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啟十九年,天下平肅,穆國金京和一地十二州,正值諸地偶有危亂,國仍有餘力止息鎮壓。也就是在這一年,國之北端的夕州爆發了兩支分別是不同的匪幫的商隊起的衝突而激化的一場動亂。夕州距離京城不遠,對於平亂的風險和功勳都讓朝堂上下明裡暗裡引起軒然大波。
敘鈺堂內,徐嫣正在燒掉一信紙。
站在她身邊的人只漠然同她道:「楊家君柳要入小東宮了。」
「是嗎?」火光灼灼,徐嫣卻不像是在看著火光,而是在看那火背後的東西,「連君柳都要被染指的話,倒不如儘快把他趕出去好了。」
小東宮是一個戲謔的稱呼。東宮意指將會登臨大寶之人,「小東宮」這樣橫豎不是的詞語,是在說那人,本應是最應成為儲君之人,但他沒有。
「妳想攆他?妳有那本事?」
徐嫣卻是反問看似與女人話裡無關的因果,「不該趕嗎?『那位』一直很看好君柳,雖然我們手上什麼都沒有,現在也不是最好的時機,但總不能眼看著應乘風而起的人,此刻碾落塵埃裡吧。」
烈火焚燒的片刻,女人似沉吟道:「妳想,便想吧。」
十九年三月十八日,翊王府迎側妃楊氏,隔一日。朝堂上因為誰去夕州平亂一事又起爭執,在幾番爭吵中,最後竟讓朝堂上大多數人同意了由已故的嘉定皇后之男兒翊王前去。夕州此前未能影響到國之安危,可是近幾年夕州似已物換星移,實情難測,誰也不願冒這個險。
嘉定皇后之妹德妃亦生有男兒,此次朝堂上達成也被男皇帝認可的結論,是她聯絡徐家重臣聯合製造的。她不是翊王生母,但是翊王冒著風險得到的功勞亦能回報她的恩情。
翊王雖遠離京城,沒有男主子的府裡上下都是一片自在,然而仍然有不少書信寄望翊王府。二十年開春後,還因為京城出現異常的回暖及夕州攔截出盧族舊部信物,翊王得以回京一趟。
這趟回京,有人吵著要其他諸皇男甚至是宗室男弟也參加,不過在徐家勢大的反對下,終究不起波瀾。
一年多過去,敘鈺堂的擺設似是沒變,徐嫣將手上的絲織物拉扯拆分,直到成為一團雜亂的線後扔在案上。
「他不在的這一兩年,君柳和瑛菡、化兒都過得很好。」
「是啊,都過得很好。」徐嫣邊說著,邊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可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什麼時候再回來,夕州此行變化太大,沒有人知道此去是生是死,該帶多少兵,該帶怎樣的兵?」
「當初是想儘快將他往外扔,姝兒的遭難妳我至今心有餘悸,不想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做到讓男皇帝滿意,屆時該如何?」
女人道:「君柳若是未被撼動,那麼將來有可能坐上皇后之位,屆時離我們的目標又更進一步。」
「坐上那個位置,只會和男皇帝更密不可分。妳難道沒有見識過嘉定皇后是如何地愚蠢?」
「......不是每個人都是嘉定皇后。」女人道,「但這的確不太穩妥。」
徐嫣道:「她們是執棋人,亦是我們的盟友,但必要時,她們也可以是我們的棋子。」
豐啟二十二年初,夕州之亂初定,翊王奉旨回朝,回返路途中,卻聽聞男皇帝在此時駕崩。
四海皆縞,天下服喪。
翊王雖是元后男兒,又是長男,更在先男帝駕崩前平定夕州之亂,可先男帝未曾明說要翊王繼承皇位,各方勢力明爭暗鬥,直到有太監在先男帝的儲櫃中的錦匣中發現了先男帝遺旨。
「上詔:朕三子昀仁,秉仁孝之諸德,建齊襄之乃業,立謹惠之彼身,繼聖明之全法。謹承先祖之宗法,敬奉天命之欽授,立爾昀仁為太子,於後繼位大統。」
楊菀之看著自己臨摹過一遍又一遍的筆跡,陷入沉思。
侍女銀霄進門為她換盞燈,即使窗外月光再盛,夜裡看字也是傷眼。
「今日白天太監當眾宣讀了遺詔,此事已是不能再轉圜了。」銀霄坐到楊菀之身邊,道。
「我知道。」楊菀之道,「比側妃更尊貴的是王妃,此世能比王妃更尊貴的,也唯有皇宮內的后妃而已。從我三年前被幽禁府中待傢,家中又拿維小妹的性命要挾起,就注定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好在,郡主她們言而有信,真的幫我。」
「只是往後的變數大,我不能確定會發生什麼。就連瑛菡、化娘現下與我們看似交情尚可,亦不知往後會發生什麼,且走且看吧。」
翊王府苑廊內,徐嫣執著火炬,遠遠看著西閣,和身邊的人道:「翊王還有幾天到京?」
「實際上到京了,不過是藏著隱忍不發而已。這幾年他在外面平亂,又與君柳通信,相信君柳將他的後顧之憂都打理好了,才敢遲遲不出現。」
徐嫣話裡並沒有溫度:「看來是為了看看這幾天時間裡誰會蠢蠢欲動,好在登基之後立即算帳。」
「君柳抬舉他了。若不是君柳做他的側妃,哪有他今日。傳聞再過三天他就會正式『回京』,已經讓君柳提前預備下了。」女人想了想,又道:「這幾年她也算和我們一條心,若她真的入了宮,也許真能成事。」
徐嫣收回落在西閣窗上的視線,「走吧,回去稟報太妃。」
在三天後的清晨,翊王府率先收到了翊王回京的消息,楊菀之早有準備,帶著王府所有人早先一步到了奕德門等著元昀仁來到。奕德門是距離翊王府最近的皇宮入口。不過一會兒,元昀仁攜著簡單的人馬往奕德門方向過來。
銀霄在楊菀之身側悄悄道:「在這裡等他果然是對的,另外一批人馬大約被派去守建首門了吧。」
同是楊菀之心腹的朱岫開口:「又要念舊懷德的好名聲,又要當皇帝的排場,死裝。」
「他當然是板上釘釘的男皇帝,我們身份就尷尬了。還沒等到正式冊封前,什麼都不是。」楊菀之幽幽開口,二月多的風正冷,掛在臉邊多少有點難受,好在她掐時機準,就她們說話的這一會兒,道路上的隊伍已經到了眼前。
只是,本應是元昀仁及他的護送人馬到來,而元昀仁的身側,多了一個楊菀之素未謀面的女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同在護送的中心。
「這大概才是他走奕德門的原因。」
「不管怎樣,我們賭對了。」楊菀之快速說完後上前,做例行問安。似乎是覺得多帶人到他回宮登基的路上頗為不合,楊菀之從元昀仁眼神裡接收到了他要將事情推給她的意圖。
他只簡單向楊菀之說明:「慕卿是朕於沙場所見,其見識謀略不輸男子,武功也是非凡,於朕戰時多有襄助。,如此之才,待在邊境也算苦了她,因此攜她回京,希望能給她一個歸宿,愛妃覺得如何?」
「陛下聖明,今日奔波勞苦,陛下還有諸事在身,既是姐姐要在京城安家,不如就讓妾領姐姐一同回到王府休息。等陛下事罷,再研議不遲。」
「其它事再議不遲,不過,朕願許慕卿一個皇后之位,這本也她當得。那是沒有異議了。」元昀仁道。
楊菀之心中快速掠過盤算。她當然想過她不會做皇后的可能,皇后權力大,亦是被認可的男皇帝並肩的助力。她和楊家不和許久,就算坐上皇后之位,他們也不會讓她安心。
可眼前這人,她對她不知根柢,心中難以定奪要以何種方式應對。
元昀仁不喜她們參與到他登臨權力之極的那刻,哪怕這個權力一半是仰仗楊菀之得來的,一半大約是依附著眼前這個女子得來的,他都不願意她們沾上分毫。
翊王府還沒收拾太空,不過是一些與日常無關的貴重物品先已鎖上,等她們回到王府時,楊菀之將早一步派人回府整頓的北閣安排給慕婧居住。
方才途中,她們已經做過簡單的自我介紹了。不過慕婧臉色一直就不太好,楊菀之當她是舟車勞頓所致。
西閣庭院裡,早就支起了一張桌子。雖說仍在國喪期間,但是整個翊王府都有楊菀之把控,她們不是那種毫無理智可言的存在,只要鬧不出那種有傷風化的動靜,沒有人管得著她們私下所為。
同在翊王府的妾室李瑛菡和楚化已經不請自來坐到了桌子旁,李瑛菡倒了茶水,涼涼道:「幹了這麼多年的瞻前顧後的事,為那人不在時佈局朝堂清理眼線,到頭來皇后之位依然拱手讓人。」
楚化看了她一眼,像在示意李瑛菡的身後,不過大抵也是不太在意李瑛菡自己說話造成的後果,很快轉移了視線。楊菀之快步走來,「說了這麼多,這麼些年王府的庇佑妳少得了?吃的穿的不也是我一力周全來的?還敢嘲諷我?」
「我不嘲妳妳到不會拿這些事說了是吧?妳倒是說說,功勞苦勞哪樣少了妳的,憑什麼啊。」最後一句聲音漸弱了下去,李瑛菡也沒搞明白,她說的憑什麼,是對比哪樣待遇。
「阿菡說得對。我只想問妳一句,妳怎麼想的?」楚化道。
「要比就不要看眼前的。」楊菀之道,「皇后遠不如皇帝的一半,妳們說如何?」
楊菀之感受到李瑛菡和楚化暗暗倒抽一口氣,可是眼見局勢變化在即,倒不如她以此一試來得快。
「妳們心中所惑,不如親眼所見。」話音剛落,就由銀霄和朱岫二人領著慕婧跨入西閣的院門。慕婧的臉色比方才好多了,直直地走到她們身邊坐下。
「方才途中多有不便,我們再次互相認識一下。我姓楊,名君柳,字菀之。這二位是李瑛菡、楚化。」
李瑛菡和楚化分別和慕婧再問候過一次,李瑛菡有點尷尬地道:「字號這個,我倒沒有。」
楚化用李瑛菡最能聽得見的聲音道:「我也沒有,妳瞎想什麼。」
慕婧自我介紹道:「我隨師母姓慕,名婧,字嬴姒。」
隨後她們又交換了一番生長居住地,楊菀之是京城人,過去卻也在嶺州住過。李瑛菡家在堯州,以商發跡,至她如今身後已是皇商之一。楚化是旗州人,位在穆國領土之東南。
夕州位處偏遠,她們都不了解其中事。慕婧就著她兒時的經歷當作見聞與她們說了。越是聽,楊菀之就越確定,元昀仁能在夕州安然無恙度過這麼些年,絕對和他自己脫不了關係。
但是眼前這人,從話語到行為都沒有表現出任何對元昀仁的依戀,就連奕德門前,她在元昀仁身後看向他的眼神也是疏離的。在慕婧的講述中,她在夕州並沒有吃過苦,那麼夕州就遠不如京城那些男官所以為的荒涼以致匪禍橫生,在這樣環境中生長的人,不似一般人教養出的心性,她真的會把眼界放在這孤苦無依的皇城裡嗎?
還是,她與元昀仁有交易,或是元昀仁拿其它東西威脅了她?
楊菀之思索著,見眼前李瑛菡和楚化都津津有味地聽著夕州趣聞,偶爾分享自己家鄉的事,她才回過神來。不管她眼下如何猜測,也是不能夠在此時提出疑問的。
那麼,也就只有等。
楊菀之估算著今日元昀仁不會再離開皇宮,果不其然,太監到翊王府稟報元昀仁會留宿宮裡的消息,順便帶了信物給楊菀之。
「這是用信聯絡我久了,習慣這樣差遣呢。」楊菀之收了信,在自己的書房邊拆開邊冷冷地道。
銀霄在她身側,「早些就將家書寫好了,只等一切都穩定下來後就送到楊家。」
「楊家其餘人如何想我不管,唯有君桐與君樺,讓她們再彼此留意著點。」楊菀之道。
楊菀之拆開了信,一手摩挲著一枚玉雕,持信的那隻手將信遞給銀霄,「向來帝王,最是忌疑有人自恃扶持之功挾恩圖報,他既然已做了這種決定,便是早已計算著平衡權勢。」
信上所寫的,便是指許諾楊菀之貴妃之位,好一番嘉獎楊府繼著才是楊菀之本人以作安撫之後,又言明慕婧出身微末,心性不適合管轄後宮,必須由楊菀之代勞。
楊菀之推開門,召被朱岫請到廊下喝茶領賞的太監上前,「替本宮向陛下回應筆下的關懷之意。陛下問本宮有什麼想要的,不過也是天下太平和樂罷了。夜已深,公公小心足下。」
送走了太監,楊菀之與朱岫附耳,「嫣姐還在府上,讓人去截了他。」
南閣的李瑛菡,東閣的楚化,北閣的慕婧,都是她要拉攏的對象。過去三年元昀仁不在府中給了她極大的機會,與其思考她們傾向元昀仁的可能性,不如在監控的另一方面,藉著已有的優勢將人完完全全拉到自己這個利益戰隊。
未來後宮將會有很多人,這些人的命運前頭來路,與往後去向,她無法掌握,唯有儘可能地開拓自己的領土,才有可能幫得上在這世道中需要雪中送炭的人。
明祺宮內,徐嫣將點上新的燭火的燈擺好,退到了光線僅能微弱照到的地方。
「仁兒的府內一切都好,和他一起返京的那個姑娘與側妃也是?」
「回殿下,屬下已如實禀明。若仍有疑惑,不如您找陛下來......」
「不用了。」在透著光亮的燭燈旁細細褪下自己的首飾釵環,清掉脂粉眉黛的女人道:「嫣娘,這幾日妳就多盯著翊王府上。人家不願意帶這個新來的姪媳婦給我看,我也沒辦法......」
她轉過頭來,不過徐嫣待的位置不算明亮,徐容蘭也無暇打量她的神情,不過是透露著一抹在談話中頗為看重和體恤下屬的意思。
徐嫣在心裡飛速掠過徐容蘭那些類似於抱怨元昀仁不夠關注她、不夠傾情於她的抱怨,聽得對面一聲嘆息,緊接著是:「待到新皇上位,我許妳個好差事,妳也不必隨我遷宮,隨我們這些老人們扎堆在一起了。」
徐容蘭這個決定雖是怪異,但是徐嫣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她道:「陛下不論如何,心中都是有殿下的。您是他的姨母,亦是他的庶母,論情論理,也始終難忘殿下的教養之恩。屬下會盡殿下吩咐之責,殿下也無須太過憂慮。」
說罷,她走到徐容蘭身後,為她做最後幾步驟的打理,與鏡子裡的人道:「殿下雖非陛下母親,但這天底下,又有誰能越過您去呢?」
她知道徐容蘭是想要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徐嫣太年輕,與徐容蘭年齡相仿的存在會讓元昀仁加深地意識到徐容蘭仍舊並非是他的母親,是小了他生身母親很多歲、在後來的幾年入先男帝後宮,隨後又生下一兒男的姨母。這種差別會影響做為太妃的她們得到的自由程度、禮遇,與加諸在身的榮華。
把寄託放在丈夫、兒男,甚至是侄男,就是這種下場。
徐嫣手裡的篦子在徐容蘭的頭髮上遊走著,她心不在焉地想。
西閣或說整個翊王府恢復寂靜,楊菀之停下筆,剛想讓人去請慕婧來,朱岫卻先她一步推開門。從楊府回來,她身上沾著濕氣的外袍還沒來得及脫下,就對楊菀之道:「信被截了,楊府送不進,還好我留了個心眼,把真正的信藏住了。」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楊菀之道,隨後從自己的書架後抽出一柄劍,「隨我清理耳目去。」
整個翊王府被她管理地密不透風,過去從沒有消息走漏的事發生,那麼如今,是因為到了緊要關頭,楊家甘願冒大風險也要來探聽她的言行?
西閣外,迴廊直通到後殿側開的門,門淺淺地往內開,陰影處便躲著一個人,楊菀之屏息,身手飛快地抓著對方的手腕卸下臂膀,將其甩到地上。
一聲錚鳴聲響,楊菀之動作俐落地卸去男暗衛的手腳,對他道:「你可以回去稟報,若再派人盯著我,我大可不懼魚死網破。」
男人似是吃痛,並沒有言語。
朱岫道:「說吧,老實招來,我們對楊家老爺和新皇都有交代。」
「......老爺不過是擔憂您......」
朱岫取過楊菀之的劍,一劍了結了男探子。
時間有限,加上徐嫣經常往王府走動,楊家未來得及塞更多人到王府裡充作暗探,銀霄回到她們二人所在之處,對楊菀之道:「各處都已派人四下巡邏了,只要見到可疑人物,立即將其抓來呈到西堂。」
又道:「對了,北閣那位如約前來,方才我在派人巡王府時,見她往這個方向走來了。」
楊菀之點點頭,回到西閣主院。
推開殿門後,慕婧已然坐在了茶几旁,好是一副促膝長談的模樣。2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M4COsrH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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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話:】重置所有舊文情節與理念不合的部分,劇情的推展會再加速,減少後宮背景帶來的窒息和不安全感。
所有主角團都不會和男性產生關係,寫後宮背景一是因為這是過去我為不同的角色都有成為皇帝的支線寫過故事框架,希望自己完成;二是太多的後宮小說、影視劇喜歡貼上「成功人生」「大女主」標籤,即使真有主角在後宮框架中成為皇帝,視角仍然沒有脫出男本位的敘事。我希望自己可以寫出完全能夠做出範本的「後宮女性應當逆襲的方式」所以為此努力中。
過去有部分存稿與大綱因為各方面持續學習和成長的因素,如今看來已不甚滿意,從2025年第一章更新起,後面章節都會陸續改動,直到新的章節出現。2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EJw7Q0gu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