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帝宸,翠華閣的燭火燒得仍舊比其它宮殿明亮,青影正在收拾楚化整理帶來的書籍,驀地,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想要轉身過去請安,又想起楚化已經免了周遭侍女的行禮。
於是她只是轉身,對上楚化的視線後,還未來得及思考做些別的動作,便聽她道:「夜裡看字傷眼,早些回去吧,別太辛苦。」
翠華閣內然起了燭火,應該是媯曄或景姲來點的——她竟專心到忘記了時辰。
楚化看起來是真的來提醒她早些回去的,或者是為了省燭火開支,但是,此刻靜謐,倒像是適合兩人密談的絕佳時機。
青影開口:「您已經找過了和暢宮殿下了?」
楚化還未開口回答她,青影在凳子上再次轉過身,將手邊最後一本書放回去,自顧自道:「您是應當多仔細些。」
青影是她熟悉的樣子,有點墨守成規的謹慎,不過在繆明姝還活著的時候,她們幾人一同尋樂時,她身上的鮮活氣比現在多多了。
簡而言之,那件事情把青影好不容易活起來的生氣給吞沒了,謹慎從而表現得謙讓這點在她身上又突現了出來。
「我會查清事實,是因為我想把姝姐離世前的所有事發的經過弄得一清二楚,不是因為懷疑妳。」楚化道,「妳會告訴我,也是覺得繆明姝生前行跡有問題,不是嗎?如果她的死因和背後的事情都查清楚,妳也樂見,不是嗎?」
青影步下台階,正對著楚化,兩人的距離愈加近,青影道:「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樂見,但是至少,這麼多年裡,我是後悔的。」
那點猶疑終究是在那些無法理解中固成了冰,又在愧疚與不肯妥協中融化攤開。
「我曾經和她爭辯過,我說,若是連妳都感到窒礙而妥協,那我們算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那個「她」自然指的就是繆明姝。
十七歲的少年仍舊桀驁,只是用著平和地口吻敘說那些無法抹消的矛盾和爭端:「我是平民之女,不得溫飽亦不曾斷文識字,全靠她一手拉拔,才得能進皇宮整理書籍的今天。而她卻告訴我,她有諸多掣肘,無法隨心所欲做所有事,那時她就像是我從來沒有認識過的人一樣,被時間淘洗,變得溫潤可親。」
「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我有時也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結局,可是,這口氣,我還是憋了這麼久——」
「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楚化看著她,道:「妳應該要知道為什麼,這也是我們不曾想通的。時局變遷面前,人總有諸多考量。我們一直想做出一個改變,可契機不是她的妥協,我們要掌握很多東西,也必定要和害她的人討回一切。」
「去哪?」青影收拾好東西,楚化卻沒有立即回答她,而是一前一後走出頌未樓,先在詠斕殿換過一身沾了灰的外衣後,才出發往和暢宮而去。
到了和暢宮,青影發現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只有李瑛菡和她的侍女在側,幾人在昏黃燈光下進行一番質問追詰的畫面,而是另一副情景。
和暢宮人多,且熱鬧。連慕婧和楊菀之都在,她們幾人宮裡她較為眼熟的幾個侍女也在這邊,院裡有人架著烤爐正在烤魚,正殿內則在煮火鍋。
青影不由得碰了一下楚化的臂膀,那是下意識地,與紫淮並肩同行時的習慣,而後自知有些失禮,便退開了些距離。
楚化卻沒有多大在意,仍舊與她並排走著,慕婧在正殿門口看到她們,「楚化,青,妳們來了,趕快過來吧。」
而且似乎是因為「青」和「影」讀音相近的原因,慕婧喊她的青是聲音被拖長了一截的「青」。
……她有些被慕婧輕鬆的語調驚住了。不只如此,青影走到正殿前,發現正在烤魚的李瑛菡,她們幾位不論是宮裡的主子也好侍女也好,全都穿著簡單樸素的窄袖短襬衣服,頭上要嘛扎個馬尾,要嘛就是盤成簡便的型式,有說有笑地和身邊的人說話。
楊菀之從她身邊掠過,道:「妳要找紫淮的話她在內殿裡,她葷腥吃太多了現在正在吃水果消食。」
「她就是想吃而已。」青影哭笑不得道,儘管她來晚了,但是也沒有就到了其她人都已經吃飽的地步,不過看前頭的份量也知道,想必紫淮也是先吃過了不少東西。說話間正巧一個人影從層層屏風後走近,正是紫淮。
「我拿水果是給妳們吃的。」說著紫淮便從裡頭出來道,「誰不知道今夜又是魚又是肉的,想必是大晚上也不見消停,總得有個清膩的東西來解乏。」說著便找地方擺果盤去了。
和暢宮的晚會開在過了幾個廊道後的園子裡,林木蔥蔥,在夜晚攏起一層深黑的暗影,又被流水與傾瀉而下匯為一潭的靜水反射的月光襯得細碎卻光輝明亮。
錯落的亭台和假山的側峰,還有通向主殿的小樓院,都燃起了燭火。
晚會很自由,想待哪裡就待哪裡。
小樓院裡生著火架著肉,一旁的桌上還有幾道菜,一個小爐子正烹著火鍋,等到青影來的時候,已經熱鬧了起來。
楚化和青影落座,紫淮在青影的身後坐了下來,道:「剛從翠華閣收工出來呢?」
「對啊。」
面對紫淮,似乎她的性情也闊朗點。楚化正對著她們兩個,道:「我要先向妳們道歉,為了先前利用妳們,和許多沒有通知妳們的事。」
對她們的猜疑,楚化倒是沒有提到。
「我在明姝生產前的三個月裡,沒有接觸過明姝,不知道事態是如何發展,因此擅自動作。及至慕婧入宮作為皇后,局面動盪,我便想了些策略來揭她的底細。後來對於元惟彥的決策,我也沒有和妳們討論過。這些或是妳們不知情,或受我牽制的地方,我向妳們道歉。」
這似乎不是一個高位妃嬪會說的話,尤其在語間,楚化直呼慕婧的姓名,讓青影想到晚上剛來時,慕婧那對規矩無所謂的模樣。
神仙要打架,不濺血到她們身上就應該感恩戴德了——理所當然的似乎是如此。楚化要做什麼,原本她們無從探聽、揣測,更是只能接受那一系列的權謀鬥爭帶來的波及和犧牲。可是如今楚化在她們眼前,誠懇地道歉。
倒也不必說這麼多——她們心裡是這樣想的,面上卻反應不過來,楚化沒急,任由她們內心發揮。
「您查到哪個部分了?」紫淮回過神來道,卻還是沒有對剛才楚化的一番話做出回應。
「明姝的接生婆有問題,最關鍵的人留下了,但是卻有她們的關係人一路南下。如今瑛菡在查那位潛走的人的消息。」楚化道。
「明姝與我們的情誼非同一般,自認家族血脈都未及如此。妳和明姝之間同樣情深義重,有些事情過於用心,我不怪妳。」紫淮覺得自己的心態從這段話裡得到了巨大的躍升。她居然和主子這樣說話。
只是過去,她作為繆明姝的侍女,與楚化和她們身邊的侍女相處時間也久,若論情感基礎,理應如是。
青影也道:「是啊,妳最擔憂的應該還是我們對元惟彥的看法。」
說完,青影和紫淮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開口變得有點糾結。
楚化看著她們,氣氛一瞬糾結,直到青影說道:「明姝不是因為產後失調體弱氣虛而死。」
繆明姝的死因被包裝過,改掉醫案的不是旁人,正是姚穎誼,三人比對過後,確定了這件事。
「導致明姝身體不適一方面是產後思慮太重,另一方面,則是繆家人帶來的藥有關。」
從入府開始,青影開始說起繆明姝那些串連起來,便成推動繆明姝死亡的種種事件。
繆明姝被賜惛給元昀仁時,正是元昀仁開府封王的時候。兩人一時被人稱為琴瑟和諧,佳偶天成。元昀仁也是這麼想的,繆明姝就不是了。
楚化也記得,那時候元昀仁因儲位之爭三天兩頭在外,但是一進府,他必然是找繆明姝。
尋求心理慰藉是其一,更多的是尋求繆明姝作為謀士替她出謀劃策。
繆明姝是一等聰穎卓絕的天嬌,三歲時被接到舅母身邊養著,六歲時口能成詩,八歲時筆能下賦,兵法策論更是不在話下。
繆明姝匯聚了世所不能拼湊構成的才女之氣,是人間從容善良的代表。但似是陰極生陽般,規律也產生了缺口。她自小沒有血親姐妹,卻也十分在乎與她有一絲家族關聯的表姐妹們,但凡其能所見的無論近的丫鬟婆子也好或是遠的伶人妾室也罷,都是她盡己所能幫助的範圍,因此也是人人交口稱讚。
這些楚化都知道,因為饒是在飽讀詩書的她在繆明姝面前,似乎也被奪去了一層光環。但無論如何,這些外人評價的話始終沒有被她們放在心上。
她的心願是設女校,廣立女戶,任女官。女戶目前是存在的,是凌琞公主執政後所遺留的資產,但是並非寬限至平民百姓,因此這也是繆明姝的想做到的目標,她也為此進行了動作,只因為重重禁錮在身也沒有徹底得到實施。
她的舅母覺得繆明姝過於聰慧,恐怕早夭,為此心傷垂淚;她的姑母覺得女孩子不過寵著便是,到底也不會幫她;她的母親亦是擔憂,認為給她趕緊找個能替她遮風擋雨的好夫婿便算鋪路,如此再不必愁繆明姝是否會惹出禍事殃及己身。
大多世人都只以為繆明姝是個才德兼修的閨閣姑娘,但是那些外人裡,只有此前在府上與她接觸過且在其後如同頑石一般跟前跟後專心討好她的元昀仁隱約知道,她的心是側重女子的,她的天下大義是女人優先。
兩人成惛不久後,元昀仁早出晚歸,繆明姝則經常被徐容蘭召進宮裡侍奉跟前,幾次以後,元昀仁用十分體貼的方式勸慰繆明姝侍奉長輩辛苦,擔憂繆明姝辛勞且壓力過大,隱隱是以退為進來挑撥離間之意,且開始試探繆明姝是否想要孩子。
「是那個時候?」楚化驚道,青影點頭:「他這樣問,似乎覺得有了孩子的明姝,可以守好與他一起的家。」
他們並非尋常百姓那樣的家,但是前朝權力傾軋,徐容蕙自認彈壓妃妾做得很好,其餘的問題都在元昀仁身上。元昀仁卻覺得姨母與新生的皇弟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縱使元昀傑當時才出生不久,如此危患,他認為還是要捨那些親情,退守翊王府作為自己的小家。
他怕的當然不是繆明姝惛變,而是怕徐容蕙和徐容蘭如此親近的關係,連帶著血濃於水的感情讓繆明姝反過來更加依侍徐容蘭,將自己的才能發揮在給徐容蘭獻策上,屆時,就算是姨侄關係,他也要將未到手的一切拱手讓人。
「他逼明姝生孩子,這個我也有聽聞,只是當時明姝不願意和我說太多,我也不能替她分擔。」楚化道。
「那天元昀仁夜裡找明姝談話,我全聽到了。」青影道:「他說:『妳不是喜歡給姑娘家出題做嗎?以後妳當了高位殿下,那些姑娘家隨妳怎麼遊戲。』」
「這是人能聽的話嗎?」楚化感覺自己耳朵快要廢了。
「當然,他覺得他這句說不好,又說了很多。」紫淮道,青影接著說下去,「起先,他哄明姝的話,明姝跟我們在一起時也告訴妳了,他是說當明姝生下孩子,因著有皇孫在,他父皇會先考慮他繼承皇位的,更何況他又是嫡長男。後面又說,既然妳那麼看重女子教育,等卿與我共同並立登上此世帝后之位,自然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事。」
他不理解繆明姝,覺得讀書識字亦是閨中遊戲罷了,到底是因為他覺得姑娘家再怎麼讀書以後也是傢作他人,困守圍城,別無用處。不過到底還是試探了他認為的不可能之想,畫大餅讓繆明姝相信他是世間好男人。
繆明姝沒有說話,只是坐到太師椅上陷入沉思,滅了幾盞燈火的室內不算明亮,元昀仁在她身邊空的椅子坐下。
「後面這個我倒是沒有聽過,看來他為了哄明姝下的功夫不少。只是明姝為什麼不跟我們說?」楚化問道。元昀仁允諾繆明姝投誠的利益是予她高位來執行符合她的理想的政策,如果楚化知道,必然已經提早防範。
青影囁嚅許久沒想到話,紫淮道:「怕是因為,她覺得她要是拒絕了元昀仁,元昀仁還會找上妳們,無論是誰都可以促成他達成目的。只是那樣情節會變得太曲折,會波及到很多人。」
「她想一個人處理。」紫淮道。雖然當時繆明姝種種舉措她們作為身邊人也是看的雲裡霧裡,但是現在能明白當時她大約是在留什麼後手,而以她們對她的了解,繆明姝大約是打算把事情僅止於她。
她知道一個要陪男帝王走過漫漫長路的人會有多苦。
楚化撐著頭,星夜來不及照映她們,光輝皆被月華奪取,此刻每一個細碎的水珠偕池水水面皆倒映著一面弦月。
和暢宮眾人都安靜了下來,聽著有關繆明姝的事。
紫淮從另一角看到,那晚的繆明姝沒有再說話,上床後和衣而睡,元昀仁雖然也沒有做多少事,也累得倒頭就睡。外頭青影輕手輕腳地走過,滅掉走廊的燈火,此事便做拖延過去了。
元昀仁要的是繆明姝的精神全力幫助他,因此不會做形似過於逼迫的事情,他還是希望如他所想的那樣,扮演謀士期望的明君,好女人需要的好男人。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往王府庫房清點東西,去繆家拜訪繆明姝的家人。這事當時她們都不知道,是最近清閒下來且有餘力,青影和紫淮才調查到的。
也就從這天之後,原先寬容慈愛繆明姝的長輩們,各個或結伴或一一上門,不停地灌輸元昀仁是如何的世間良配,或是憐惜她日子寂寞清寥或是讚她幸得皇恩,又說道她未來要是母儀天下也好,或是永遠作為王男的妃子,都不能沒有孩子。
都是好話,似是沒有虛言一般。
卻也在她們上訪前,繆明姝便已拿定了主意。1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4PqmKo0ii
1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k4DenIKW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