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慕婧如她所說的早先喊醒了妗素幽,並送她出角門。待到她回到北閣院落的時候,王府眾人也開始裡裡外外地忙著了。
楊菀之拿了件樣式簡素的服裝過來,給慕婧在回宮時使用,她找的服裝易於行動,裙片一體方便穿脫好穿著裡頭的褲子活動,慕婧就識穿了衣服,又想了些把衣服式樣改得更簡單的法子。
「這些都還容易,之後讓尚服局的人照著做便是。」
慕婧脫下了服裝,坐到榻上,和楊菀之喝起了茶。
楊菀之問道:「即使妳自夕州而來,身邊怎麼也一個人也沒有?到京城一趟,好歹是帶個信得過的人在身邊,如若有什麼事情措手不及,那可怎麼是好。」
「若是措手不及,多帶人也未必能幫得上忙,我自己就可以了。」慕婧道:「不過妳說得也是,之後我會在民間挑幾個信得過的人入宮,到時還要借妳的方便,將人安插進來。」
「那沒問題。」楊菀之道。
慕婧放鬆向後仰靠,「有妳真好,不然應付這些宮內規章瑣事真的麻煩。」
楊菀之道:「宮務不難,若妳有時間,之後可以跟著一道處理。」
慕婧突然坐直了身子,道:「昨日我見到妳處理了楊家安插進來的人,妳會工夫?」
「先前練過,算不得有正經師傳宗承,只是對付這些小玩意恰有餘力。」
慕婧道:「可否給我演練一遍?」
楊菀之答應,兩人轉到了北閣的中院裡,楊菀之試了幾個劍招,慕婧看著,雖然沒有任何承襲流派,但是練得自成一格,不說處理區區匹夫,就是跟拜師習武三五年的武者過招也無不可。
慕婧伸手,楊菀之會意,將劍闔上劍鞘拋過去,被慕婧接在手心,旋即又將劍拔出後端詳一番,「劍不錯,只是有些動作可以再調整,不如我們過招?」
「行啊。」楊菀之道。
慕婧取來自己的長劍,使出《玄山劍法》前五招與楊菀之過招,在對打過程中,她發現楊菀之似乎能從比試中習得一些招數,本身的劍式也越發流暢了起來。半柱香畢,兩人各自收招歸位。
「覺得如何?」
楊菀之笑問:「妳有秘籍能傳授於我?」
「《玄山劍法》雖然精妙,但我也不算是十分精通。妳要想學,我卻也是不藏私的。」慕婧將劍繫回腰上,楊菀之搭過她的手,兩人一同回到屋子裡。
慕婧給炭盆添了炭好讓兩人趨散寒氣,楊菀之搓著手,道:「倒也暖和。」
北閣因為擺件少,尚算寬敞,不過地氣濕冷,楊菀之擔心慕婧不適應,撥了多三成的碳到慕婧房裡,初春寒意料峭,慕婧也沒少用炭火。她摸著手上的繭子,道:「習武之人不畏寒,北閣冷了些倒也沒什麼。只不過一應外物能用就用,何必為難自己。」
「妳倒不怕別人說你不勤儉。」楊菀之笑道。
「哪裡傳得出去。」慕婧道:「那些酸人口裡最喜歡提倡恤民愛物,不過若是他們真知道我連面子上的勤儉都懶怠做的話,指不定還真的會背後編排,說我到底民間出身,窮人乍富。」
「世人皆知帝王之家富貴,卻又怎知哪些人的手是清白乾淨的。」楊菀之道『諍臣賢士門生萬千,勛貴之家虛華高壘,一地之長富可敵國,草寇流民財換良名,他們一層一層用著自己身分,極其默契地劃分一切反哺自身,而在他們需要時,便指控女人不夠節物惜財、驕奢淫逸永不知足。」
慕婧道:「再怎麼窮苦貧弱的人,都盼著子孫延綿好繼承破鍋爛蓋,但若真要餓死了,誰還能管那些。」
「越是饑困的環境,就越不應該生孩子,天道生息自有定數,如若自身不強而一味地追求後代的存續,豈非逆天而行,亦是一種窮奢極欲。」楊菀之道。
「最底層的男人,都有妻有女有姐妹,田地裡不缺婦人,織作、炊食、照顧老人幼兒等事,亦缺不得女人的付出。見窮者,詩文只寫凍死骨,對那些家境繁榮也好敗落也罷被典賣的女人們卻絲毫不提。」慕婧道。
楊菀之道:「妳我該改變的,就是這樣的世道。」
慕婧伸出手感受燃燒的碳火逐漸遞過的暖意,「我們在這個位置,做好這個位置能提供給我們的便利去為所有女人的立身之本抗爭便是了,剩下的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多則添亂了。」
楊菀之道:「妳我聯手,用不了太久。」
——
二月十五日,是繁瑣冗長的男皇帝登基儀式,慕婧的封后儀式亦同天辦理,而楊菀之等人則是因元昀仁親口下令,以內命婦身份觀禮,等到二月十八才方冊封。
按身份來說,慕婧屬於男皇帝登基後新取的皇后,一切都要從三書六禮之始從頭走一遍流程,不過在楊菀之的安排下一切從簡,只剩封后當日算是正式親迎。
雍泰宮中,男皇帝在前殿永德殿中行登基儀式,慕婧在中殿景德殿受封皇后,因為男皇帝登基流程包括祭天、祭祖,待到慕婧受封儀式流程完成,恰好能出現在前殿,一同接受百官朝拜,而楊菀之等人則有特殊的觀禮位置。
這等隆重的場合帶給人應是慶賀新禮的錯覺和實際上不容有誤的肅殺之意,帶來的是千百年來由男人統治的徒勞的鐵血,越是親臨這樣的儀式,楊菀之便越覺身處恍惚。
算下來,她也是身份尊貴的一員,但她無法真正融入這樣的框架之中,幾度覺得自己深陷在自己的意識裡,無法觀測周圍一切變化。
皇后、貴妃,這些虛假的名詞只覺是遠方的幻音,實際上要挑破這些名詞所包含的意義,便覺不值一提。
銀霄和朱岫擱在各在她左右,支撐著她的手,李瑛菡和楚化亦在同列,沉默地等待著這一切發生完畢。
終於熬到禮成,再來便是晚上群臣會至的大宴,楊菀之差人打聽到元昀仁此時並沒有往幾人的宮苑走,便率眾人隨著慕婧一同到長樂宮,列隊恭賀。
楊菀之參照過往經歷,男皇帝登基當日,皇后同時受封的例子少有,尤為皇后先前未經成惛的例子。否則若是照慣例來說,兩人今晚就應該同房了,楊菀之不免擔憂此事。
她們幾人在慕婧這裡成群結隊的,說是恭賀慕婧,實際上也是在一處好確認彼此狀況,慕婧已私下和她傳遞,說手裡另有迷藥,讓楊菀之不必為她擔心。
慕婧迎她們進殿,讓她們隨意休息。
李瑛菡半身靠在踏上,側頭和楊菀之以她人難以聽清的音量說道:「姐姐還真不容易,這麼些年與陛下推心置腹,替陛下鞍前馬後這麼多年,最後只得封貴妃。」
楊菀之沒好臉色,「妳這個妃位還是我替你爭來的呢。妳家裡人爭氣,所以輪到我這個姐姐為你出頭。」
李瑛菡道:「大姐關心我,大姐辛苦,只是不知道大姐一個人為自己籌謀的如何?雖然沒有被升為正妃過,不算貶妻為妾,但是怎麼說也算是少了點什麼吧?」
楊菀之定睛看著李瑛菡,她不知道李瑛菡是挑撥她與慕婧還是真心為她考慮。她們在王府這幾年,嘻笑打鬧有,詩文應和有,互訴心結亦有,只是涉及利益和彼此身份設下的立場,什麼時候是真心以待,什麼時候虛情假意,都早已分不清。
在一旁一直顯得從容安靜的,楚化無所謂般地看著二人,並沒有直接打斷她們。東閣地帶僻靜,楚化在她們之中也算是個低調人物,即使如今到了皇宮裡,也是不主動攙和事情的性子——本該如此的,但楚化卻對李瑛菡道:「少折騰些吧,晚上還有大宴呢,在這裡動嘴皮子,豈不累?」
銀霄走到門前,確定外頭再沒別人後回到殿內,坐到楊菀之身邊空著的凳子上。
穆國皇帝登基循慣例是要在晚上開宴,唯一一次例外是凌琞長公主攝政時期,那次的大宴是長公主本人作為宴會的主人坐在最上方。
楊菀之頭靠在榻上,朱岫替她用藥油揉了揉額角。
為了替慕婧節省繁文縟節,楊菀之故意製造一種她在針對慕婧,因此命六局並掖庭處不給慕婧上最好的頭飾服裝的錯覺,然而慕婧的服制一改,她們底下的也能隨之而動,只是仍然無法完全減去累贅。加之觀禮的嚴肅緊繃,幾人都已累了,拿下帽冠紛紛在倚在榻上休息。
楊菀之換手給自己揉太陽穴,對李瑛菡道:「妳以為我再尊貴能多尊貴?還能比那位尊貴?」
在李瑛菡略微驚詫的目光中,她道:「皇后也好,太后也罷,很重要?」
殿中沒有人再說話,除了這個話題已經沒有再爭論下去的意義,也是因為所有人都太累了,無法再花費心力多說一句話。
殿中薰著安神的香料,一旁的衣架掛著早上時穿著的外袍。離大宴開始還有約莫三刻鐘的時間,往返設宴場所最便利的就是慕婧的長樂宮,方才她們幾人說話時,慕婧到了隔斷屏風後,沒有對她們造成過多壓力,但是彼此間妳來我往的話語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慕婧不理解王府眾人的關係,同是聽著的楚化卻在心中琢磨著如今局勢變化,她清楚楊菀之和李瑛菡即使是外傳的不對頭,卻也從來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可今天她們兩個嘴裡說的話又和從前針鋒相對的勢頭大不相同,話裡話外的訊息變得更多,是因為慕婧出現,還是因為現在眾人的身份改變?那麼是不是她未來要走的路也大不相同了?
過去她們二人嘻笑嗔怒,不過都只是為了王府裡頭的小事情,如今有太多事情是變化得讓她們不得不重整心神來看待,只願這三年來她們經歷種種所累積起來的情誼不會輕易被打亂。
思緒如她輕闔眼皮後眼前的視線忽明忽暗,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殿門又被吱呀一聲地推開,恍惚中只聽見有人來說時間差不多了,她又從朦朦朧朧中醒來,見到朱岫已攜侍女們將新的外袍進入殿中。
簡便地換完衣服後,眾人相繼走出殿中,天邊已是一輪圓月高懸,她看著月亮,卻像與什麼有關似的,讓她想到——她或楊菀之或李瑛菡,或者那位故去的摯友也好,她們自入王府起至今,也不過是從十幾歲橫跨至二十來歲的年紀左右罷了。
——
轎子落在重重宮門前,到大宴所在的主殿需要自行步入。楊菀之和慕婧走在前頭,周遭都是楊菀之安排的侍女環繞,「下午時怎麼回事?」慕婧低聲向楊菀之問道。
「那也沒什麼,彼此都熟悉了那麼久。」楊菀之道:「我只是不知道李瑛菡是真心為我考慮還是有意挑唆,如今各自都到了天下至高的名利場,眼前人是否會丕變也未可知。」
「妳想拉攏李瑛菡,最好要快。此是男皇帝的登基之際,妳一錯過,日後她就可能成為男皇帝身邊的爪牙了。若是沒有信心,就看人最重視的是什麼,拿捏住切實的命脈,遠勝一力強權所逼。」
楊菀之抿了唇,應了聲。
「這幾日時間匆促,我都沒能好好了解她們,妳自然是比我更熟稔些。」慕婧道。
道路轉到廊苑中,楊菀之離慕婧的距離更進,「楚化,據說名字是個遊方大師取的,她個性安靜卻不愚鈍。李瑛菡比我大一歲,李家從前家中從商,前些年他在夕州平亂的時候,就是她們家給了不少銀子,也是在那之後她在太德妃那兒的待遇好一些。」
楊菀之又道:「早些年府裡有一處二進小院,有一位繆氏,大名明姝,是我姑母的女兒,她便是大皇男之母,原先也是側妃,還沒正式被封為正妃,人便去了。他不在府中數年,人便也不多,倒算是好事。」
「放心吧,他在夕州是沒法碰到女人的。」慕婧道,夕州有什麼,她再清楚不過,「西北的迷藥很快就會送來,先前給妳那些,不怕不夠用。」
她看楊菀之,「能維持乾淨就維持乾淨是最好。」
楊菀之聽明白慕婧所言,回以一個眼神。
「我們所想相同,便會是同路人。」慕婧道,「但多的是並非如此之人,所以我救一個救得,卻無法現身勸阻每個人。」
楊菀之眼中有些許不足以影響她們根基的疑問,慕婧便有所指般回答道,「若是我對每個人都說,同房不潔易治病,更容易相互傳染擴散疫症,妳猜她們是感激我居多,還是咒我怨我要阻攔她們承接恩寵、晉升上位居多?」
「所以這藥好,可千萬要斷了對其餘人的不捨。」
楊菀之道:「所以,妳也是只認可我,或者是如妳我這樣的人,作為你的知己、姐妹、友人,是嗎?」
「天下女子,姐妹一家。」慕婧道:「妳我自然屬其中。」
廊苑又接通了開闊的道路,慕婧便與楊菀之拉開了距離。
兩人結束了談話,楊菀之卻還在回味慕婧最後所說的。那是一句很簡單的話,楊菀之覺得自己應該要聽過的,卻沒有。
她有五服之內的堂妹,即使是依父輩叔伯來算,實不算近,然而她們到底一起長大過,彼此的相伴也是姐妹之誼。
卻沒人教過她這樣的話。
沒有人告訴她們,姐妹同氣連枝,是生來就彼此牢不可分過親緣。沒有像對家中男兒一樣,託以重任,告訴她們,姐妹務要齊心。
她們對家族始終是外人,隨著依世道風俗各入男家,終究,也會是彼此的外人。
她想起如今身處何處,想起明姝很久以前,也是翊王府的側妃。
大宴上,已經留了掛上珠簾的幾個位置給她們,在最前頭的,是受邀出席,已被加封為德恭太妃的太德妃。在她之下的,是被加封為毓賢太妃的太賢妃。
兩人一個是男皇帝姨母,一個是男皇帝姑母,為表敬重,元昀仁給她們二人上了不同的尊號,有別於其她太妃。
這些事,就連楊菀之也是剛才才得知,可知一切倉促,這宴席必然是一個重大的表演場合。
慕婧掀開了珠簾,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利用一個擦身的間隙,對楊菀之詢問道:「這有往例嗎?」
慕婧身邊的侍者是楊菀之安排的人,一邊替她倒酒水,一邊為她解說皇宮制度。
「從前穆國的先君主配偶不受追封,若有膝下子女、男兒受封者可隨其前往封地,餘下便往寺廟去修行,更有甚者使殉葬之風再度重現,直到前些年凌琞公主發動政變,扶持小甥男上位後監國才一手廢止了殉葬的慣例。」
「凌琞長公主又以先君主配偶被關到寺院、道觀中,美其名曰為國家祈福,實則是為已死之人陪葬一生,與殉葬也好不過多少,因此便在宮中修建道觀及佛堂,先君主配偶皆可受封徽號俸祿,以修行的身分安度晚年。」
侍者邊解說,只見元昀仁召了禮部尚書出列,言及自己將要加德恭、毓賢及其她太妃徽號一事,要求禮部謹慎辦理,宴上出現一片恭維讚美的聲音,眾人皆舉起酒杯敬賀。
過往只有加封太后才會在登基大典上宣示,而加封太妃則是再私下命禮部著手去辦。如今元昀仁對德恭與毓賢兩位的態度,更像是在表達對德恭太妃的敬重的同時以嘉定皇后的存在和毓賢太妃同等的身份來抑制德恭太妃的尊榮太過。
以往的先君主遺配偶,除了太后以外,亦少有參與皇宮宴會及各世家聚會,是為了避免自己作為先君主時期就在的人身份上對新任君主造成的尷尬。而元昀仁不僅邀請,且邀了兩人皆至。
慕婧一邊吃菜,一邊放眼觀察著宴會的佈局。
明明人多的時候最是有可能發生突如其來且難以應對的危險的時候,偏偏是這種場合,規矩和束縛更多。慕婧已讓楊菀之將眾人的衣裙都改成窄袖且內裡穿褲、裙片可拆的樣式,她的身上亦帶了不少兵器。
只怕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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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姨舅生者為「甥」,叔伯生者為「姪」,其部首偏旁皆失去原意並有消除女性為生育者的意象,因此在往後本文中,男性親屬之後代稱甥,女性親屬之後代稱姪。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2KowmVV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