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到,皇后儀駕與貴妃儀仗先後前行,略分前後地並排走進大殿內,眾人皆將目光放在二人身上,在場無人竊竊私語,只用眼神對彼此的意念心領神會。
兩人向元昀仁以及兩位出席的太妃行過禮後,便分別走向元昀仁左右兩側下首的位置坐下。在上頭的是德恭太妃和毓賢太妃,餘下的是李瑛菡和楚化坐在一塊。
在眾人齊齊起身敬酒,「恭賀陛下,恭賀皇后,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慕婧向底下象徵性地一掃而過酒杯,而後飲下。
楊菀之亦舉起酒杯,未及飲下便聽見一句:「陛下登基,四海已定,妾在此恭賀陛下。」是楚化起身敬酒。
楚化的話似乎變多了,一邊想著,楊菀之飲下了那杯酒。
慕婧亦道,「如今叛亂已定,是我穆國子民之福,萬里盛世清明安樂,夕州百姓終於免受戰亂之苦。」
聽聞慕婧主動提起夕州的戰役,底下幾個臣子相互對視幾眼後擱下筷子:「聽聞皇后殿下先前在夕州時便是頻打勝仗,是女中英豪,而今天下能夠太平,皇后殿下勞苦功高啊。」
這些王公男臣何許人也,一日不搞閹謀都渾身不得勁,一聽說了能在翊王身邊幫忙平亂的女人跟著翊王回京,早就遣人暗中前往夕州打探消息。在聽聞慕婧的功績之後,他們第一時間想是這絕對不可能,定是她跟在翊王身邊得到庇護才有機緣做下種種,要不然憑藉女子之身,如何能如此了得?
但是太多的關鍵讓他們心底也隱隱有一個認知:翊王的能力確實不夠出眾,這要是換作別的王爺可能還好說,那麼慕婧還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但是這也並不能讓他們更敬重慕婧幾分,畢竟就是神功蓋世的英勇女子,她現在不也嫁與陛下為妻了嗎?她的一切就應該是陛下的,是大穆國的,女子一生可為夫家增添榮光已是美滿,她何其有幸,可以將能力奉獻給家國大業!
所以宴席上一句抬高慕婧功勞的話,就是想要看看這個出身民間的鄉野丫頭有何能耐,沒有娘家人撐腰,她也只是一個依附陛下存活的賢妻罷了。
小男人的那點小心思如何千迴百轉的慕婧並不知道,但是話語裡的挑釁和敵意太過明顯,這種低級頑劣的招數對她來說不堪一擊。
慕婧沒有即刻回應,而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滿酒之後悠悠開口:「劉肅,嶺州地界長年水患,邊界又有夕州流民暴動,但是嶺州仍然能在陛下平亂時及時送上援助,這份心意,你是頭一個。」
說罷,又抓了兩秒空隙,抬起手來舉起酒杯,「這杯我敬劉大人。」
如此說著,卻是她身邊的黑衣侍女率先舉起了慕婧不知何時放下的酒杯,敬了劉肅。
「管契大人,銜州幾十年來生活困頓,百姓未能豐衣足食,但是自你一上任以後問題減緩了很多,這大大減損了陛下於路上的消耗,於用兵之時助益良多,此等才情,著實令人折服。」慕婧道,「劉肅劉大人就經常提起您。」
黑衣侍女沒有動作,慕婧繼續說。
「陸宣成將軍,令父為歲州知州,不知如今安好?當初夕州的援兵問題上朝堂也是頗為僵持,幸虧將軍最後還是來到夕州了,說到英豪,也當將軍如是。」慕婧說道。
黑衣侍女仍不動,楊菀之斂眸,慕婧對京中之事還頗為了解,此舉也已是大為動作了。
慕婧還真的是個人才,她不知道是上對還是上錯了賊船,心裡暗暗冷笑。
「夕州平亂一事,我不敢忝居功勞,今日是陛下大喜,亦是全天下大穆百姓之賀。」慕婧說著,眼神很是坦蕩,楊菀之卻知道並未如此輕易作結。
果然,慕婧是舉杯向殿前特意被排出的兩個高位,「這杯妾身敬德恭太妃與裕賢太妃,今日是陛下的登基,但先妣嘉定太后的崩逝也永遠被臣民記得,陛下尊愛著亦行慈惠之德的親長,亦是不忘先母教養之 德,是以陛下所牽掛,亦是妾身所牽掛,更是全穆國子民所牽掛。」
幾個男大臣剛才忙著找新任皇后的麻煩,卻忘了一件事——這回的長生宴不同於過去,這次元昀仁請了兩位長輩,在男人眼裡女人自然稱不上什麼尊長,但慕婧不顧這些,她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就是擺明了要把太妃的地位撐穩。
果然,德恭太妃和裕賢太妃的臉色才將將好看了些。她們無聲掃視一眼底下的人,像是隱忍的警告。楊菀之可清楚是為什麼,先帝一朝的男兒總共加來不到十個,但是各個年歲相差不大,素質也都相當,幾個太妃都有養育男兒,自然其中的權力鬥爭和這些弄權玩術尸位素餐的男大臣脫不了干係。
可以說,如今元昀仁皇位坐得穩不穩還得看,楊菀之更是瞅準這樣的彼此分割爭鬥的關係中帶來的機會。
她看向慕婧轉過頭對向正位的元昀仁,「這杯我敬陛下。」
場面一時只剩慕婧還有動作,華太妃生下的先帝四兒男楚王與蕭太順人生下的先帝六兒男興王對視了一眼,卻不知恰好都被隔著簾子女眷席這邊的前排三個人捕捉到。
慕婧舉杯說完話,驀地卻出現一道清泠的聲音:「皇后殿下守仁自持,慷和矜已,才能順應天命,比雲化鳳。妾等自遵此德,為宴天下康樂,此敬大穆,亦敬皇后。」
不用說,自然便知道是楚化。話裡恭賀的每一個字裡裡外外都有不同的意思,在未成正室的太妃面前如出此言卻未惹得那二位不快,實在過於高明。
刪繁去簡,去冗扼要,這是宴場上,所以楚化說得每一句話都是精心設計。楊菀之聽來卻想知道,慕婧英武助平亂,並且以此做為推崇慕婧作為皇后的恭賀之語,楚化當真是真心實意嚮往,還是真的就只是恭詞?
慕婧回應了此等盛讚,楚化便坐下了,隨後這場宴會就變成了互相敬酒與欣賞歌舞的普通宴會,德恭太妃自己所生的七男兒昭王未到,但是他年紀最小,所以元昀仁並未計較,期間又夾雜著各式男大臣獻禮獻花活的環節,楊菀之頗沒意趣。
這一夜,元昀仁被灌了許多酒,暗地裡待看著好戲的男臣王公之流便也散了。楊菀之等一眾女眷都是最早走的,她們都不想看本就嘈雜的宴會最後一團糊塗的場面。
皇宮西側的承安宮院落,楚化回到了她的側殿詠斕殿裡,將沉沉的髮飾去盡以後,便和她的侍女在只敞開一扇門的主殿裡落座。
楚化攏了攏已然鬆開髮髻的頭頂,蕊絮先開口:「新皇后殿下不像外頭說的那樣,怯弱弱的不經事兒,這表現還挺好的,我很欣賞她。」
「你沒見過她入王府那天嗎?」楚化和蕊絮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話。
蕊絮沒有印象,有的話也只是那天慕婧冷著一張臉,也不是那些男大臣文士在外說著的怯弱生憐、愛得非陛下不可與陛下纏綿回京等等諸如此類荒謬詞語所述。
要蕊絮說的話,可能那些話更符合他們自己。
楚化在宴席上喝得不多,此時正將配著桂花糖蜜的酸杏排在桌上,又倒了一杯酒,再將一杯放在蕊絮面前。
「姐姐走了,你也該改名了。」楚化驀地道。
「你還在傷感嗎?」捻了一枚酸杏,蕊絮問道。
「『花覆細蕊爭天華,盈滿梴枝抱瓊綿。逾歲問來何一似,漸為絮落沒語喧。』聽來太不吉利了,你換一個吧。」楚化吟詩時中斷著一聲帶著些許悲意的冷笑,她斜靠在椅榻上,殿外月光映照出眸中一片清冷之輝。
兔死狐悲之悲。
「這也是想換就能換的?」蕊絮輕笑一聲,卻也沒有反駁。
邊聽著熟悉的那首詩時,她已經自顧自地又斟一杯酒,此時已是第二杯,「你要是可以讓我想換便換的話,那就換吧,宮裡沒有人取花開花謝和四季以外的名,我既不想如蕊絮,那麼就不該叫蕊絮。」
哪怕是化作春泥更護花,她也不要做春泥。
又是一杯酒,她想起來這首詩於過往的出處。只差王妃一步的繆良娣,是楚化稱為姐姐的人,楚化對她有著十分地敬重和仰慕。那是她們在元昀仁的府中兩人寫詩作和,繆明姝寫成此詩時正逢元昀仁來尋瞧見,他不捨得改繆明姝身邊的侍女的名字,就怕她一腔思家之情被自己打散,轉而改了楚化的侍女的名字,就為了那不如沒有的粧點應和。
不過也只是為了彰顯寵愛,他認為繆明姝的詩好,怎麼不將其改成自己的名字?
如今繆明姝已故去,宮裡再沒有人提起這個人、這個名字,她也看著楚化從元昀仁歸府起一直冷眼打量著,竟都沒有聽見一句追封的話。
如今就算是她們改了這個由繆明姝詩裡所出的名字,也不會有人特別過問,這是最好的時候。
她又喝下一杯酒,遠處的綿枝正在一邊看著她們,一邊打理毛巾清水等物品。她從不參與這種場合,她知道這樣的事情會讓人和情緒都變得混濁黏膩,應對這樣的狀態不是她的強項。畢竟蕊絮思考和說話直還擅於喝酒,往日兩人皆是喝酒喝夠了才作罷,因此她也往往只是看著,權當聊表心意。
談及繆明姝的話題卻似乎就停下了。蕊絮開口:「聽說先前皇后便去西閣找楊菀之過了。」
「那便有趣,不愧是能在夕州大顯神通又能安然一路回京的主兒,他一時拿她們沒有辦法,不過也會永遠拿她們沒有辦法。」楚化從傷神中收回思緒,揚起手替自己斟一杯酒道。
「說的也是,只差在她們不清楚我們要做的事,否則一拍即合,那就更好了。」蕊絮道,楚化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不過這樣的安排卻怕過於匆促。
她接著又道,「若皇后真如傳言所說出身不高,她們聯手豈不是要讓其他人一葉障目,認定是世家奪權相互詬害?」
綿枝走了出來,「如果是這樣更好,為我們爭取到更多時間。姝姐在前,讓咱們足夠清醒,認識到一切都不可依從。」她奪過楚化的酒杯一飲而盡,「那我們更要將一切百倍討回來。」
楚化抬頭看她,眼神卻是明亮,酒沒有澆熄熾熱的心臟,亦沒有没退胸懷的氣魄,「只有權力可以為姝姐爭來她一輩子都想要的東西。」
「也只有權力,可以讓自己決定被留下痕跡的名位。」她倒滿了桌上剩餘的那杯酒,由蕊絮接過,「姝姐生的小孽男還沒有去向呢,我們要早日動工了。」
月光灑落,殿內只餘酒落杯盞聲。
——
以各類奇珍異寶堆疊擺放,譽為皇宮奢靡之最的錦屏宮苑,傾盡富貴之最的更是楊菀之所住,犯大忌諱也要塗上並讓楊菀之住進的椒房殿內。
寢殿內,燭火仍是一排燒著,楊菀之坐在榻上,舒緩自晨起天亮以來的疲憊,門外銀霄走進,她問道:「派去的人怎麼說?」
銀霄回道:「姑娘,派出人的那頭有消息來報,說江南有一慕家已啟程進京,只是路途遙遠,恐怕還得等上一陣子。」
「如此,」楊菀之對著光線照看著一枚金器上面細緻的鳳紋和鸞刻,神態慵懶地開口,「這江南慕家往後便會是她的娘家了。」
「關於娘家人,這事皇后和您說過嗎?」銀霄道,「總不會慕婧已有娘家人,他還要安排一個戲班子。」
「未曾,只是她若真的進京是別有圖謀,那麼所謂的家人不可能明面上搬出來,至少現在不會。」
「陛下拘她於后位,又怎麼可能放任她自行籌謀結交人脈,這假娘家自然是給她做定了。」楊菀之道,「夕州遠在西北荒涼之地,要胡亂攀扯到江南人氏,也只是陛下要拉抬新士族的手段。」
銀霄點頭,便不再對此發言。
「替我送到長樂宮去吧。」
說罷,她將手裡金器遞到銀霄手上,那是一枚新的火漆印,穿著暗色夜行服的銀霄接過,帶上剛捎好的書信,直往長樂宮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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