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啟十九年時,楊菀之嫁入了翊王府內做良娣,而後她的夫君元昀仁便奉旨出兵平亂去了。
三年後,穆朝夕州亂已平,翊王元昀仁正於回返途中,天子卻在此時駕崩。
四海皆縞,天下服喪。
在局勢不定時,有臣子在先帝的錦匣中發現了先帝遺旨。
「上詔:朕三子昀仁,秉仁孝之諸德,建齊襄之乃業,立謹惠之彼身,繼聖明之全法。謹承先祖之宗法,敬奉天命之欽授,立爾元昀仁為太子,於後繼位大統。」
此刻見了遺詔,再不明白的人也明白過來了,先前夕州叛亂一役,是為給這位早已被欽定的大皇子歷練,如今翊王繼位,是為新帝。
在她入府以前,她的父親曾耳提面命要替翊王爺看好後院,楊家的權勢富貴都繫在了翊王身上,若她做得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才得以近在咫尺。她也知道父親和楊家在這次皇位與儲君的關鍵上推波助瀾,儘管她想起父親的話語總有不快,但自此之後,楊家可應該真的算是權勢滔天,炙手可熱了。
她的手裡捻著冬日臘梅,說不上是什麼心情。
在遺詔公開的那日,元昀仁尚在凱旋歸途,為著名聲和楊家的追求,她重新整頓了翊王府數日,在先帝的逝世以及新帝的歸來雜亂的事務中力求完美,並備了簡單卻隆重的接風宴等候元昀仁的歸來。
只是迎接從宮裡回府的翊王那天,元昀仁身側多了一個女人,並肩騎在高頭大馬上,與他一同向翊王府看來。
他並著另一個女子回來。
楊菀之率眾斂衣下拜,與王府女眷侍者們高聲恭賀元昀仁的歸來。而後,元昀仁便率先下馬,接那名女子下馬後攜著她往王府裡面走。
也許過了很久之後,楊菀之才發覺這個畫面哪裡透著古怪。
她與一行人走在元昀仁後頭入正堂,元昀仁這才向眾人介紹那個女子的身份。
只是簡明扼要一句:「慕卿是朕於沙場所見,其見識謀略不輸男子,於戰時多有襄助。武功也是非凡,如此之才,朕不願意薄待了慕卿,想給慕卿一個皇后之位,如何?」
他未正式登基,在王府裡問的只能是府中一干女眷,就連翊王的生身母親嘉定太后也早已亡逝,然而又有誰能反駁他。楊菀之看向慕婧,只見那身著玄色衣袍的人似是渾身不適般面容沉凝,面上高聳的鼻梁將五官分得涇渭分明,眼眸亦是銳利的,帶著深秋特有的沉靜肅殺。
楊菀之聽著,想起了她父親的話,說楊家勢必要得到陛下萬中選一的垂青,此刻只在臉上掛著得體的笑。
父親只當送了一個女兒做了位份難以有人匹敵的翊王側妃,就已經是坐於接近皇親國戚的一座近水樓台了,他只當翊王是先太后之子,約莫等於太子,良娣是府裡數一數二的最尊,約莫等於正室,於是他花了百般心力在成全元昀仁成嫡這件事上,總以為這就是讓他接近成為天命帝后之父的關鍵。
殊不知,能讓他算不到的東西多的是。
縱不說別的,他對楊菀之有的厚望與親情重視也遠比對元昀仁少得多得多,也許落到這個地步,楊菀之也只當是種報應,她並不想再做無力的同情。
他應該沒有想過局勢如何演變,可楊菀之知道,皇子裡不是作為皇后之子的元昀仁最受先帝重視和權臣推崇,她也不是世家之女裡家世和一般所衡量的品德最好的女子,所有的未來她早在心裡一遍遍的複算推演,可如今形勢卻是不知姓名根柢的一個夕州女子,助翊王一臂之力,得以封后。
她想嘲笑楊父,你滿意了嗎?完全陌生的的面孔,你不知其背景,不知道家世為何,你要如何鬥?你要跟誰鬥?
在她這樣想的時候,身後也同時有著透露著打量意味的視線傳來,大抵是府中位列昭訓的李瑛菡對她投以暗諷的目光,嗤笑她這麼多年為王府佈局朝堂清理眼線,到頭來皇后之位依然拱手讓人。
她此刻卻不想在意李瑛菡的想法,她看向堂中那名女子似乎眼神依然沒有為了得到皇后之位有驚喜或愉悅之意。楊菀之端著笑意,上前走到那女子跟前,對元昀仁躬身:「陛下自有裁決,妾等不敢妄議。不過不知這位姐姐第一天來到王府,在京中可有家人?可否需要妾先在王府替姐姐安排住下?」
那女子彷彿才在她的舉動中回過神,遲鈍地為元昀仁封她為后一事謝恩。
元昀仁看向楊菀之,像是在思考楊菀之所說,許久之後方點頭:「你有心了。」
「多謝陛下。」
身邊的王府妃妾以及侍者同她一起恭恭敬敬地回應後,便看著那女子與元昀仁一前一後一同離開,隨即差人即刻打點塵封許久的北閣,讓慕婧住了進去。
西閣內,楊菀之身邊的侍女朱岫來到書桌前正看著庫房清單以打點北閣的楊菀之身邊,將茶碗放到桌上,「良娣不生氣?」
良娣,一個在王府裡居於側室的位份。
楊菀之咀嚼著這個詞彙,輕輕撇開茶碗蓋,「生氣又能如何?」
「陛下予以愛重,想封誰自然封誰。」她道,「本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她父親要元昀仁做皇帝的時候義無反顧,而元昀仁想讓她做側妃,她就是側妃;元昀仁要她與皇后之位無緣,她就不可以是皇后。
說到底總有一些奇怪,若是旁人要說也只會稱她不知好歹,皇后是很尊貴沒錯,可是失了皇后之位的她依舊是她父親全力支持的皇帝的至尊寵妃,之一。
可,她的父親既稱是她的父親,為何不能將支持轉移在自己身上?元昀仁可以對包含楊父在內的人生殺予奪,為何她不可?
為何她只是作為楊家乞求恩德的介引?為何她要等待元昀仁的饋賜?
母家來的侍女朱岫有些猶疑,「良娣,明日就是殿下登基大典的時候,您怎麼適才不阻攔陛下,我們......」她擱下了後面的話語,只擔憂地抬眸看向楊菀之的神情。
她只是照著舊有的習慣擔憂著,楊家在謀取利益這件事上一向同楊菀之說得如同同一條心似的,楊菀之卻已經不這麼想了。
楊菀之手摩挲著桌上放置的一枚玉質雕花桌飾,「向來帝王,最是忌疑有人自恃扶持之功挾恩圖報,他既然在今日在正堂宣布想來是早有決斷,多說無益。」
她向朱岫道:「趁還早,你替我帶封家書給回楊府吧。」
又和另一旁的同樣是母家侍女銀霄交代:「去瞧瞧今夜陛下會去哪,我要找那位新來的殿下來說說話。」
晚間的時候,元昀仁到楊菀之所在的西閣用膳,這倒是令她意外,果然飯間,元昀仁向她提及有關慕婧的事,「柳兒,慕婧她在軍中與朕同生共死,在朕帶兵的這幾年裡也是小有威望,朕為了大局因此思量封她為后。但到底她根基尚淺,家世不顯,我暫時不打算將管理六宮的權力交給她。這一次奪嫡你父親亦是幫了大忙,我會封你為貴妃,統攝六宮,你以為如何?」
柳兒,她的閨中乳名。楊菀之看著這麼喊她、眼下將要及至大寶的九五之尊,楊菀之自然知道無論他怎麼做出商量的姿態,她都沒什麼說話的餘地,她只是盡量調整表情,避免洩漏太多心思。
她起身欲行禮被攔下,只能嘴上說著,「多謝陛下。」
「坐。」元昀仁給她夾了口菜,「柳兒是朕心頭之至,朕萬不可委屈了你,若你有別的想要的,一併提出來。」
她淺淺地綻出溫柔得體的笑,「妾沒什麼想要的。」
而後她思索了一會兒,想著今日正堂上的李瑛菡,開口試探,「陛下,那南閣李氏......」
「封妃吧,在你之下,可好?」元昀仁道,又想了下,「她現不過是個昭訓,若你覺得她封昭儀即可也罷,都隨你罷了。」
原來元昀仁是以為她看不慣李瑛菡的。她像是被元昀仁逗樂露出淺淺的笑,「陛下,妾怎敢左右陛下擬定,還是就封妃吧。另外東閣的楚氏,陛下怎麼看?」
元昀仁看著她的眼,聲音像是也染著笑意,「昭儀吧。以後你便是眾妃之首了,有你在,後宮必定安然平和。」
「陛下過獎。」她輕輕笑了一笑,伸手將面前八珍素菜夾到元昀仁碗中。
她低眸沉思,內心思緒千迴百轉,他表面上封那位「慕卿」為皇后,卻不交予權力,不知是保護抑或是限制。而如今這場奪嫡之所以能夠進行地低調且穩妥,暗地裡是楊父冒著殺頭滅族的風險行事而成,所以元昀仁如今仍要如此表明對她的重視,將對她來說本應是她做皇后便會有的權柄再交予她,和予她裁奪另外兩名嬪妃的位份的權力,都是彰顯天恩罷了。
如今他才成了帝王,一切只會是剛剛開始。
吃飽飯後,李瑛菡遣人來送小點心至楊菀之房中,楊菀之只覺得時機正好,捻了一塊點心笑著道:「瑛菡姐姐的點心手藝是越發好了,這些年姐姐幫忙操持著王府大小事務,還經常惦記著姐妹們。陛下剛回府不久,若有時間也可去看看姐姐。」
元昀仁笑笑,拍乾淨了手上的點心碎屑,楊菀之也像看懂眼神般很合時宜地安排人將元昀仁送去。
西閣恢復寂靜,楊菀之稍微整頓衣飾,剛要開口遣人去請慕婧來,先回來的卻是騎馬而去的朱岫,帶回來的訊息則是楊父草草說了些未雨綢繆以備來日等云云,楊菀之信手把信燒了,起身離開殿內。
她卻從這簡短的字句裡看出不對勁。
西閣外,迴廊直通到後殿側開的門,門淺淺地往內開,陰影處便躲著一個人,楊菀之屏息,身手飛快地抓著對方的手腕卸下臂膀,將其甩到地上。
一聲錚鳴聲響,竟是楊菀之衣袍底下繫了一柄劍,她指著男探子:「你可以回去稟報,若再派人盯著我,我大可不懼魚死網破。」
對方沒有應,楊菀之挽了個劍花將劍收回劍柄,銀霄奔上前來將對方的手接回去,卻是一個眼神也沒有落在對方身上,冷漠地道:「回去吧,如今王爺已經不是王爺了,你們竟還敢窺伺姑娘,不怕姑娘不顧情分鬧得彼此難堪?若再私自行動,別怪我們不客氣。」
「老爺說......老爺說......姑娘再怎麼說,也是他的閨女,他放心不過。」含糊的聲音傳來,被抓到的男探子似是已經不慎咬著舌頭,楊菀之將劍又比向他,才堪堪讓他閉上了嘴。
楊菀之讓其她人處理剩下的收尾事宜,自己轉身回西閣正殿走。
銀霄已經回來,那必定是已有了消息。
她推開殿門。
西閣正殿燭火照映下的,是一襲玄色夜行衣袍的慕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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