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們說這事,明天要和她說嗎?」姮化對月一通發力完後,人在涼亭的長椅上醉醺醺的,身體一歪就倒在了慕婧邊上。
慕婧伸手接過,將姮化扶好。景姲微笑了下:「我想不用,她自己會記得的。」她還想著若是有人能將方才的事抄下來就好了,只可惜筵席上一時沒有筆墨,心下抱憾,只好想著明天再說。
李瑛菡指著紫淮,笑道:「妳剛才還在和她說話呢,妳們說了什麼?」
紫淮笑鬧了下,也沒回應,徑直從假山的石頭路走了,回到小樓院裡。
「罷了,這下我們也不知道了,還是把她帶回去吧。」景姲將姮化一手勾過自己的脖子,朱岫上前幫忙,兩人一合力便把姮化拉回院子了。
慕婧抿著姮化的同一壺酒,不烈,大概喝些解酒湯便能好一些。
「回去院子嗎?」楊菀之坐在涼亭中心的石桌邊,也抬手給自己倒一杯酒。
「妳不覺得挺有意思的嗎?」慕婧道。
楊菀之喝了口酒,「是啊,不過日子過得總是眼下安生。」
只能細想眼前的寧靜,未來和過去總有像霧霾一樣的障礙阻撓著她們。
「不。」慕婧起身,「我是說,想過也努力去過自己生活的妳們,比他人的寄託有意思多了。」
「妳聽了很多紫淮和青影說自己的事。」楊菀之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卻不急著喝,而是舉著反射月光,視線落在一片融融的明亮中,「如果明姝還活著,她們也會像現在一樣和她討論關於自己的事。」
「不過,變數太大了。如果元惟彥真的是她的男兒,我不能保證她的立場站在何方。」楊菀之道。
慕婧輕應了一聲,楊菀之道:「如果紫淮和青影都被她背棄,她們會感到很錯愕的。」
楊菀之說起她們由繆明姝帶進繆府一事。
「那時??州不安,幾年未曾見冰雪的??水,卻在那時凍結。五穀寒亡民生凋敝,雖離凌琞長公主退位不久,但沒幾年男皇已是弄得朝政千瘡百孔,更遑論凌琞長公主鞭長莫及的地方。官員貪腐匪禍橫生,明姝從南郡北上返姥姥,也就是她的舅舅家時,護送她的堂叔死了,前來接應的表哥也在路上暴斃。」楊菀之道:「無奈之下她只好隨處找一個落腳點。」
「也就是青影和紫淮原本家在的地方?」慕婧接問道。
「是。卻不知為何,沒有人護送的明姝反倒一路順遂,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度過了一陣安生的時候。」楊菀之見亭中的桌子有一枚應該是方才幾人順手擱置的橘子,這時節竟還有冬橘,她感到好奇,徒手剝了起來,「沒有家族男人護送流落在外,多的是人怕名節毀壞,遭人唾棄。不過再怎麼說她的男親人也已經死了,地方大難,又是外鄉人途經,她堂叔和表哥的事尚且不能理,擔驚受怕也是無用,便經常帶著丫鬟婆子暗中走訪城鎮,好歹弄清鎮上樣貌。」
楊菀之說得如此詳細,慕婧想大抵是她是聽繆明姝所說的第一手資訊。又聽她接著道:「如此一來二去便對周圍有了了解,又見當時的青影因為家中糧食短缺,她一天只有米湯可喝,於是和家裡人大吵一架,罵『落草為寇到底不比你們死心肝的短些!』便摔門而去,正發愁上哪裡去,就被躲在一旁的明姝帶走了。」
慕婧露出被震撼到的欣悅神情,再來多一點這樣的事,穆朝中原也遲早不會落夕州下風。
「明姝使了銀子要了青影的賣身契,權當斷了那家人。爾後青影又在私下說起她有個姐妹也不好過,本也是計劃著要逃,只是秦家人將家裡把守得嚴,她想去接應她一道逃出來。」
後面的事,就由繆明姝擺平了。她說日子好過時女人尚且不得自由,何況窮苦人家哉。眼見能帶走一個,最好是自願和她走的,便是一個。
如果這樣的繆明姝背叛了青影和紫淮,將心血灌溉在身處高於萬民之上的一個皇男,屆時會是何光景?
這樣的命題,慕婧也答不出。因為若真如此,若事件存在於她活下來的那個可能裡,那麼她也該也會終結在女人的手裡被清算。
如果依舊是男人讓她為自己的付出自食惡果的話,那麼說明世道根本沒有改變。
——
等到慕婧和楊菀之從假山下來,回到小樓院時,就聽李瑛菡對著道:「首先,先感謝我們已經自己改名的姮化姐,盡一己之力敲詐我,才有了今天的晚會!」
姮化早就在小樓院裡一處清掃過的屋內歇下了,縱然亭中發豪語時半是清醒半是醉,也被眾人合理灌了解酒湯後扶到臥榻上,此時根本不能反駁李瑛菡。
這就要說回姮化去找李瑛菡的那回後,兩人彼此往來一番確定是一路人,不僅是在思想立場上彼此試探,連利益都得追求一定程度的綑綁,才有把柄能夠制衡對方。
想是這麼想的,不過心下也知,兩人間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交心,所謂合作,也只是將利益發揮到更大而已。姮化不懂李瑛菡為何執著於魚蝦蟹等河鮮生意,李瑛菡給她一個長遠的規劃草擬,爾後兩人便共同決定了每月定期由外頭進河鮮進宮這件事。
兩人便討論有關買賣之事,李瑛菡順口發下豪語,這月從她名下帶來的東西,通通給姮化算分成,盈虧她另自付,然後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非常不正直的棋品,回收下錯的棋子。
然而在李瑛菡第一次悔棋前姮化早已看著她自個兒多下一步卻無動於衷了,這相當於楚化讓她的第二次,或第三次。
螃蟹多在秋天豐收,姮化拿到這批魚蝦的貨,第一時間想的是宴請各宮諸人,也算是為她們以後的生意伏了照看了人脈。
別看這裡只有她們幾人吃得歡,姮化又另外給幫了忙的嬤嬤、女官等使了些賞銀,權當加餐。
李瑛菡清清嗓,「再來便是祝賀我事業有成!如今除了掛靠李家名下,我又經營了不少鋪子和暗線。就此成立新的商號,有朝一日我們能堂堂正正栖身於太陽之下時,就用這個新的商號名重塑威名!」
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以自己的名字,活在太陽底下的話。她們躲著追截捕殺,躲在陰影下,鋌而走險地做著為世不容的事,卻不願就此甘心。李瑛菡的商號也是,姮化想作為自己,重新取的名字也是。
在現場的人,只有萍珠感到不安起來。如果說前面算是讓她對眼前的和暢宮眾人產生認同感,這段話又讓她坐立難安,她是李家的家生子,自小一切都是聽從李家的,或是聽從聽從李家主子的母父。
禮法講究忠孝,所以無論是忠還是孝,她都離不了與李家之間的關係。
但是沒有人告訴她,當大小姐想要叛逃李家,甚至是拿自己的資本和朝廷抗衡的時候,她應該做什麼。
萍珠遠遠比別人了解李瑛菡,在李瑛菡拒絕立刻匯報情況給德恭太妃的那個下午,她就知道她的立場有所轉向了。
現今的皇后是從夕州回來的,那可是匪徒子的窩,若說句不好聽的,如今皇后若還跟匪徒暗中有聯繫,意在推翻朝廷,該如何是好。
她明白李瑛菡的成算,但是她不清楚李瑛菡適時將情報透漏給自己、又讓自己參與某些事是為何?
小姐和她明裡暗裡彼此試探著,唯一搖擺不定的因素是她的立場。
她不知道和暢宮裡的這些人各別是什麼身分又以什麼原因取得了彼此間的信任,但是她自認她沒到能聽這種內幕情報的地步。
人群中的李瑛菡朝她看過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李萍珠這個名字,和李瑛菡簡直是一個對應。
但她想起她以前興許不叫這個名字。
紫淮看著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妳想什麼呢,妳也知道宮裡其實夾帶東西不算難的,難就難在宮裡來往所司的都是閹了的男人,每過一關都要給一重賄賂,倒不如六局裡有自己人給咱過明路來得方便實在。更何況滿院裡的不說殿下,我們可都是宮女,誰好好的宮女還去偏幫了太監不是?」
她低聲地和自己說話,彷若不過說道一件最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是在場的這幾人都理所當然能夠接受的事情。
她若真不認可,便顯得格格不入了。
既然能參加今天的晚會,這裡頭的人也不會是立場向左,抑或是不安分的投誠之輩。
小姐自出生就是她們可望不可及的人物,父親兄長主持家業,似乎便是不受人欺負的穩妥支撐。但是在小姐及笄以後,李父便很快說定她與翊王的惛事,整個李府很快也慢慢退去與小姐有關的一切是為了什麼呢?她恍惚間想不明白。
似乎憶起了,像李瑛菡她們這樣的人,被圍困在這裡只有一個目的——開枝散葉,延續子嗣,嘉德柔性,以弼君王。
現在能留在和暢宮的人,都為這件事感到高興,而她作為最親近李瑛菡、最清楚她的改變的人,卻不知作何感想。
紫淮卻沒再和她說話,而是轉頭和青影竊竊私語,慕婧已經起身,舉杯對眾人道:「今宵同歡,讓我們遙敬已逝的故友,繆明姝。」
楊菀之眼神凝落在慕婧身上,仍舉起了杯。畢竟,她曾是幫了她們的好姐妹。
夜深,幾人又閒閒聊起來,慕婧問朱岫:「紫淮道妳書法寫得好,何時讓我們一窺墨寶?」
朱岫笑道:「那妮子慣會編排人,哪裡有她說的那般,不過是閒暇時寫著的玩意罷了。」
青影反駁:「那可不能稱玩意,但凡姐妹所作,都該是當今世上當之無愧的珍寶才是。岫姐要謙虛,何不等我們姐妹都瞧過了再說?」
朱岫於是言道:「那好,等過陣子不忙了,我便從錦屏宮裡整理些舊的字帖出來,或是再寫些新的。」
青影手裡捏著茶杯,道:「實在是事情太多,不然我總想著從姮姐和明姝那裡的藏書挑些出來,做成字帖、字典給宮裡姑娘們認字,那也是好的。」
青影和紫淮輪流整理圖書,卻越是如此越感嘆能用之人不多。李瑛菡宮裡人員足夠,卻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心腹。楊作為統御六宮之主,大事要銀霄、朱岫和她共同料理,卻仍是人手不夠,最後只剩慕婧那裡,因為被剝權的緣故,卻又由於位份是皇后,是目前人手最充足的餘地,但慕婧想讓身邊的侍女在層層選拔後跟著葉磐、瀾笙練武。
她與紫淮是繆明姝帶起來的,更加認識到能夠識字對一個女性來說多麼重要,因此這樣的計劃一直懸在心裡,尚待實行。
不過朱岫作為後宮實際二把手,確實勻不出太多時間在這件事上幫忙。
能去實際參與到她們事務的除卻信得過以外,再者便是能斷文識字,這不僅是為宮裡的女子考慮,更是為了她們的發展長遠計。
紫淮卻沒有繼續接這話,而是也捏著茶杯,問李瑛菡:「妳方才說妳和姮化成立的一個新商號,商號名想好了嗎?」
李瑛菡略思考了會兒,想起姮化方才醉酒間吟「旦出長極此亙遐」,道:「就叫東昇商行吧。」
日出東升西落,永恆不變,懸亙廣袤的大地。
一如她們並肩的明天。
「賀東昇商行!」眾人紛紛舉杯。
媯曄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青影和紫淮後面,看著兩個人都喝起了茶,問她們:「妳們和姮化一樣喝菊花茶?」
「是普洱。」紫淮道,說著舉起茶壺也要給她來上一杯,媯曄擺了擺手,坐到了一旁去。
景姲道:「方才婧姐說長樂宮要訓練侍女習武?」
慕婧點點頭,尚未來得及說話,就聽媯曄攬著景姲道:「那我們也想學,可以嗎?」
慕婧驚訝於兩人的主動,道:「當然可以。」
只是在哪學、如何學,便成了一個難聽。不過只要有心,問題都可以克服。
瀾笙步伐沉靜地走到她們身邊,道:「要學當然可以。」
她和葉磐也是因故進入宮中,本也不想做著無意義的活計和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若是宮裡的女人一心向學,那當然好。
和暢宮內部人員的問題是李瑛菡要思考的事,慕婧點頭應道:「妳們要學當然可以。」
她與楊菀之過幾天要開始就她們的計劃展開的事項和繆明姝的死因調查開始商議,宮中人多眼雜,又要訓練人手,缺一個合適的地方。
瀾笙道,「要練武前,先多吃飯吧。」
幾人之中,只有楊菀之雖然身高腿長,但是在瀾笙眼裡仍然算是過瘦,她想起來從慕婧那裡聽說過楊菀之會用劍,便是這樣遠遠不足,道:「不多吃些到時練武也是不夠力氣的,妳們都還得再長肉。」
葉磐和瀾笙雖然不過十四歲左右,卻是讓眾人一眼看不出年紀。無它,只是因為她們長得比普遍宮裡的女人還要高大,但是對葉磐和瀾笙來說,像媯曄她們這樣的才是另類。
「知道啦。」媯曄笑著道:「師母領進門,教得第一課怎能不聽?」
聽見師母這個稱呼,瀾笙愣了一下。旋即又擺上嚴肅的面孔道:「我沒有要帶妳進門,別叫我師母,叫我瀾笙就好。」
慕婧在旁偷笑著,葉磐無奈地看了一眼。瀾笙與她皆是化名進宮,此前瀾笙可是她們世家的傳人。
瀾家拳已經數年不曾耳聞,恐怕瀾笙也是急欲歸家,重振門楣吧。
葉磐從後面拍拍瀾笙的肩,「進她師門難,進別人門下卻未必。妳們能常常和阿婧學,只要她有空的話。」
景姲道:「原不想麻煩,但是想著大計在前,習武不說能以招致敵,到底能強身健體,長命百歲。」
她說這番話,自然有所指,眾人想起了因產後失調崩逝的繆明姝,便是體質太過虛弱,或許對應青影所說的推測,就是因為如此才沒熬過生男偏方的螙。
瀾笙冷哼:「如果沒有世俗惛因禮教之束,她就能好好個閒散悠逸的豪放文人了嗎?」
「思想超脫,意緒豪闊,卻不知一旦傢入男家,便是包準的短命嗎?」瀾笙嘆了一口氣,「歧路難行,就算這樣的選擇在眼前,避開它能免去多少禍事?」
席間慕婧敬了已故的繆明姝一杯,但是在瀾笙眼裡,有沒有必要這麼做卻還不見得。
瀾笙的言辭銳利,葉磐知道她很不喜歡這次的任務,她也不能說些什麼,前路可見的,偌大一個皇宮即便是侍女都是有可能作為納入後宮之選的,如果地位在她們之上的人也力保不了她們,那麼她們的路就難走了。
不過她們背後都還有人支撐,眼下一切不過都是暫且蟄伏著籌謀而已,若真被逼到狗急跳牆的那天,慕婧等人不會拒絕提前動手。
提前動手......
瀾笙放眼望去,人多,似乎成算也大了點。
不過瞬息她便對自己方才的態度感到有些懊悔,是了,她們處境非同一般,彼此更要擰成一股繩,無論面對怎樣的遭遇,才好進退。
葉磐搖了搖她的手臂,她回過身,看見銀霄在和眾人分果脯,便也放鬆了些許,坐到桌邊和大家一同吃著。
今夜本清宵,燭火和月輝落在話語聲與說笑聲穿梭而過的林木蔭下。
眾人喧鬧間,慕婧似是瞧見角落一閃而過的一襲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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