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來龍去脈梳理完一次說出來之後,眾人也差不多能猜到怎麼一回事了。
元昀仁想要利用繆明姝,綁定且奪走一個女人的價值,還讓對方心甘情願為自己付出,最好的謊言就是利用惛因和女人的生育構成一個「家」的謊言。
是大,整座江山,是小,土階茅屋,「家」這個謊言的用途,都是一樣的。
繆明姝對元昀仁表現得既沒有十分地熱衷期盼,也沒有直截的冷漠疏離,但到底結果仍是她生下了元惟彥,並隨後撒手人寰。
慕婧有提出過,元昀仁是否本意就是要趕盡殺絕的可能,不僅要孩子還要繆明姝的命,但是眾人一番推測之後,連慕婧都覺得機會甚微,因為當初繆明姝若是多活一陣子,元昀仁去夕州的路絕不會如此艱難,以致抵達時險些喪命。
「妳剛剛還說到繆家人帶來的藥?」楚化道。
「是。」青影接著說下去,「原本明姝的一切病症都有例可循,有藥可解。但是幾番醫治根本也不見好,那陣子幾個擅長婦人之症的醫生們都輪流為明姝診斷,但是終究也是沒有成效。」
「我們便懷疑,在明姝和元昀仁談過那之後,那些輪番上陣的親戚裡,有一個明姝的表姑媽帶來的東西有關。」青影道。
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黑乎乎的,爛成一坨,還有奇怪的光折射,同時又有黑紫色的東西沉澱,實在說不上是令人安心的東西,遂三人皆同意把那東西倒了。
表姑媽帶來時說,那是很好用的生男偏方,但是無論如何都不給繆明姝藥方,只有一些看不懂的材料,叮囑青影她們照她說的方式熬製,但是她人一走,那些「藥材」也隨之被丟棄。
她們當時是找個地方把東西燒了埋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捲土重來,總之當姚穎誼說到繆明姝的症狀更像是中螙時,青影第一時間便是想到那個東西。
繆明姝的表姑母帶來東西後說的信誓旦旦,且要求繆明姝一定要服用,才能跟她一樣生出男孩,那份殷勤迫切在青影和紫淮眼裡看得有點瘮人。
「哪個表姑母?姓貝?」楊菀之算了一下親戚關係總算對應到「表姑母」是誰了,她和繆明姝是姑舅姐妹,彼此的關係算是差得遠,要算繆明姝那邊的親戚還要好一番思考。
「是,就是賀家長媳的那個貝姨媽。」青影不知道貝棠姓名,索性給她冠了個姨媽的稱呼。
慕婧沉思,道:「既然青影和紫淮知道了元昀仁特別打點明姝家人,那麼想必所有親戚都不會放過,一人能說上一句是一句,甭管是誰,也必是都收了些好處也自認為能沾未來皇帝或是大王爺的光的人,才會走上這麼一趟。」
「若是真的想要攀附皇家的人......」青影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所有人想法都有一個指向:去勸繆明姝的人,除卻跟她關係比較親厚的幾個長輩可能真的認為自己是在替繆明姝著想,其她人能有多少「真心」?
此刻她們認為元昀仁沒有太大謀殺繆明姝的可能,全因對他的政治利益不利。但是問題未必不會出在相關的人事物身上。
「剛才青影說,貝姨媽是希望繆明姝生個男孩,跟她一樣。」朱岫重複了一遍,然後看向楊菀之。她生活在楊府,對楊家這些有關的親戚關係也略知一二,貝棠是賀家長媳,但是賀家婆母對她多有不慣,於是她想盡辦法爭取地位站穩腳跟,生下男兒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方法。
如果,她是希望繆明姝生下男兒,她自己好來邀功,給賀家討到更多的封賞和更好的前途呢?
未來的皇帝因此和皇后感情穩定,未來皇后有了一個保她位份的嫡長男,未來嫡長男又是她的親戚,出於這個理由,不可能不心動以致於要在人情往來之外愈加體貼地送上藥材。
楊菀之道:「去查她,尤其是她的夫婿賀大,看是不是有往來或介入了什麼。」
「常雲風和鳳鶴芝那邊,就交給菀之;李興豐的下落給瑛菡處理;賀家那邊我派人監視......」楚化正想說那我呢,就見慕婧停頓,於是她趕緊在慕婧停下來的空道:「姚穎誼那邊就交給我吧,也怕菀之跟姚家太親,許多事查起來掣肘,我若不行再回報給妳們幫忙處理。」
「行。」慕婧點頭。
原本還打算往繆家一探,但是聽青影所言,繆明姝的親人似乎用一種奇異的方式站在另一方,到時候問起來不僅沒能解惑不說,恐怕還有消息走漏的風險。
就這麼商議過後眾人四散該吃的吃。就如李瑛菡辦這個小型宴會的立意一樣,希望給大家一些彼此交流跟放鬆的機會。
楚化和紫淮推讓拉扯地在喝酒,青影剛顧著說及往事,一邊有楊菀之和朱岫接力烤肉給她吃,桌上還有鯽魚豆腐、鮮蝦粉絲、紅燒魚等種種菜,她下箸的手就可以說沒停過。慕婧喝在旁著酒,因著已經吃過了,便小口緩慢地吃菜配酒。
景姲從小樓裡拿出調料,放下後就獨佔一鍋屬於她的鮮蝦粉絲煲,媯曄吃著她用葉子包起來烤的薄鹽烤魚,抬頭看都不看一眼,只在景姲坐下後夾了一筷子魚肉給對方。
幾人忙著吃的吃,喝的喝,或是烤魚烤的忙碌,李瑛菡沒有說什麼,半倚在身後的石雕上,手中的酒正熱。
各自都在忙著,忽然紫淮一聲問道:「我們在這裡快活,那男皇帝元昀仁在幹什麼?」
總不能她們明目張膽的在這裡點燈燃火,聚會狂歡,明天一早還要裝作彼此不熟識的樣子吧?
儘管有慕婧帶頭稱呼元惟彥為大皇男的先例,但是紫淮這一聲「男皇帝」落在眾人耳裡確實比「狗皇帝」更有帶著極大落差感的諷刺意味,景姲先是笑了一陣,而後回答她:「他有個堂兄入宮了,如今在忙著手談品茗,彈琴唱曲呢。」
景姲雖然平時一副不沾事兒的模樣,但是到底還是好幾位跟她相處久了的老同事在現場,多少聽出景姲暗指元昀仁幹的活不正經的意味。
「那也太髒了。」慕婧皺眉。
元昀仁跟堂兄元夭夭在雍德宮外十五里的,元夭夭先前王府舊址,裡頭有一個湖,他們正在湖中島上飲酒過夜,且不帶任何人上島。
她們此前便有聽聞元昀仁與他這位堂兄頗為要好,連奢侈至極的宣王府都是元昀仁攛掇著元夭夭拿下了,後來元昀仁上位沒幾天,元夭夭被人彈劾他的品級根本不配用這麼奢侈的府邸,於是元昀仁假意聽從後為了給他避風頭,又在軍中安排了個閒職給元夭夭添歷練去了。
他的本名並不叫元夭夭,而是慕婧覺得拗口,加上名字裡有個字音相近,乾脆給他改成元夭夭,好記又好唸。
趁著休沐幾日,元昀仁對百官及軍中大為犒勞,又特地把元夭夭接回來,腦子沒問題的人都能看出兩人間的那點破事。
「真不知廉恥。」紫淮用著宮裡老人慣的語調道,「也不知道是虛情假意還是逢場作戲,總是放蕩。」
「今夜大部分男守衛和太監都被菀之調去宣王府注意元昀仁動靜,雖說湖心島不可有人,但是外圍湖岸總是要有人把守。」朱岫道。
慕婧無聲,卻在心裡計算了那一片水路:宣王府裡的那個池子雖是人工挖造,但是其引流上涼水,與皇宮外那片水域連成一片,帝宸正心以北玉涯湖雖是倚靠百經山,以其匯流的溪水灌注,但是距離上涼江水也不過二十里,上涼水向東綿延,淤滯不去,才造成那片地帶的地氣潮濕,便也是如今涴行宮的地方。
到了冬日,無論河水湖水,表面都會結一層冰,御花園裡頭的漪暇湖每年整頓,便是不小的功夫。因為即使凍了,也要確保隔年夏天能夠開出品相和數量令人滿意的荷花。
「況且還有一波人先去涴行宮守著元惟彥了,如今宮裡的戒備是菀之說了算的。」紫淮道。
她一出聲打斷了慕婧的思考,於是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楊菀之最近在皇宮內的安保下了不少功夫,此番心血,她自然清楚。
才將大事談定,此番閒談間,李瑛菡的兩個侍女從外悠悠歸來,李瑛菡趕忙招呼二人坐下,沒見二人交代去向,慕婧心底疑惑。
李瑛菡道:「她們二人去六局處理了點事兒,才趕不及開頭,現在回來時間正好,東西都還熱著。」
「原來忙得晚的不只我一個人。」青影接過一盤三絲魚捲,看著萍珠和丁香也各自坐下來吃飯。
慕婧似乎察覺到李瑛菡並不想在兩個貼身侍女面前討論重要的事,但也不想讓她們心寒,才支了她們到這個時間回來。於是她也沒有再提,言談間只閒聊道:「聽說青影和紫淮的名字都是後來改的?」
「是啊,一般侍候的人都是隨主家的,若主家要改名字也得從了。更何況有的人娘胎裡出來後的名字都不算能聽,沒改是草率粗鄙,改了卻是一副風花雪月似的賞玩之物。」景姲道,「我們幾人自然是好些的,青影和紫淮兩人的名字,是她們自己照著明姝的詩取的。」
「原來如此。」慕婧點點頭,見青影忙著吃菜,她也沒有過多追詢,只待旁人解答。
見青影抽不出空回應,紫淮道:「剛進府時,明姝就讓我們改名字,但她又不想自己為我們拿主意,便要我們自己改。只是我們也沒讀過幾本書,立時要我們想出一個名字也太為難了些,明姝每日都教我們認字,我們也不辜負她,兩個月以後已經能粗識些字了。」
那都是她們進繆府的事了。景姲問道:「那在妳們識字之前呢?」
「哦,還是照原來的名字。」紫淮道,「不過那時不過也十三四歲,,改了名以後大家都很快忘記之前的。我那時候叫秦結草。」
「青影叫做彭婷,我們都不喜歡原本的名字。不過好在那時只做明姝房裡的丫頭,沒有在外走動,倒也少人記得這樁。」紫淮不鹹不淡地道,似乎這一切的發生真的對她來說毫無所謂。
慕婧卻能理解。夕州以她們這些人為主的匪軍,裡頭也不乏女孩和少年,她們都帶著原生家庭的不快的記憶,但是很快便在新的生活和不停前進的步伐下,即使不解和委屈都會轉為憤怒,帶著攻擊力直面憤怒來源後,一切曾經的迷霧和自認的不堪都會瓦解,由或許不盡如人意卻嶄新的生活一步步堆疊構建新的視野,直到回望那些沉淪在痛苦扭曲裡的人只剩冷漠的情緒。
她和青影是被繆明姝救贖,也自救過來了。如今活著,她們每一刻的清醒,都在遠離曾經拉她們共沉淪的痛苦中。
幾人中出身不論貧窮,就只是平凡家境的也理解她們二人不好過。景姲道:「彭婷,是希望不要再生女孩的意思。秦結草......紫淮家裡人有點學識,但是卻是希望養育的女兒能夠報恩。」
媯曄道:「真是騸了爹了。」
她聽說過京郊秦家祖上曾經出過文生秀才,但不過短短幾年也供不起,不僅前頭的讀不下去鬱鬱而終,後面更是青黃不接,現如今跟普通的農戶也沒什麼不一樣,紫淮的父男才仗著有點學識在名字上賣弄。
秦家要不是非要生九個兄弟,後面又是寄附著上門兒媳們延綿不絕地生男胎,這家也沒有那麼快山窮水盡,寬厚的地和順和的天可都背不起這鍋。
媯曄道:「宮裡記檔是有姓氏的,妳們登記了什麼?」
紫淮道:「現在是記著明姝的姓氏,不過說到底也不是個事兒。」
繆紫淮和繆青影,只是一個方便別人紀錄的代稱而已。一如當初繆明姝沒有擅自下決定取她們的名字,現在也不會希望曾經的恩情的相識一場的情分綁架她們和自己姓繆。
更何況,她原先就不是繆家人。
女兒是可以珍視的、被寬容的、精雕細琢的,卻不會是自己人。
媯曄點點頭,她一開始也是登記姓楚。改名的時候去六局跑了好多趟程序,走動了不少關係好讓事情更順利些,女官裡有那好說話的,也有那抱著死儒僵典不放的,不過最終還是處理完了,如今她們的記檔分別依她們改後的名字。
剛坐下來的丁香和萍珠在低頭吃著銀霄接手朱岫後和李瑛菡一起烤的魚,桌上的菜餚沒有減去多少,李瑛菡為她們特別留的菜剛從小廚房端出來,還熱著。
「我們的名字是選明姝的詩,還是詠竹的。」紫淮促狹地看了朱岫一眼,道:「喏,陵重大師給妳們說道說道。」
被突如其來打趣的朱岫一口茶還沒喝緩過來,沒好氣地給了紫淮一個淺淺的白眼,順下了那口茶後道:「我倒是覺得妳們揀的字也太偏了,怎麼剛好揀個一紫一青的。」
對應她跟銀霄,兩個人的開頭也是以顏色命名。不過慕婧也聽楊菀之介紹過她們二人的姓名來由和字號。
至於青影和紫淮......紫淮沒有說話,青影剛吃夠了飯,兩人默契地沒有回答朱岫的問題,然而景姲卻不管,開始在旁騷擾她。
大概的原因是,和她們兩個人到繆府的原因有關。紫淮說得模糊,「初到繆家,明姝的大伯父性情古怪,猶好咬文嚼字,府裡上下一氣,都不喜太過拔尖的下人,雖然明姝沒有和我們說這些,我們終究也不願意她多為難。」
說完又道,「不過都是那時候的事了,如今來看未必如此。」
朱岫放過了她,倒沒有為她們分說名字來源的詩句。
卻不見楚化人影,李瑛菡道:「快去找她,別是吃醉了酒掉池子裡去了。」
慕婧見周圍沒有聲響,怕真出事,便起身。遠處的葉磐和瀾笙因為年紀和背景與其她人不同,兩人一直自成一派,沒有參與眾人話題,此刻聽楚化不見,瀾笙起來看了下,直見慕婧已經往假山去後便坐了下來。
媯曄和朱岫跟著去了,不一會,李瑛菡也說她去看看,便往假山走,找到楚化的時候,她人正在水邊的涼亭上喝酒,紫淮坐在她的身側,兩人似乎在聊著什麼。
「林麓棽崎盡有隴,日星明華倚無涯,樾前晚猶作諼樂,旦出長極此亙遐。」
近聽才知楚化微醉著酒,卻張口作詩,又將沾了酒水的指頭在桌上斜斜地寫出一個字來,是最後她吟的「亙」字,又將旁邊加了了「女」。
「我對月飲酒,月當贈我一禮!」楚化起身,左手高舉著酒杯,「從今天起,我就改名叫姮化。」
涼風習習,吹過一片葉子,落到姮化朝上的虎口。姮化端著酒杯對月道:「多謝,多謝。」
「此番邀小友見證在下改名,便讓在下再敬小友一杯!」
姮化仰頭又一杯酒下,復又坐回涼亭的長椅上。1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CA3iOfJ2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