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書齋的地上拖著一條深色水痕,何家的小少爺清文,正跪坐在盡處,粗喘著氣又全身濕透,他今早高高梳起的馬尾此刻重重地垂在腦後,身上衣物全數被溪水浸溼,水滴從他的髮梢滴落在肩上,又從手指流下,打濕了他膝下的蒲團。
何清文還不到十四歲的身子才剛開始長,略顯單薄的背脊打得挺直,卻在風吹進書房時冷得發抖。春寒灌進胸腔,激得他睜開緊閉的眼,一顆小巧的水珠從睫毛落下。
方才一路被父親從河裡抓上來痛罵,他早就習以為常,可長到了這麼大,脾氣也長了不少。那顆濕淋淋的腦袋瓜低垂著,忿忿地想著他爹心情好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情一壞就要把人抓回來面壁罰跪。
「我不過是不想讀書,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生氣……」他低聲喃道。
末了,他長吐一口氣,像是要把方才的悱憤都從胸腔吐出一般。他抬起頭,細碎的光照映在一雙烏黑眼瞳上,隨著視線落在他眼前的一幅立軸山水畫上。
畫中黛青水墨勾出一座座聚攏成峰的山群,屏風九疊相連而去,像極了神仙傳說中那些充滿靈氣的仙山。
何清文從前不懂靈氣為何,他偶爾會跟著姐姐溜到城中自家開的茶莊裡聽説書先生神神叨叨地講神仙志怪的故事,那些什麼仙君真人、元神真氣等等的名詞,他聽了千百回至今仍一知半解。只不過那些撥亂反正,代天行道的仙俠和大隱於市的桃花源秘境個個都叫他心有嚮往,總盼著哪一天也能與那些神仙一樣帥氣,浪跡天涯去每一個地方。
而當他第一次注意到眼前此畫的幻妙時,他始終搞不懂的「靈氣」二字便福至心靈跳了出來:他看見那畫上的雲霧時而在山腰,時而在山頭。白日的林鳥寥寥幾隻,到了傍晚會成群結隊。春季會有花樹綻放,夏日群山蓊鬱,秋日蕭瑟,冬日山尖披雪……
只是每當他向爹娘、姐姐,或是何家的任何人說起此事,大家都認為何家少爺除了愛玩,又愛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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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紀增長,何清文漸漸意識到,要不是只有他看得到此畫的玄機,要不就是他被他爹長年你追我跑地逼著讀書逼瘋了。
記得他爹何老爺說過,此畫是為嶙東山水圖;照理來說,山水畫當有山有水,然而此畫最下方本該有流水的溪床上卻留著空白,沒人知道究竟是什麼用意,二丈金剛摸不著頭緒。
可儘管如此,何老爺說,畫這幅畫的友人竟說是這條溪並非乾涸,只當時不在那罷了。
只見那左下的落款人筆跡似行似奔,又不失文雅俐落,寫著「贈何友人,蘇愮途經嶙東繪」。
這位何友人指的就是何老爺,何清文他爹,何永辰。據何永辰的說法,這位蘇友人長年遊歷在外,在他姐姐何錦泉與他出生後皆有登門拜訪,此幅畫是當年何清文出生後,他來訪時贈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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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文總想,他爹大概只有與這個蘇友人相處時沒臭脾氣,怎會有人在生孩子時得到一幅缺水的怪畫不旦沒生氣還把它掛在書齋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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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三月的氣侯跟他爹一樣古怪且性情不定,老一輩的人都說天氣要過了端午才會開始穩定,不巧今日泡了水又被抓來罰跪的何清文碰了個寒冷的日子,僅有午後的微弱斜陽是唯一暖和的熱源,光線從窗花的縫隙溜進他身旁的地面,他挪動身子到陽光下,就在他才沾染到一點溫度時,他的眼角餘光瞥向了畫中的某處。他一愣,畫中的溪邊本就有零零散散的房屋聚落,而這些聚落是如同高山一樣,是不曾變動的,但是就在他轉換角度的霎那,一抹鮮紅的飛簷映入了他的眼簾,他湊上前細看,那竟是廟宇的飛簷,而在正中央,寫著蠅頭小楷的幾個字。
何清文湊近身子,瞇著眼辨識牌坊上的模糊字跡,默念道:「三點水加登,澄。日月明……」
若是何清文在上一個西席先生教書時有認真聽,他便不必想得如此專注,而他也勢必會注意到,那畫中的雲霧竟驀然翻湧,悄聲無息地湧出了畫面。
何清文終於看清畫上的字,疑道:「澄明宮?」
語畢,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身在雲裡霧中,膝下的蒲團早就看不見,牆上窗花、就連方才照進來的陽光也消失了,放眼望去僅有不斷翻騰的雲霧,以及眼前依舊高懸的嶙東山水圖。
何清文驚呼一聲,嚇得跌坐在地。
瞬間,就連眼前的畫也被雲霧蓋過,然而當他再次眨眼,映入眼簾的竟是遠方高處一座彩繪的牌樓,他的視角看不見腹地,卻也能知曉牌樓上的那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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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宮。」他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