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進屋後先是將雲峰市井圖掛回李昊雲的臥房牆上,再走到自己的房間裡,把整間房唯一一張不搖晃的椅子——他桌案前的椅子——給拖了出來,擺到餐桌旁應急用。
他看著這些破家具輕輕嘆了口氣,上次有人拜訪還是他師兄五年前來的那次,那時他們也是這樣拖出他的書桌椅來頂替,因爲原先的第三、第四張椅子早就破爛到拿去當柴燒了,十分物盡其用。之後的時間他便一直忙於廟務和諸多雜事,把買新椅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想來都沒聽見兩個小鬼頭嘰嘰喳喳的聲音,李芝往合不緊的灶房門隙一看,見兩個孩子十分有默契地一個下廚一個顧柴火。
隨後他又看到李昊雲腳下,發現他再也不用踩凳子了。
李芝心裡有什麼敲響了一聲,像是清脆的玉石琅琅,明知道孩子都會長高長大,卻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了。
他靜悄悄地退開,心道明後天最好就去弄幾張新椅子,誰知道小孩子長得這麼快,說不定幾天後就要把這幾張破椅子坐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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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食不言,寢不語。」沒有聽過這句話的何清文在餐桌上十分遵守,而讀過論語的李昊雲一邊吃飯,一邊淘淘不絕地對兩人說著他今日遇上的野貓,還有跳水救人的英勇事蹟。該說他心胸寬大,還是少一根筋呢?稍早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現在事情過去了,又能馬上侃侃而談。
何清文端著碗靜靜夾菜吃飯,一邊聽著李昊雲說話,偶爾附和地點點頭。他臉上的灰已經在李芝差點氣急攻心的注視下被始作俑者帶去洗掉了,臉龐周遭的碎髮一整天下來無辜地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我當下立刻跳到水裡,一把撈住他,」李昊雲舉著筷子比手畫腳,被李芝瞪了一眼才收斂縮手,他驕傲哼道:「清文馬上就把我當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著。就在此時,我意識到救人真是重責大任,不得耽誤,就唸起了救難經來。」
「救難經?」何清文在飯桌上第一次開口,奇道:「就是你念的那一串咒語嗎?」
李芝不疾不徐地解釋:「『太溪府君救難經』是本宮河司傳授的救難經文,只要在任何水域裡遇難,都可以念此經文來求助。」
李昊雲吞了一口飯,問道:「師父,救難經是可以跟別人說的嗎?」
他尋思片刻,道:「此經文皆由歷代宮主代代相傳,不確定府君是否有指示過不得外傳……這倒是個好問題。」
何清文回想那串讓他瞬間清明了片刻又救了他一命的經文,卻發現當時是緊急情況,緩和過後早就忘了內容。他有諸多好奇疑惑,最後迸出了兩個大大的字:想學。
何清文擺出畢生最求知若渴的眼神問:「我可以學嗎?」
李芝笑了笑,說道:「當然可以,明早就帶你去向太溪府君學。」
三人有說有笑繼續用餐,何清文平時不愛說話,倒也被這氣氛帶著,自然而然地就聊了起來。他坐在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左看右看,心道:「好像一個家。」
飯後,李昊雲帶著著何清文來到自己的房間。室內不過幾方丈,開門就能看到底;一張簡單的架子床靠著右牆,對面的桌案上擺著整齊的書卷,牆上掛著那幅雲峰市井圖,角落杵著一個不大的舊衣櫃。這小空間整潔乾淨,還算能走動,不至於轉身就相撞,但也可說是摩肩擦踵。
「這是我的床,」李昊雲指著那張被單整齊的床鋪說道。他轉身,閃過何清文,指著靠左牆的桌案又道:「這是我的桌案,你別看好像放了很多書,但其實我都沒看啦。」
只見擺在那桌案上的紙筆墨硯井然有序,像是跟著這張桌子一起雕刻出來似的;幾本相疊在一起的書籍與卷宗整整齊齊地擺放。與宮裡李芝那張快把人吞沒的桌子完全不同,李昊雲的這張桌案,連同其上的文房四寶,卷宗書籍,一看就知道是裝飾用的。
惟獨一個半滿的水杯,被隨意擺在右手邊,是這張桌子上唯一有人氣的東西。
光是看了桌案,何清文便十分感同身受,頓時就想道聲「我懂」,他那間罰跪的書齋是何老爺特地給他聽課用的,然而至今他在那間書房聽課的次數與他罰跪的次數不相上下。桌案上的書嶄新得沒有一絲翻閱的痕跡,被翻過的書都被他姐姐帶回去閨房看了;聽課用的蒲團也連個屁股印子都沒有,倒是罰跪的那張蒲團早就被他跪出了個窟隆。
牆上的雲峰市井圖此刻也入了夜,夜晚的雲峰依舊熱鬧,市井燈火連天,每鄰初一十五,家家戶戶點燈出遊,夜裡的小市攤販人聲喧囂,燈火通明。
人間萬家燈火,叫天上的星光都要黯然。
李昊雲想起下午在宮裡李芝與何清文的對話,當何清文坦然說出自己多年來想來到嶙東的念想,明明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他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我雖不知道嶙東在哪裡,離我有多遠,又為何會被畫下來,但是……這幅畫我看了好多年,我也從來沒有離開過雲峰,所以我常常想,要是能去這個地方看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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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昊雲望著雲峰市井圖出神,掛畫近在咫尺,他的目光卻好似穿過了畫面,落在千里之外,遲遲無法從那夜裡的繁華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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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間沒什麼城府,何清文眼珠子溜了兩圈就看完了,開始好奇地把書桌上的每樣東西拿起來看,一一看完又放回去,頗像市場裡挑挑揀揀的大媽。
手賤的何清文把終於最後一隻毛筆放下,回首卻瞥見李昊雲的視線越過他肩頭,落在畫中的雲峰市井裡,卻又在他回頭霎那毫不留戀地抽回,換上那副游刃有餘的表情。
「怎麼樣,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吧?」李昊雲又驕傲地來到第三面牆上的窗戶道:「快來看,窗上還有我自己編的竹簾,下雨也不怕雨水灑進來!」
何清文的眉輕輕蹙起,那輕如鴻毛的一望,彷彿撥動了他身上某一條神經,他生平難得地細心琢磨起來,李昊雲剎那的神情像極了澄明宮裡若有似無的草藥味。
——若有似無,嚐起來卻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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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文先入為主地以為那是他欽羨嚮往,不禁腹誹了一番,雲峰有什麼好嚮往的?
他又接著想:「他難過什麼,我帶他去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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