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的拉特夏城塗抹著濃郁的卵黃色,帶點紫色的霧氣散漫地捕捉住愈發黯淡的陽光,隨著漸漸停滯的海風而慵懶地下降,領著城市漸漸步入黯淡而厚重的夜晚。街道上的行車大多朝著南方而去,商業街上的每一棟建築都像在嘔吐般的洩出疲憊的人群,任憑遍地的地鐵站吞吐著,就像是那些精心設計分佈的排水孔道,以不可思議卻的速度消化著街道上多餘的人群,使人行道上的行人數量巧妙地維持在不堪負荷的臨界點。
一般而言,漢斯會盡可能地避開這樣時間點。他的工作是混跡於人群之中,所以就他個人而言,他厭惡人群;可以的話,漢斯總是會選擇享受清晨之前無人的街道。但在工作上,他無法拒絕人群提供會面時的絕佳掩蔽。或許會有人忌憚於開放空間的不安全性,但只要當提出質疑的人,以適合的方式將自己置身於那片厚重的霧氣中,一切對於隱私的忌憚都會化作絕對的安全感。
在踏入濃霧之時,漢斯就注意到了幾個身披長大衣的人影變換了位置。北海岸人幾乎都是樸素又單調的人偶,但來自拉特夏企業的人偶們比任何北海岸人都要稱職,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刻意流露出那種非人的氣質,試圖把自己打造成令人卻步的無機物。但漢斯可不吃這套。
漢斯擠進人群之中。兩名拉特夏企業的特工從人群中適時出現的縫隙間而至,就像是早已從這不可計算的混沌狀態中,提前預知了人群的動向;他們攔住了漢斯的去路,在機械式的完美配合下完成了搜身,接著又退入了人群之中,彷彿不曾到來過。
漢斯繼續向前,在一盞路燈前停下。一具來自哈利街的人偶已經在此處等候,花俏的千鳥格紋背心佔據了綿羊毛大衣的開襟處,襯托著咽喉下方樸素的羅馬領。不只如此,男人深邃的五官也富有表情,而他也樂意以這種細小的個性彰顯他與其他人偶的區別。
「你好,偵探。」男人率先打了招呼。
對方一開口,漢斯就知道自己沒找錯人。標準的哈利街口音時而緊湊,時而慵懶,時而依循著情緒而變化多端;能在簡短的句子中塞入豐富的情緒,任性得彷彿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既無禮又魯莽,同時又面無表情;但這一切湊合起來卻又令講者顯得十分有涵養,像是個有著高貴出身的紈褲子弟。這種服務於精緻社交關係的工具,是只有受過特定的教育才有辦法熟練地掌握的語言。
簡單來說,令人火大。
漢斯沒有回應,只是逕直走向男人,並將攢在手中的包裹塞給他。
「這是我想的那個東西?」
「我猜是吧。」
「你猜?」
「我認為是。」漢斯說:「擔心的話,不打開瞧一眼嗎?」
「別說笑了。」男人親切地佯作捧腹。但漢斯只是感到一陣反胃。
儘管嘴上是這麼說的,但男人還是抽繩解開了包裹上八角星的蠟封。他仔細剝下碎裂的黃色蠟塊,將封繩纏繞在拇指上。他拿出包裹內的綠色手簿,動作謹慎得像在對付某種柔軟稀罕的瀕危生物,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看起來不是譯本呢。」
「有什麼差別?」
「你喜歡看翻譯小說嗎?我很喜歡。」男人無視了漢斯於輕蔑哼聲後的沉默,自顧自地說道:「閱讀翻譯文學的樂趣在於:可以同時與作者與譯者溝通。透過高明的譯者,你得以從另一個角度了解同一段文章該如何用不同工具詮釋出近似的意思。這不只是對於知識的普及與驗證,也是對於神學研究與傳播的基礎。」
「這是告解嗎?神父。承認你們癟腳的菲莉絲經文只是不入流的翻譯小說?」
「我們的工作是理解真神菲莉絲的言語。然而,神所使用的語言早已不存於世。所以──是的,我想我其實同意你的說法,而且是深感贊同。」
「我可不認為你了解我的意思。」漢斯說。
「現存的菲莉絲經文,只是在灰燼之地的冷衫下,藉先知之口紀錄的部分神喻,幾經傳唱之後再轉述的殘骸集合。說是真典,但其中有多少是出自先知之口的教誨已未可知。」神父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承認這一切並不困難,遠比你們想像得要容易。我們不解釋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追尋本質。你已經一腳踏入研讀神學的領域了,偵探。接受神性的第一步就是否定──否定自己與自己認知的一切。拋開成見,讓成為一張白紙。」
「相信我,我對你們的成見可多了。」漢斯翻了個白眼,「所以呢?這本書是什麼?跟你們的真神有什麼關係?」
「哦?什麼?你是這樣想的?哈哈!抱歉令你失望了,但這份委託和八星教會在追尋的神諭沒有任何關係。」神父捧腹笑道:「事實上,我們是在蒐集以銷毀這些異端偽神的文本。對抗假先知與我們追求道途的修行是同樣重要的工作。不同於已經失傳的菲莉絲經文,這些浪潮教派的異端箴言,是以不能被閱讀以及書寫的文字所著就,是邪惡仍存於世上的證據。神祇之所以借助先知與凡人溝通是有緣由的。」
「因為有腦袋簡單的神父會曲解神諭去幹自己喜歡的事?」
「因為語言本身就蘊含力量,而力量是不能隨意交付給任何人的東西。這是善神與惡神的差別。祂會在乎我們。」
「那顯然你們永遠不夠格。」
神父笑著搖了搖頭。
「和你的談話十分愉快,漢斯先生,希望我們不必這麼常見面。」神父提了一下帽子以示敬意,「此外,請幫我向謝利森小姐問好。」
「我很樂意壞了她整天的好心情。」
神父大笑著,轉身步入人群之中。
漢斯注意到身邊變得空曠了一些,不只是在實際上因燈號離去的人潮,在精神上的壓迫感也減少了,那種芒刺在背的視線隨著八星教會的離去而消散在人群之中,在又一次十字路口的燈號轉換下,徹底埋沒於來往的車流人龍裡,彷彿從未到訪過。
偵探收起緊繃的情緒,從大衣內側的口袋掏出有著八星鋼印的菸盒。
「那是八星教會的人?」
「警隊和他們很熟?」
「沒有八星教會的協助,警隊也無法在十區以外的地方立足,更不用說十六區那種地方。我可以來一根嗎?」
漢斯順勢朝警探推出一根菸,但等他做出了這個動作,才被自己的不加思索給嚇了一跳。
「你居然抽菸?」
庫恩一言不發地從菸盒中抽起一支煙嘴,在漢斯隨後遞來的火上點燃。他甩了甩冒火的菸頭,將煙嘴湊近唇邊猛吸了一口。
「考慮到發生了這麼多,我認為我很需要──咳咳!呃,我以為我會習慣。」
「菸草?還是雪莉?」
「都是。」庫恩喘過一口氣。他盯著菸頭明滅不定的餘燼,最終還是選擇將它置於一旁。「她讓我去找八星教會處理這些事。確實,大部份巡警意外地迷信,教會在高層也因此很有影響力,唯一的問題是我該怎麼說服八星教會?我實在找不出什麼好理由──除了坦承以外,那顯然是個壞主意。至少在看見你跟神父對談之前我是這樣想的。我想我不用再為此操心了?」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庫恩的眼中帶著幾分茫然。他將菸頭捻熄,不再追問。
「我該走了,我得回去分局一趟。」警探起身,將傘拿在手中,「聯合搜捕隊的先鋒已經找到了威廉.基德的屍體。你也知道這種事情瞞不了太久,等屍檢報告出來後,情況會變得更詭異。謝利森小姐說她會幫我拖延一點時間,但我還是得在事情變得無法收拾之前回到分局──你知道,實際收拾善後。」
「你還真是熱愛你的工作。」漢斯用力吸了一口菸,「但像你這樣的人是怎麼想的?」
「什麼意思。」
「做犯法的事。」
「我想我或許比一般人要更在乎一點,或者該說──責任感?」庫恩認真思索了一番,才開口:「為什麼問這個?你會在乎嗎?」
「不,少噁心了。」漢斯接著抽了一口,吐出白霧,「我只是好奇而已,好奇一個人會願意為純粹的責任感做到什麼程度?」
「你想知道我的界線在哪裡。」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鬼話?」漢斯側著看了眼身旁的警探,興趣缺缺地呼出一口早已淡了的白煙,「沒事,就當我沒問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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