪對象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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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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