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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落在雲峰府城南邊,重重院門冰冷厚重,在三市六街無止盡的車水馬龍裡,愣是闢了一方天地,頗幾分有大大隱於市的味道;而姜府裡的小廝丫鬟也不比何家多,以一個這麼大的宅院來說,稍嫌有些清冷簡樸了。
在姜府院落最深處,可見一座寬廣的院子,院中清池裡養著幾條活蹦亂跳的紅花大鯉魚,魚曲彈荷,看著便知要價不菲。池邊石桌上擺著一本攤開的詩書,與一盞冒著熱氣的手爐,銅製的爐蓋上刻著一個篆寫的「姜」字。
姜家的小廝惴惴不安地在石桌邊踱步,他捧起那手爐,朝站在樹下的人著急道:「少爺,外頭春寒,要不,您還是拿著手爐吧?」
只見那樹不是當地的品種,在這三月末春,結了幾顆燦紅如火的花苞,據說是姜冶的友人從南洋帶回的花樹,這幾個月方種下,枝頭已經長得比人還高了。
「我想看看花樹。」站在樹下的人頭也不回地說道。他的聲音沙啞輕柔,身影單薄,披著厚重的棉襖外套,像一片紙人身上纏了厚厚的棉花,輕輕一碰就會倒地。
他目不轉睛地仰頭看著火紅的花,冷不防吸了一口冷空氣,牽動了脆弱的氣管與肺部,捂著嘴咳個不停。
「少爺!」一旁小廝連忙湊上,卻被他舉手阻止,咳了半會才說道:「無妨,我再看一會。」
他把外套往上拉蓋住口鼻,一頭散髮捆在外套裡,想必只有不必外出之人才不用束髮,原來此人正是姜家的病秧子少爺,姜震。
姜震看來不似外界傳言的成日臥床不起,這都還能伸手去搆枝頭較低的一朵花苞,只不過他的手臂伸了三兩下便酸澀無力。身後的小廝見狀,骨碌碌地跑上前去替他折枝,姜震被這動作一驚,他本只是想摸一摸花葉,並無意殘害花樹。
「給您,這樣就能帶回廂房擺著看了。」小廝自以為是將那花枝塞給他,又好聲勸道:「少爺啊,您要不還是來石桌這坐著,或是回房裡休息吧,要是又著涼的話老爺又要責怪小的了。」
姜震又驚又怒,瞬間就想衝這無知的小廝撒氣,奈何氣力不足,氣衝衝地怒視他一眼後,一聲不吭地坐回石桌前,盯著手中殘花生悶氣。
他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生氣,離樹的枝葉不過幾天就會枯萎,他手上這顆花苞連綻放的機會都沒了,注定只能待在廂房裡枯死。
好心被雷唚的小廝只覺莫名其妙,姜家少爺脾氣古怪在他到姜府當差之前便早有耳聞。這一段時日以來,他察覺到這姜震冷淡疏離不說,似乎還有些神經兮兮的,更何況明明是個病秧子,脾氣倒硬,總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發火,可是姜震又兇不起來,以至於就算動怒了,也只是瞪人一眼,接著兀自一人生悶氣。
也是怪可憐的,小廝心想。他走回姜震身旁待命,卻被姜震冷冷一眼定在原地,那眼神像極了一條負傷的毒蛇,小廝哆嗦著問:「呃……少、少爺有何吩咐?」
姜震在小廝回話時轉頭去看池中游魚,像是連見到這人都污了自己的眼,他淡淡地道:「別離我太近,站遠一點。我不想見人。」接著便拾起桌上的詩書逕自看了起來。
小廝唯唯諾諾地道是,就站到幾尺以外的廊下遠遠地看著。他想,這樣也好,省得與那古怪少爺相處。
姜震心不在焉地看了幾行詩詞,便看起了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他的眼睛細長,是像他父親姜冶那樣的狐狸眼,而聽家裡的老管家說,他的五官像姜冶,可氣質卻是像他娘親鐘彩的。
娘親離世時姜震才四歲,儘管成日生病虛弱,他卻總是記得娘親每晚來到他床榻邊說故事,又在他心痹發作的那些夜晚陪伴著他。
姜震記得,她花瓣似的雙眼溫柔極了,那雙眼看著自己的樣子也並非憐憫,而是純粹對孩子的愛。
然而鐘彩卻沒能在姜震自己的面容上留下他最想念的部分,反而給了姜麗。
實在是太可憎了。
姜震有多愛鐘彩,就有多恨姜麗,若不是為了生下她,娘親不會離世,也許還能在自己纏綿病榻的悲戚人生中增添色彩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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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姜震腦門閃過一絲疼痛,他捏著眉間,昨夜又被惡夢魘著沒睡好,頭疼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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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裡,他手腳並用,爬上一座漆黑的山巔,他伏在地上,天上地下皆是一片混沌濛暗,猶如暴風雨前的深夜。
瞬間,萬鈞雷霆接踵而至劃破天際,直劈而下,伴隨著嚎哮的風聲,一陣一陣鋪天蓋地,拔山倒樹。
那些雷電一次次地離他夢裡站著的山顛越來越近,猶如一條緩緩游移試探的蛇。
夢裡的姜震全身動彈不得,看著閃電雷鳴挾毀天滅地之勢在眼前霎那明滅,可他卻不感到害怕,只是覺得,許是上天要來收回他的破驅殘身罷了。
一點點,每一次都近了一點點,最後都以一道雷霹在他面前的地上,伴隨著驚醒時的心痛作結。
自姜震有記憶以來,這個古怪的夢饜時不時就會發作,無法預測。他往往從夢中驚醒,疲憊萬千,過去鐘彩在世時尚有人開解,後來便再也沒有人能傾訴。
每當他又被這個夢驚醒,總忍不住想,老天要收他就收吧,免得徒留他在這世上成日與藥為伍。比起臨終時躺在病榻上,被人用可憐的眼神看著,倒不如被老天爺一道雷收回去,至少像一把煙火,最後一刻還能轟轟烈烈,在天上留個絢爛華麗的火花。
他不想再看池水中自己槁木死灰的面容,挪開視線,轉向十桌旁的小爐,正想拿一壺燒開的茶水來添。
遠處的小廝見狀連忙上前,卻聽姜震看都不看便冷聲道:「別過來,我自己拿。」
只見他方提起那赤砂壺的柄,軟弱的手果然不負重量,那滾燙的壺哐啷一聲,摔倒了地上,冒著蒸氣的水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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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逢回府姜麗撞見了這一幕,她驚呼一聲,那傻愣住的小廝聽了頓時冷汗直冒,頓時覺得自己飯碗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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