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楊菀之常有來到北閣拜訪慕婧的時候,美其名曰關懷。
慕婧泡好了茶,楊菀之舉杯一嗅問道:「龍井茶?」
「大概是。」慕婧回應道。楊菀之便沒有再問下去,這幾日的時間,元昀仁有來探問是否已經安排下了伺候慕婧的人,楊菀之不敢疏忽,先前就已經安排了銀霄和朱岫的徒女來此處。
楊菀之對此有著疑問:「即使你是出身民間,可是身邊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你是想問陪傢侍女吧。」慕婧隨意地將茶盞放到身側,自己挪動了下身子,調整好坐姿後又將毯子拉好。
「我母家哪裡能選侍女給我,不過,在入宮前,我倒是需要這樣的名額安插人手,屆時再麻煩你了。」慕婧道,楊菀之來不及細想其中意涵,先回應了慕婧的要求:「我知道了,妳要安排的人提早讓我接見,我也會在他那裡說是妳在民間所識的女子,後續我負責安排人員教導,這事就妥了。」
慕婧向後仰靠,思索著能得到這個外援還是好的,起碼在小事上有人料理,不至於在在施展權謀時要一個人應付這些宮內規章瑣事而搞得焦頭爛額。
不過——慕婧突然坐直了身子,伸手取下了掛在楊菀之腰間的劍,將楊菀之嚇了一跳。劍從劍鞘中取出,慕婧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將劍合鞘,還給楊菀之,「劍不錯,只是妳拿劍的手法要再調整,否則容易弄傷自己。」
「要如何使?」楊菀之問,慕婧指了她往後站,先是口頭指點了她握劍姿勢,隨著楊菀之上手的熟練度,慕婧也起身教了一些動作。
就這樣過了一個下午,北閣因為擺件少,尚算寬敞,只是地氣濕冷,慕婧這裡燒的炭遠遠比楊菀之所在的西閣所用多了三成,楊菀之多提撥了些到慕婧房裡,但仍舊抵不過初春的寒意料峭,慕婧用著楊菀之分下來的炭,仍道:「習武之人不畏寒,北閣冷了些倒也沒什麼。只不過一應外物能用就用,何必為難自己。」
「妳倒不怕別人說你不勤儉。」楊菀之道,那些男文人男名士口裡最喜歡提倡恤民愛物,若是當著慕婧的面前看到她連面子上的勤儉都懶怠做的話,指不定會如何背後編排,說到底民間出身,小人得志。
「世人皆知帝王之家富貴,卻又怎知哪些人的手是清白乾淨的。」慕婧瞇起眼,「省下那麼些人的,來供我一個,不虧。」諍臣賢士門生萬千,勛貴之家虛華高壘,一地之長富可敵國,草寇流民財換良名,他們一層一層用著自己身分,極其默契地劃分一切反哺自身,而在他們需要時,便指控女人不夠節物惜財、驕奢淫逸永不知足。
慕婧說出這些,楊菀之道:「再底層不過的人,都求著開枝散葉繼承一鍋兩盆,但若真要餓死,誰能管那些。」
「所以我不能理解。」她道。
「最底層的男人,都有妻有女有姐妹,那才是他們依附的根源。詩文尚寫凍死骨,典妻賣女是隻字不提,可見矯情。」慕婧道,「慘呢,只說大家都慘,要怪罪要犧牲,卻又躲在女人背後。」
慕婧所說的,先前楊菀之還沒有那麼直觀感受。縱然她已經是離了楊家私自出行過的,但見識天南海北的程度,還遠遠不及慕婧。
那也是她一直想親自去見過的。
——
二月十五便是繁瑣冗長的皇帝登基儀式,也是慕婧的皇后受封儀式,而元昀仁親口下令,作為妃嬪的王府妾室僅作為內命婦觀禮,等到二月十八才方冊封。
分明是做給楊菀之看的,這點警告意味在她眼裡不算什麼,卻還是因為元昀仁膽敢挑釁的態度感到憤怒。
即便論嫡庶尊卑有別,先前也不是沒有皇后和其她命婦一起受封的例子,他不想給她這樣的額外尊榮只不過是剛上位了就急著給楊家一點示意罷了。
這一日所有相關的人起得很早,幾乎是一睜眼就忙到了日頭偏西的時候,穿戴著厚重的衣服行來走去各個太廟國寺等等地,最後上乾陽殿大赦天下,一天下來累極了,偏楊菀之等觀禮的命婦也不得閒,比起做實事,多的是把事情弄得冗雜累贅的章程。
禮成後,慕婧成為了名正言順皇后入住長樂宮,而楊菀之與其她人則是先行搬進了自己的寢宮,等不日後封妃。
此刻眾人隨著慕婧一同到長樂宮,列隊恭賀。
李瑛菡悠悠晃到楊菀之身側,「姐姐還真不容易,這麼些年與陛下推心置腹,替陛下鞍前馬後這麼多年,最後只得封貴妃。」
聽著此話,楊菀之也不生氣,她們幾個人都是在享元昀仁這個皇帝給剩下的尊榮地位,又有什麼差別?
對她們幾個,元昀仁的藉口是如今正在先帝喪期一切從簡,故而封妃擇日而舉行,這話的言下之意便是宮裡太妃們同意的,所以在試探到元昀仁如此回覆後後,楊菀之便不再說下去。
她當然聽得懂李瑛菡此話所說,與皇帝推心置腹的,和為他鞍前馬後的,自然不止楊菀之,還有她身後的楊家。李瑛菡是為嘲諷她舉全族之力落得此下場嗎?只是不知在這話之外,李瑛菡是否也在趁機打探消息。
「妳倒也不必想太多,你這個妃位還是我替你爭來的呢。」楊菀之不冷不熱地說道,「妳家父兄倒爭氣,能輪到我這個姐姐為你出頭。」
李瑛菡面色一僵,道:「妳自己心知肚明就好。」
模稜兩可的話語,讓楊菀之臉色也不太好,李瑛菡的態度讓她不由得開始狐疑,難道這話真的是關心?也罷,她也沒對李瑛菡也算好了,不欠她的。
在一旁一直顯得從容安靜的,從前的的東閣楚氏楚化像是被遺忘一般無所謂地看著二人,並沒有直接打斷她們。楚化在王府裡是眾人眼裡的低調人物,東閣地帶僻靜,即使楚化如今提升位份站到了皇宮裡,也是不主動攙和事情的性子。
本該如是,卻像是出了差池似的,在視線朗朗投向最前方的尊位上的慕婧而也迎上對方回視的目光後,她從容一笑,「皇后殿下在此,姐妹們應謹遵妾妃之德。」
楊菀之和李瑛菡沒有再說別的話,倒不是因為其它,只是兩人表面上的互不放過的勢頭終於歇停了會,才顯得安靜。
「今日典禮繁瑣,皇后或許已乏,妾不在此叨擾殿下休息,先行告退。」李瑛菡匆匆行禮想要離去,卻又在離開前瞟了慕婧和楊菀之一眼。
楊菀之能感覺到李瑛菡的視線,也站直了身子後,對慕婧道:「既然皇后殿下已乏,我等先行告退。」
在李瑛菡想一個人離去之後楊菀之隨即拜別搶先走在了她前頭,夾著浩浩蕩蕩的宮女內侍離開,李瑛菡只得跟在緊隨其後,偷跑不得。
慕婧看著不理解,楚化卻在心中琢磨著如今局勢變化,她清楚楊菀之和李瑛菡所謂的不對頭從來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可今天她們兩個嘴裡說的話又和從前針鋒相對的勢頭大不相同,裡頭蘊藏著許多不可探究、不可令人聽聞的訊息,就連她也是站得近才知道她們彼此間的談話,那麼,是什麼東西又變了嗎?
過去她們二人嘻笑嗔怒,不過都只是為了王府裡頭的小事情,如今有太多事情是變化得讓她們不得不重整心神來看待,但願對以往的情誼也沒有改變。
走出長樂宮正殿後,能看清楚長樂宮的上頭已經有玉輪的形廓隱隱浮現在碧綠昏黃與暗藍交錯斑斕的天色上,到了晚上就會完整浮現月亮的輪廓。
——但自她們入王府起至今,也不過都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年紀。她猛然想道。
——
在登基、封后大典之後,晚上緊接著還有一場宴會。楊菀之有簡單地向元昀仁提過,若是在登基大典行後便舉辦慶賀登基的長生宴未免太過頻繁興師動眾,命婦王公文武百官從晨起至中午待在日頭下也太勞累,不若在二月十八日後,恰至她們幾個妃嬪冊封過了再一併設宴,不僅寬限幾日是好辦多了,也不必一日接著那麼累。
歷來不是每位男皇帝先祖都會舉行宴會。長生,又意為長盛、昌盛,是登基的新皇對江山的期許,並非常規,舉行於哪日也非至關重要,有幾位男先祖在登基之初面臨飢旱便不再舉行,更有一位男先祖在宴席上以白麵清湯為宴食,意在提醒諸男臣王公飲水思源,體會民生疾苦。
慕婧在跟她商談的時候表示,這一切都是為了男皇帝們初登基的時候營造個人形象以及定調如今國家水平延伸的今後發展的路線,作為底下貴族和官員應該跟隨的行為指示。
簡而言之,都是做給臣民看的。
楊菀之對吃清湯白麵對民生困苦究竟有沒有幫助不置一詞,只是聽了她的意見的元昀仁卻依舊執意要在二月十五登基當日舉行,又左思右想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對楊菀之寵溺般地說道即使她們未受冊封亦可參加。
楊菀之一樣是那個念頭:既然敢扯旗給她區別待遇,那就該讓元昀仁感受後果。楊菀之不在乎所謂的貴妃或寵妃待遇,但是她不能忍受元昀仁對她身分的蔑視和像對待螻蟻般的漫不經心。
這樣的鄙視不會讓楊菀之覺得不堪,也不會讓楊菀之反過來同情和理解元昀仁現在做的決定都是為了大局著想的情境。只會讓她覺得終有一天立在金鑾殿的人會是她,她的長生宴就拿元昀仁祭天取樂。
天色尚未暗下時,楊菀之已經到了慕婧宮裡。
她坐在慕婧身側,只是試探問,「需要我為你施一些粉黛嗎?」
「不需要。」慕婧道。
或許赴宴的人會來議論皇后的品貌儀容,這也是一個任何臨時被推上這個位置的人可能擔心的,不過,慕婧並不在乎,反倒質疑他們敢嗎?
即使大出洋相也無防,元昀仁需要她的不懂事,也不會為此怪罪她。
她在夕州拼搏多年,外人以為她一路廝殺就為換來皇后的身分,便已足夠震懾,剩下的隨他們臆想。
楊菀之從箱子裡取出一頂冠帽,冊封禮上,慕婧亦是戴著金冠,尚服局的人說是封后突然,針對慕婧準備的大型儀式禮服禮冠都未備全,且男皇在守孝之期,簡素些也可。
手裡的這頂冠是更簡約的樣式。
如何在幾天之內尋來這些後宮不常用的冠帽,卻藉口那些流傳數代,遍經人手的華服飾物準備不足?
楊菀之將東西遞給慕婧,將疑惑抑回沉默之中。
「說說今天下午?」慕婧看不明白王府諸人之間情勢,向楊菀之問道。
「那也沒什麼,府中老姐妹罷了。」雖然她們也還沒「老」到那個地步。楊菀之弄完慕婧的頭臉,掛在慕婧身側的是一襲厚重拖尾的鳳並芍藥的裙尾刺繡花紋,想了想她也懶怠去看,便又坐下。
「先帝給陛下娶的妻妾不算多,現如今不過是三個人罷。一個偌大的府中裡,我們三個差不多是同境遇,再鬧還能如何。我十五歲入府便受封良娣,位列最高,掌一府之事,李瑛菡總能在各種事上鬧上幾句,天長日久倒也是習慣了。」
慕婧點點頭,倒也未全信楊菀之的話。她和李瑛菡兩人言辭裡明明都存了些關懷對方的心思,只不過沒必要說破罷了。
「封昭儀那位叫做楚化,聽聞名字是個遊方大師取的,她一直是那副淡泊安寧的模樣,素來少與府中和京城眾人往來。」楊菀之繼續介紹:「李瑛菡比我大一歲,李家從前家中從商,前些年陛下在夕州平亂的時候,就是她們家給了不少銀子,也是在那之後她在太妃那兒的待遇好一些。」
楊菀之說完,隨後又道:「早些年府裡有一處二進小院,從前有一位繆氏,大名明姝,是我姑母的女兒,生下一個小世男,還沒正式封翊王妃,人便去了。陛下不在府中數年,自然多不了人,其餘實情,往後妳自然能夠知曉。」
「他在夕州倒是被盯得緊。」慕婧如實說出她所知的情報,元昀仁自然知道夕州平亂一行是對他的考察,他因為自己身為嫡長男卻沒有受到任何榮寵加身的待遇,萬分的小心惶恐,私下青樓窰子都不敢去,府裡也維持地乾淨,不過這對慕婧來說也並非是元昀仁就是個潔身自愛的好男人,只是一切發生都可能更隱密而已。
楊菀之點頭,「你想清靜,往後也是清靜不了。現在沒人壓著,過不多久就會開始廣納秀女以充後院了。」
「妳所想的和我一路。」慕婧不打算再換衣服,尚服局提供給她的衣物很輕便。
她也懷疑這些東西是哪來的?又想開口問楊菀之,被楊菀之的話打斷。
「我們所想的一路,走的也會是一路。」楊菀之道,「但多的是並非如此之人。」
她轉過頭來直視楊菀之道:「當然。可其她人和我們能不能走到同一條路上,那都還得再看,世道如此,能保全己身的不到幾個,縱使她們過得再亂,我們也不過是選能用的用,不能用的便棄罷了。」本來她就不抱有一定要找到盟友的期望,不過既然入京一回,總也得讓她帶走什麼。
楊菀之抬眸:「所以,妳也是只認可我這樣的人,作為你的知己、姐妹、友人,是嗎?」
「天下女子,姐妹一家。」慕婧道:「這是一句古話,女人是否真的女人,就要從言行印證了。」
那句很簡單的話,楊菀之覺得自己應該要聽過的,卻沒有。
她有五服之內的堂妹,即使是依父輩叔伯來算,實不算近,然而她們到底一起長大。
卻沒人教過她這樣的話。
沒有人告訴她們,姐妹同氣連枝,沒有像對家中男兒一樣,託以重任,告訴他們兄弟需齊心。
因為她們始終是外人,終究,也會是彼此的外人。
她想起如今立身之處,想起表姐很久以前,也是翊王府的良娣。
而她跟楚化、李瑛菡之間,並非那些主母和家宅實際掌權的男主人們暢想的那樣妻妾和睦,相反,她和李瑛菡鬧能鬧得地覆天翻,而楚化會毫不關心地袖手旁觀,有時候還會沖著場合說教她們兩句,例如今天。
說不上和睦,她們也不想和睦,卻沒有到滿手血腥相互迫害的地步。
怎麼說呢,楊菀之曾經看過七八歲稚子在村口,兩人爭相以樹枝鬥雞,最後以彼此拿著樹枝追擊而終。
一點微不足道的小玩笑而已,幾人卻保持這樣的默契。
她們幾歲?十六?十七?二十?好像離那兩個稚子的年歲沒有很久,但,沒有像她們那樣鬆開手腳的玩鬧的情景,卻已經遍佈了她們人生十餘年。
恐是若那兩個稚童稍微長成,也要被迫面臨如此的命運吧。
她們真正的關係,是被迫聚於此不得不相互打發時間——甚至稱不上慰藉的患伴。但如果被當作是她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依靠的丈夫、各自的父兄、或是更多想圖謀她們的人想殺她們,她們都會毫不猶豫地試圖保全對方。
那是一點很珍貴卻很薄弱的情誼,即便想保全,她們彼此受到的掣肘卻更多。只有在完全敞明、利益相偕的情況下,彼此助力,力量才能發揮到最大。
她希望往後的盟友,有她們,無所謂是不是形影相隨。
總歸是以她們的個性來說,都難以上演難捨難分的戲碼。
已到了差不多該準時動身的時刻,慕婧道:「今日長生宴,幾位太妃也會來吧。」
楊菀之道:「先妣皇后嘉定皇后已崩逝多年,作為皇后之妹的德恭太妃一直照料著那位,以往沒有讓太妃位居上首出席此場合的先例,不過他似乎為表一片仁孝,便都邀了先帝遺婦,說是長輩,但也只有作為陛下姨母的德恭太妃和陛下表姑母的裕賢太妃應邀了。」其她太妃不出席理由很好想到,有不想過度出頭招風的,有仍在觀察測風向的,還有本來就不甚喜歡熱鬧場合的。
慕婧道:「對那位來說,表姑母重要,在姨母面前也只能算是第二吧。」
從前本朝的先皇遺孀不受追封,若有膝下子女男兒受封者可隨其前往封地,餘下便往寺廟去修行,更有甚者使殉葬之風再度重現,直到某朝凌琞公主發動政變,扶持小甥男上位執監國才一手廢止了殉葬的慣例。
又覺得妃嬪被關到寺院中,美其名曰為國家祈福實則是為已死之人陪葬一生,與殉葬也好不過多少,因此便在宮中修建道觀及佛堂,遺孀皆可受封徽號俸祿,以修行的身分安度晚年。
因此,以往的先帝遺孀皆是不參與宴會及各世家聚會等重要宴會,就為了避免先帝已去她們還留居宮中的尷尬。而有些男皇帝為了省去關係上的繁文縟節,也會順勢移駕行宮取樂。如今元昀仁不僅尊德恭太妃嫡母禮遇,又大張旗鼓邀請她們來到長生宴,多少是有幾分彰顯懷仁奉孝的盤算在。
比起孝心,更多的是對於母家勢力的獻眛,想要母親的替代者一樣能提供給他的資源和支持罷了。慕婧冷冷道:「他要顯那一片孝心,恐怕你我事不少。」
「那便要看看德恭太妃如何捨得和周全了。」楊菀之道。
德恭太妃自己也生了男兒,恐怕這對母男之間彼此夾雜著利益錯綜複雜的糾纏,不會那麼輕易被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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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姨舅生者為「甥」,叔伯生者為「姪」,其部首偏旁皆失去原意並有掠奪母親生育之象,因此在往後本文中,男性親屬之後代稱甥,女性親屬之後代稱姪。
眛,去女字貶義詞的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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