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婧回到長樂宮,發現三顆人頭浮在書房的後門牆邊懸成一排。
看向隨地坐在此處的三個人,「妳們做完事回來了?」
「嗯。」葉磐回道。
「那怎麼還不開心?」
葉磐將前因後果說道,慕婧只知她出宮有事,卻不知是做了什麼。
聽完葉磐說完整起實驗,慕婧由衷佩服道:「研究精神非常可敬......這藥方確實對我們有用,真是多虧妳了。」
「我會趕緊研製燃香版的配方。」就算說成神仙的靈丹妙藥,若是放在不對的場合,也會引起元昀仁的猜疑,葉磐打算多研究幾種配方以作後手。
「不會讓我們等太久的。」看著天邊血色殘陽,已是落日時分的餘暉盡了,慕婧也心裡裝著鬱結的思緒。
葉磐從地上起身,拍拍腿上的灰:「偽賊不在,今天找菀之她們過來吃飯嗎?」
「應該可以,但不能太久。」慕婧道。
轉身開了門返回書房,葉磐回頭問道:「妳有事?」
「對。」慕婧道:「有一些線索要去查探。」
幾人齊聚一堂吃過了晚飯,銀霄和朱岫回到她們繞路來時的轎輦停放點,楊菀之則和慕婧兩人暗中往永巷去。
從長樂宮後面的園林穿越,她們走到永巷。在這裡的不乏抄家後入宮的女眷,也有被革職罰入的宮女,更有被打入「冷宮」的嬪妃,名義上說是打入冷宮,其實從來沒有修建過一座殿宇叫做冷宮,專為關押妃嬪之用。所謂冷宮只是永巷內的廡房空屋,四面漏風野草興生,隨便將人扔在這裡,便難保其活過冬天。
而也不是僅僅住著就無事了,除了自力更生所要做的洗衣、砍柴,永巷樁米、洗衣、傾倒恭桶等苦役也是數不勝數,不管先前是什麼罪名,來到永巷多來一個人便是多一份能勞動力,若要買衣服食物,這些勞務是必不可少的。
「這裡環境實在太混亂。」楊菀之道,「就算之後查不到線索,也要好好整改。女犯多是被無辜牽累,最少要改善她們起居飲食環境。
慕婧先是靜默,她想到有些受大廈傾頹的連累的女子,仍舊掛念陷家中於禍的父兄、宗族子弟,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良久,道:「妳做的這些,我知道。長樂宮新的那批侍衛,是妳將罪名最輕、又願意聽命的女人們從永巷裡編過來的,已經讓很多人得到實際的好處。
楊菀之嘴角淡淡的勾起,今夜,她穿著普通,帶著武器,如果不是她們自報身分,恐怕沒有人想得到她與慕婧正身處在永巷中。
幹活和往來的地方她們費了一番功夫探查,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便往雜役們的住處去。
往裡越走,慕婧便能嗅的一個味道,卻不是混亂令人難受的氣味。
楊菀之亦聞到,像是香草一類的味道。
慕婧道:「像是忍冬,不確定,也有一些茉莉和艾草的味道,這個味道能飄遍整塊區域,應該是沿路都有。」
再過去便是雜役們的居住範圍,而周遭的宮道邊果然每個數丈就會懸掛數個香包,香氣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索性其它地方暫且沒有找到異常,她們便沿著懸掛香包的路走。
越往深卻是需要多個拐角的地帶,而這裡又有一些平常難以看見的屋舍在此。
「沒聽說過永巷有掛香包的慣例,而這個氣味,裡頭的忍冬艾草都是新鮮的。」慕婧靠近牆邊,將香包拎到鼻尖嗅。
「有人打點過的。」楊菀之一眼看出,「永巷也好冷宮也罷,再怎麼熏,離貴人的住處都是遠的,何況是未到盛夏的時節,除非上面特別有令,否則不會有人主張做這樣的事,吃力不討好。」
慕婧道:「就算只是雜役們心血來潮,也不礙我們瞧瞧。」
說起冷宮,倒讓慕婧想起她們安排大皇男去住的涴行宮,也是地處偏遠,比起永巷這邊可以說是只有屋子是新蓋的這點還算好。在那偏僻的地方,楊菀之又為了服侍大皇男為由撥了不少太監、男侍衛前去,恐怕那地界更是一團混亂了。
拐角後,一排屋舍更似久無人煙,除了掛著的香包以外,房屋積垢、破損的情形嚴重,看不出有人居住。
即便如此,楊菀之仍舊是見到幾間屋子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上前去,拿出令牌和一些碎銀,打聽這邊的情況。
「這邊確實沒人住。」收了碎銀,開門帶頭回話的是一名魁梧的女子,「只是我們姐妹瞧著屋子沒人住可惜,便打點一番後住在這裡了。」
「妳說那邊的房子?誰知道呢,一直都是沒人居住的,也不許有人搬進去。我們先前三十個人住一間房子實在是太擠了,我又與管事的能說上幾句話,便和她們一起過來了。屋子雖破,但也不至於一個人風寒後全部人感染。」
道了謝,楊菀之準備離開,回話的女子掂了掂手裡的銀子,叫住楊菀之,「還有,管事的嬤嬤許我們住在這裡,不許我們和對面的人說話。」
楊菀之看過去一排的房子都是無人居住的樣子,雖然大概也猜到了或許有些問題,還來不及追問,回話的女子便關上了門。
「那裡有人。」楊菀之和走出院門的慕婧道:「我們去看看。」
楊菀之和慕婧在那些無人居住的房屋徘徊,不久,楊菀之發現屋院之間有一道細窄的巷道。
楊菀之在腦海裡畫出了這一帶的房屋,是以外圍一排房屋包圍中心的屋院。不出她所料,在她們往裡走後,便見到了一處的院落。
圍牆的顏色新多了,也沒有周圍的房子那樣不堪居住,在門口的圍牆上,一枝樹枝掛著小孩兒的玩具垂在牆外。
楊菀之捏了那個新穎的小老虎布飾,和慕婧不必多說,兩人便知要進去一探。
不只是這個垂在牆頭的小老虎,還有遠處即聞到卻不如這裡濃烈的那股香草氣味。
推開門,裡頭的房子正透出微弱的燭火光。
兩人徑直走到房屋門口,敲了門,說明來意後不由分說地推門而入。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恰巧在慕婧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撲到了慕婧的懷裡。
大約是一個兩到三歲的小女孩,儘管臉上仍然帶著嬰兒肥,但在慕婧看來仍然是有些纖瘦和營養不良,身上的衣物也單薄。
未見到房屋的主人,慕婧蹲下來展現了一下親和力,和她詢問了一下裡頭是否住著人,又說若有,希望可以進去暫坐一下,她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她和屋子裡的人。
小女孩點點頭,拉著慕婧的手往裡走。
從前廳跨過進到裡頭前,楊菀之對慕婧道:「待會我唱紅臉妳扮白臉。」
慕婧:「?」這就安排了?
兩人往裡頭走去,方才進屋時,她們便發現屋子裡擺著大把開著的忍冬花及艾葉,一簍的乾燥茉莉花則在一旁,確定了永巷掛的香包是出自於此。
寒冬已去,但在永巷的房子都仍然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氣,進到屋子裡頭仍舊感到絲絲的涼。
女孩鬆開了慕婧的手,裡頭炕上坐著一個女人,周遭擺著許多的針線布匹,看得出在她們進來的上一秒女人仍舊在頂著燭火做針線。
「盛雪,妳怎麼跑到外頭去?我不是說了不能跟外頭的人說話嗎?還帶人進來了?」
慕婧眉頭微蹙,聽女孩開口道:「娘,我沒有隨意招惹外人,是她們自己進來的。」說完癟嘴道:「就當作是我邀請的客人。」
說完便不理女人,跳到一邊脫了鞋坐到女人的邊上,手裡翻開一本書。
女人沒有說話,慕婧代替楊菀之一同自我介紹道:「我是長樂宮皇后,這是錦屏宮淑妃,永巷丟了東西,我們帶人在這四周探查,見這裡有人,便過來問一問。」
「錦屏宮的......淑妃?」比起聽聞慕婧是皇后,那女子似乎對楊菀之的身分更為疑惑。
楊菀之搶先一步,道:「妳知道現在是什麼年月嗎?」
女人緩緩從炕上起身,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楊菀之,「妳是楊家的大小姐?妳做了淑妃,那是阿郎做了皇上?」
楊菀之對女人的態度感到不滿,「妳從何處聽說我?」
「阿郎和我提過妳的樣子。」
楊菀之感到噁心,卻不想破壞此行目的,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徑直坐了下來。
慕婧接替楊菀之,對女人到:「如今是永照元年,妳可能說妳是何人?為何居於永巷?我翻過記檔,沒有提過永巷有妳這號人物。」
說完她又補充,「前些日子,宮裡對永巷施行了盤查和整頓,所有的雜役都有紀錄在冊,唯獨妳沒有。」
「我是......」女人想說什麼,又似是洩了氣一般,慕婧盯著她,直到她把話講完,「......這個孩子是翊王殿下的孩子,我居於此處,只等阿郎接我出去。
「如此明瞭。」慕婧開口,溫和卻似諷刺。
「妳要是自己住在這個地方不知年月也就算了,偏還帶著小孩。」楊菀之冷冷地問,「妳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人開口反駁:「我一直住在這裡,沒有危害別人,殿下為何出言咄咄逼人。」
楊菀之挑了眉,慕婧接下去開口:「無論前因為何,宮裡就沒有非雜役身分的民婦帶著孩子居住的規矩,妳若是能說清陛下為何讓妳住在這裡的原由,我也好周全,將妳們母女二人接出去。」
「否則就常理論,住在永巷又非雜役者,只能是被打入冷宮的妃嬪了。若是如此,陛下應當顧不及護妳,而妳為宮規,照理說也當重置。」
溫和地語出威脅後,慕婧讓女子靜靜地思考,自己也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她渴了,又順便起身為自己招待茶水。
喝了水,慕婧又循循善誘:「永巷不是什麼僻靜的地方,馬車宮人隨時走過,浣衣敲打、樁米擊木的聲音連綿不絕,又缺衣少食濕冷貧脊,稚子年幼,妳縱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孩子想啊。」
「翊王真的登基了?」女子聽了慕婧的話,先是又確認了一次此事。
慕婧道:「正是。前些日子大赦天下,永巷的宮人也為此少了一些,許多人免了罪名,妳不知道嗎?」
「我......」女人猶豫幾聲,對著她們二人行禮,語氣鄭重「殿下所言極是,只是妾身並非無端佔居永巷,只待時機成熟,妾身自會離了這裡,還請殿下不要為難妾身母女。」
「何必為難?」楊菀之語氣仍然如寒冰,「妳這裡牆薄瓦漏,門庭蕭索,連炭都燒不暖,又何必別人為難?」
女人道:「妾身自有難言之隱,此處蕭索荒涼,不過是一時境遇。」
「明明有人供妳生活需用,可妳如今卻還是住在這永巷。」慕婧說完,調解了自己的語速,「妳這裡的宮燈是去年宮裡新制的式樣,可宮中所用尚無汰廢,想必,是庫房有餘的,便撥到妳這兒了。這麼說來,妳生活無虞,固然不錯。」
慕婧邊說著,女人的臉色煞白,慕婧接著道:「永巷從無懸香包的慣例,也甚少在仲春時節便放置艾葉,可從外頭到妳這兒都有,可見妳生活精細,也能打點周遭。」
楊菀之冷笑兩聲,「這每一樣不勞心的東西都有,甚至都是庫房的餘下的,但偏偏米麵肉油都是不足,連小孩身上穿的衣服都單薄,說是精緻,到底無用功的地方多了去。」
女子轉向慕婧,正要請求她再說點什麼,可惜慕婧避開了她的視線,研究起了小女孩在用的東西。楊菀之又嘲諷道:「娃兒都這麼大了,還謊稱住在冷宮裡不過是一時境遇,妳守著著破巢,當自己是未發跡的鳳凰呢。」
她眼一轉,道:「皇后以為如何?」
楊菀之故作刁難,顯現出慕婧的良善,完全忘記方才進門前她才安排了彼此的角色,對著這樣油鹽不進的人,楊菀之覺得還是直抒胸臆當壞人來得痛快些。
「妳說了許久,卻還未交代自己的身分。」慕婧道。
「妾身名文凝暄。」女人細聲解釋自己的來歷:「今年二十二歲,祖籍長州。十九歲時與陛下結識,而後生下了盛雪。」
楊菀之和慕婧聽著似是話中有隱瞞,楊菀之道:「盛雪今年三歲?」
「正是。」女人回道。
「為何住在永巷?既然三年前便已有關係,為何不確認身分迎入王府,而是暗通款曲不為人知?」楊菀之繼續問道。
文凝暄道:「我與陛下雖是在那年便相識,但是那時,我另有夫婿,所以陛下才不能夠立時將我帶回府中。陛下說只要過幾年,外頭一切安定,他自會迎我入府。」
楊菀之笑了笑,「如此,還真有幾分真心難得。」她沒有待文凝暄回話,眼中仍是帶著不屑道:「只不過他還是讓妳住在這冷宮。這宮裡也沒有放任孩子在永巷裡長大的規矩,眼下,我怕是要將盛雪帶走了。」
慕婧打斷了她,「等等,既然文姑娘方才說了先前另有夫婿,尚有苦衷,我們大可再聽聽她怎麼說。文姑娘,妳方才說妳先前另嫁他人,陛下不方便將妳迎回王府,可是縱然如此,妳只要離開妳的夫婿,陛下自有主張的,有何不方便?或是,那時候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妳才一時未脫身得?」
慕婧言辭懇切,文凝暄則是開始支支吾吾。
楊菀之不耐煩道:「妳所言一切我都可以去查證,包括生卒年、祖籍、身分,若有一樣不實,便是欺上之罪。」
有些事情文凝暄說來合理,但是細想便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例如,文凝暄初識元昀仁時雖然已經傢人,但只要離開前夫,身分和現在沒有不同,不必要等什麼時機再傢元昀仁。
或著,她說她那年十九歲,現在二十二歲,盛雪三歲,看似恰好是她初識元昀仁那年懷的盛雪,可是她忘了,懷孕最少也要七八個月才能生下孩子,加上去就不可能是只有三年。
「文姑娘,妳別慌張,事涉宮規,這也都是例行詢問而已。何況,妳若將實情交代,我才能好好幫妳。」慕婧道,「文姑娘終是不希望一輩子待在此處,念著只要有一天能出去,一切就能柳暗花明,既是如此心氣,就該好好和我們說。」
「妾身......結識陛下後不久,便有了身孕。」文凝暄道,她深吸幾口氣,「陛下說,只要天下安定,他就可以不顧一切將我迎回,可是朝堂上先帝立誰為儲君一直未定論,他深怕牽連到我。所以住在永巷,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也是......我應該承受的。」
慕婧聽到後半段差點沒一口罵出聲,旁邊的女孩聽到她的母親發言,腳不耐煩地踢了炕邊,而楊菀之內心也是同樣的想法。
若是真心喜歡,怎麼會有如此多的顧慮。若是真心維護,怎麼又在文凝暄吃苦躲避的時候又有了盛雪?
慕婧抬眼,看著方才進到裡頭時,見到滿滿當當的布匹針線,那些繡的衣裳,是給未足月的小孩子的。
盛雪的不滿明顯地溢於言表,慕婧能感覺到盛雪對待母親多有不耐,文凝暄對她也非完全的愛護和珍重。
當盛雪領著她和楊菀之進來時,先是被文凝暄責問,女孩先是狡辯似的用話裡的漏洞維護自己,隨後又像是賭氣一般說明她們兩個就是她自己蓄意帶進來的。
但凡將自己的視角換作盛雪,便覺更加荒謬。母親連自己生活都匱乏,卻仍然心甘情願蝸居在寒冷偏遠的地方、心甘情願為他人再生孩子,不怨是不可能的。
她或許沒見過永巷以外的世界,但是人不喜歡過苦日子,不喜歡待在一個混亂的地方,更不喜歡和明明有著生氣卻自願扼於冷寂的人相處,都是一定的。
「這樣啊。」慕婧嘆了一口氣,她實在是沒辦法維持下去說一些敷衍概括的話,只想匆匆了結,「既然如此,我看文姑娘應當也不介意我們帶走盛雪。畢竟妳說了,如今在永巷,或許才是妳的歸處。而盛雪也不需要一時權宜,那麼先離了這裡也是好的。」
盛雪一直在聽她們的談話,此刻只抓著手裡的書,她沒認真看,不過是遮掩她聽著兩個大人和娘親談話,燭火微弱,看不清書上的內容。
文凝暄想阻止,慕婧道:「若是陛下真心接妳出去,想來也會聽妳一言的。我令牌留給妳,明天妳自是可以出永巷,來尋盛雪。」
盛雪起身套上鞋。慕婧和楊菀之兩個人都不想多待了,讓盛雪攀上自己的肩頭後,慕婧禮貌地和文凝暄告別,便與楊菀之一同離去。
「皇后殿下。」在慕婧跨到前廳前,文凝暄出聲道。
慕婧抱著盛雪,並沒有完全回頭,不過不阻礙文凝暄朝著她的半邊背影說道:「妳可有聽過,有情飲水飽?我相信不管再大的困難,只要我和阿郎齊心協力,終究會度過,所以我的堅持,是為我,也為他。」
慕婧沒有回話,在即將在夏天變得暑熱的風路過的夜裡,轉身出了屋子。1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Krxx96H9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