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於皇后巷的車流被幾個臨時置放的交通錐所阻斷,淨空的街道上少了些瀰漫的廢氣,令風中鹹腥的海水氣味變得清晰。深入街巷之中的海風間彷彿聽得一些竊竊私語。陰影在竄動著,而北海岸的獵犬則於陽光下前行。
庫恩.貝爾蒙特從安德烈-波利斯餐廳走出。一名幫廚在後方探著腦袋,試圖從匱乏的詞庫中選出幾個足以說服對方留步的文字。但他話還梗在喉頭,就被一位身穿灰藍色制服的獵犬攔下。
警探與前來接應的巡警交換了眼神,點頭示意後就各自別過。庫恩在門口張望了一會,迎著海風望向對街。
一輛由拉特夏動力機械出廠的標準十一噸藍白色貨車停在街口,駕駛座與副駕的窗戶都被打碎;碎裂的防爆玻璃成片地落在地上,被一圈又一圈的封鎖線給圍起。
特蕾莎.伊楊登站在封鎖線的外頭,身旁簇擁著眾多身穿灰藍色制服的獵犬。她是那些獵犬們的中心,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支配這些工具而存在。這些剛集合起來的獵犬們很快就被一道又一道明確的命令遣散了出去,加入那些先一步開始進行工作的同胞們,就像是伊楊登意志與肢體的延伸。從遠處見證那完美又毫無遲疑的協作,總是令庫恩自嘆不如。
她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庫恩心想。
警探跨過街道,與一名獵犬擦身而過。特蕾莎的目光早早就捕捉到庫恩迎面而來的視線。她抓緊時間將最後一道命令下達出去,同時整理好自己記錄下來的一切,直到庫恩來到她身側時,特蕾莎正好將最後一名巡警的工作發派下去。
「您有打聽到什麼嗎?隊長。」特蕾莎從容地轉向庫恩,連呼吸與腳步都整齊一致。
「不算是,那一個人只是普通的逃犯而已。」
「那『一個』?」
庫恩思索片刻,但最終脫口而出的只有一聲長嘆。
「他們搞錯了。」庫恩說:「報案中心得到的嫌犯特徵,屬於跟市政府合作的兩位民間保釋人承包商。他們當時正在執行合約,後來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庫恩掏出漢斯留下的名片,但沒讓特蕾莎仔細確認,只是在她眼前晃了晃後便收回口袋,「話說回來,這輛貨車的調查有結果了嗎?安德烈-波利斯的員工與顧客都說聽到一聲槍響後,兩方才開始起衝突的。但至少有七個人──也就是四分之三的現場顧客都說,槍聲是從外頭傳來的。」
特蕾莎點了點頭。她花了幾個呼吸的思考,隨後轉頭示意庫恩跟上自己。
「這裡發生的事可不只有一聲槍響那麼簡單。」
特蕾莎跨過封鎖線走在前頭,在敞開的後車門前不遠處停下。藍白貨車的後門被鉤子安全地掛在兩側,文風不動;兩名戴著簡易密封頭罩與鮮豔橡膠手套的巡警,正合力將一個藍色的塑膠大桶從貨車的電動貨斗上卸下。雖然上頭的密封鐵環被緊扣著,但仍聽得到裡頭的液體搖晃,以及硬物來回碰撞的擦叩聲。
「伊楊登巡佐──」其中一名巡警將桶子卸下,他的聲音被悶在面罩中而變得有些距離感。他喘了口氣才卸下面罩和手套,轉頭向兩人報告道:「你們還真懂得怎麼整人。我這個月跑的五次臨場鑑識,有兩場都是你們搭檔的案子。能不能請上頭的准許審核嚴格一點?」
特蕾莎忽略了對方的抱怨,直問道:「你有什麼發現嗎?」
「發現?我們在車內發現了個好東西──就是這個一百五十公升的化學密封桶。而根據我的專業建議?我不覺得在這裡把桶子打開是好主意。」他指著桶身側邊上醒目的兩個字母,隔在面罩中的聲音帶著模糊的共振,「我不確定裡頭是什麼,但如果它的標籤夠誠實,那這裡頭的東西夠把我們全部人都送去見菲莉絲了。」
「氫氟酸?」
那名巡警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叫上一旁剛卸下桶子的見習巡警,從背後粗魯地勾住了那位南灣人的肩頭。
「嘿,警探們,雖然我們已經提前先將裡頭做過初步的通風,應該不至於會對健康造成什麼影響,但如果你們想要靠近觀察的話,還是建議要做好保護措施。伊格納斯,可以麻煩你幫我們的隊長與巡佐拿來兩套面罩和手套嗎?鞋套、證物袋跟鑷子也順便吧,總之來個全套服務。快去!」
那名叫伊格納斯的見習巡警點了點頭,在他的前輩鬆手之後隨即跑開。
「所以你看過車內的情況了?」庫恩走到一旁,站得稍遠了些,從敞開的貨車門外頭望了進去,「這看起來像是一個行動監控站。」
「不只是個監控站而已,它還是個移動的短波無線電台。」巡警說:「這輛貨車登記在一個名叫路易斯.布魯姆的自由記者名下。」
「自由記者?」
「呃,事實上比較像是專欄寫手。我會說他的報導十分具有消遣價值,但……」
「比較像?」特蕾莎像頭獵犬般追問道:「你認識這個人嗎?萊山德巡警?可以跟我們說說這位記者的事?關於他的報導?」
「呃,長官──」萊山德巡警面有難色,好像忽然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我不想被當成怪人。所以您要知道,這些都只是消遣而已,我沒有很當一回事。」
「我們只是需要了解一下當事者。」庫恩連忙緩頰道:「他是八卦記者嗎?」
「不,是更加──他寫的是陰謀論跟都市傳說。」
特蕾莎與庫恩的視線短暫交會。
「就姑且說說吧,萊山德巡警。」特蕾莎回過頭說:「從你的口氣聽起來,你可能知道他是為什麼遇害的?」
「路易斯.布魯姆是一位非常激進的陰謀論專家,呃,我是說……愛好者。但他是曾經在先鋒報工作過的一線記者,所以無論是拼湊線索,還是說故事的功力,都不是半路出家的普通自媒體能比擬的。」萊山德巡警說著,他有些語帶保留,但炯炯有神的雙眼已經出賣了他,「兩位知道早上先鋒報流出的殺警影片嗎?看起來只像是普通的凶殺案,對吧?但圈內人都看得出來,我敢說這是他的傑作,是屬於他的新作預告。我很期待他會怎麼揭露浪潮的秘密──我是說──我也很好奇。就只是好奇而已。」
特蕾莎嘆了口氣。但庫恩卻是繃緊了神經。
「你說的新作預告是什麼?」庫恩問。
「哦!您有興趣?呃──咳咳。是的,當然了。路易斯.布魯姆通常會花上幾個月到數年的時間去準備一項專題。而在他完成準備發表之前,會提前發出預告,讓愛好者們去猜測這次要揭露的傳說是什麼。但那也算不上賣關子。就像你打開電視,看到長八角星跟十字,就會知道又是八星教會投放的禮拜日廣告;路易斯.布魯姆選擇的預告,都是在傳說中十分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或事件。接著在數周到幾個月內,陸續放出一些精彩的故事,或根據社會的反應做出反擊。那段時間就像是屬於陰謀論者的狂歡節。」
萊山德巡警說到一半,卻忽然臉色鐵青,彷彿從自己的咽喉中嘗到了某種異味。
「一直以來,他都只在網路上發表。路易斯.布魯姆從來沒有這麼明目張膽地公開展示過自己的成果……你們覺得他是因此遇害的嗎?被不想要曝光的影子政府……被拉特夏企業派的特工……」
庫恩搖了搖頭,但這段話仍反過來令他陷入深思。
特蕾莎望向巡警的視線帶著幾分審度。她仔細整理著思緒,但面對向萊山德巡警這樣狂熱的次文化擁護者,特蕾莎.伊楊登還是很難不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儘管她的教養已經令她能保持禮節,而盡量不顯露個人好惡。
特蕾莎搖了搖頭,將話題拉回正軌。
「你知道這個記者跟誰有過節嗎?」
「您是指他得罪過的?還是想要殺了他的人?不管哪個都多了個去。好比說他曾經指控過一位父親殺害自己的女兒作為獻祭儀式的祭品,那是路易斯.布魯姆的出道作。我想就算經過了這麼多年,那名父親應該也還是恨不得將他給剝皮放血才對──伊格納斯!把裝備交給兩位警官。怎麼去了這麼久?」
「抱歉,萊山德先生。」見習巡警匆匆跑進三人之間,將裝備分批交給兩人。
「南灣人──」萊山德巡警低聲咕噥了幾句,將手下遣走之後堆起無奈的微笑,「後面就兩位請自便吧,我要和局裡的人商量一下怎麼處理這桶東西。」他指了指車內被高度改裝過後的擁擠空間說:「車裡的一些硬碟槽和照片牆都被清空了,八成都被塞在這桶子裡。如果不快點處理,恐怕之後就沒有多少證據能夠取用了。請恕我先告辭。」
「等等。」庫恩先一步叫住了對方,「你剛才說的那位父親,他叫什麼名字?」
「你說被指控殺死自己女兒的?那只是其中一個案例而已。但我記得他好像姓……阿貝特?奇怪的姓氏,像把名字倒過來當成姓氏似的。我想是南灣那邊的習俗吧?」萊山德巡警聳了聳肩說:「總之,我也不是很清楚,印象中是個哈利街的有錢家族。畢竟這裡是北海岸,能若無其事地活得這麼任性的,也就只有哈利街那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吸血蟲了。幸好這個社會有我們守護,您說是吧?」
特蕾莎沉默不語。庫恩上前握住了萊山德巡警伸出的手做為道別。他能感受到對方回握時真誠強勁的力道。
「謝謝,萊山德巡警。」庫恩說:「這對我們幫助很大。」
「不會,警探,我聽說過你們那個新部門的事。」萊山德巡警的話中有著一絲難掩的狂熱,「如果你們還要去其他地方,請把裝備扔在車上就好,儘管找你們要的線索。不用擔心現場汙染問題,鑑識組最近才來的菜鳥們根本不會注意到這種事。而實驗室的採樣組?我覺得也是時候整整他們了。」
「我不會那麼做的。」
庫恩苦笑一聲。在目送萊山德巡警離去後,站在特蕾莎身旁的庫恩長吁了口氣。
「妳還好嗎?」庫恩開口,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問錯了問題。庫恩馬上改口道:「妳在想什麼?」
特蕾莎從沉思中回神。她咬了下嘴唇,品嘗著海風在她唇上留下的一絲鹹腥味。
「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三世──」特蕾莎將手套穿上,從腕口處拉緊,讓手指探進手套指洞的深處,「如果二等巡警說的是真的,那這個路易斯.布魯姆確實有可能是流出影片的兇手。」
「妳認識他?那位阿貝特?」
「有所耳聞,但沒什麼值得一提的。」特蕾莎將扯緊的橡膠手套從手中放開,「重要的是,這個路易斯.布魯姆確實值得被我們列做嫌疑人。根據二等巡警的說法,如果我們能在這裡找到些證據,可以請駐局檢察官傳喚對方做筆錄。」
「我也有這種預感。找到他,確實有助於專案進度的推進──但這位記者究竟對阿貝特先生做了什麼?」
特蕾莎猶豫了片刻,但她的動作並沒有因為思考而變慢下來。三等巡佐俐落地套上鞋套,將面罩攢在手中。
「能在哈利街立足的南灣人多少都有些名聲在外。但就算在他們之中,阿貝特家族也是特別的。」特蕾莎注視著面罩的軟膽邊緣,指尖輕撫摸著邊緣因風化而變質而發白的橡膠封條,面露躊躇。
庫恩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待特蕾莎開口。
「我只知道他們一家曾經是非常虔誠的菲莉絲信徒。以南灣人來說,為了融入哈利街的生活圈,這算不上是很特立獨行;但阿貝特家族曾經為八星教會在南灣積極佈道,因此犧牲了很多,招惹了許多非議……」特蕾莎搖了搖頭,戴上面罩,把手放在濾嘴前深呼吸一遍;再次開口時,被悶在面罩中的聲音變得模糊又低沉,「在哈克勒斯鎮的一場公開佈道中,南灣人的暴動害死了佩爾迪納斯的長女。從此以後,阿貝特家族就移居到了北海岸,且不再參與八星教會的佈道活動。」
「我都沒聽說過這種事。」
「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是聽家人說的,印象並不清楚,請當作普通的傳言看待就好。」特蕾莎的聲音夾雜著流入濾罐的呼吸變得模糊而帶有距離感,「但無論如何,阿貝特家族發生的事情都是單純的悲劇。會被這種吸血蟲給纏上,只能說是對他們信仰的考驗。我們還是先看看能在車上找到什麼吧。」
庫恩聳了聳肩,同意了特蕾莎的說法。
警探穿起防護裝備,抓著扶手借力一跨,跳上改裝後的貨艙。貨車的懸吊微微地晃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特蕾莎緊隨在後。兩人在並不開闊的後貨車艙內環顧四周。
被改造過後的貨艙中,靠近駕駛艙的牆面上有一扇被打通的拉門,寬度僅容一人通過。對邊的一面牆被鎖上了整面的強化機架,每一層間都被置放著許多帶有纖細紅色指針的類比儀器,上頭帶著紅色蝕刻箭頭的旋鈕各自指向四處,訊號線與電源線都被仔細地整理過,並沿著機架的平光角鐵一路延伸到底層的發電機轉接口。所有機台都與訂製的防震襯套結合在一起,緊密有序地堆放著,但唯有一小塊區域顯得相對空曠,上頭本該安放著某些儀器的防震襯套全都空著,有些遭到了外力破壞而有缺損;原來安插在機台上的排線、插頭與端子零散地垂掛在機架上,依託著束帶勉強攀纏著堅固的鋼構,像是生長過於茂盛而從大樓牆面上剝落的藤本植物。
庫恩直走過它們,靴底的硬橡膠踩過地上散落的蜷曲鐵屑,像是用腳碾碎了玻璃般。警探停在一面空著的軟木塞牆前,仔細查看。
牆上的軟木板散佈著許多帶座的長釘,長釘上頭纏繞著斷裂的紅色毛線,像垂柳般搖晃著。整面牆上曾藉著釘子掛滿某些東西,又以釘子為錨點,通過細毛線交織出複雜的圖形。從圖釘與毛線的新舊不一看來,這面牆的擁有者花了不只幾年的時間來完善這幅圖樣,許多長釘的塑膠頭都已經發白,毛線也捲滿了破損或汙垢,軟木塞板本身也因不斷修改而被戳得坑坑疤疤。但那些被細心呵護的東西,已經在不久之前被人用暴力毀壞,不再有復原的可能。從四周殘餘的碎片看來,這經年累月的積累被毀壞幾乎只是一瞬之間的事。
特蕾莎停在一張擺在入口處附近的窄桌前,仔細打量桌上的物品。桌上同樣佈滿了帶指針的黑色鐵箱,但也有些新穎的數位儀器。一塊本該是放著電腦主機的地方被清空,只剩下用於固定的角鋼架。庫恩望向腳邊,兩張折凳翻倒在桌旁;一副耳機被踩得支離破碎;一張食物的包裝紙被壓在椅子底下,被油漬浸潤而呈半透明的紙面浮現著黃黑的警戒條紋,殘留的紅色醬汁與塊狀的肉沫,讓大腦的聯覺不受控地與大蒜、番茄與香料粉的厚重氣味連結在一起。
那是──
「熱量禁區?」庫恩無意間脫口。
特蕾莎愣了一下。
「熱量禁區?」
「那是──一家速食餐廳,標榜致死量的重口味飲食。」庫恩停頓了一下,照著雪莉向他推廣時所用的廣告與覆誦了一遍;但一想到雪莉,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描述與她之間的關係。
她並不是人,而且,是以人類為食的生物。
「我的一位朋友很喜歡這種辛辣口味。不過我自己沒有特別偏好。」庫恩凝思了一會,才對著直盯著自己的特蕾莎開口。但他們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朋友的疑問,與一種令人背脊一涼的想像也同時閃過腦海。
「沒聽說過。」特蕾莎搖了搖頭。
她蹲了下去,從隨身的灰色腰包中取出配發的相機拍了幾張照片,才伸手將那張吃剩的包裝紙拾起,翻過面來還能看見背面貼附的熱感紙餐牌。特蕾莎隨手又拍了幾張,這才撕下它,從隨身的灰色腰包中取出小夾鍊袋塞入。
「不過那種東西對身體不好,隊長您也該少吃點。」特蕾莎叮囑道,將夾鍊袋收起。
庫恩莞爾一笑。
「知道了。但我很在意一件事:屍體在哪裡?」
「屍體?我們沒有在車上發現屍體……可能會在桶子裡?」特蕾莎抬頭望向敞開的貨車後門,兩名巡警正滾著桶子到不遠處的路口旁,「桶子裡頭確實有些什麼東西,但只能回到實驗室才能確定。」
「至少我們可以排除掉一些可能。」庫恩向後退去了些,在電動貨斗的邊緣站穩腳跟,「那個桶子可不夠塞下兩個成年男人。記得前年年末的少女桶屍案嗎?兇手用的也是一百五十公升的化學桶,光是塞進一個人就十分勉強了,更別說還有那些他們意圖銷毀的東西。」庫恩指了指空著的伺服器架和垂落的纜線,以及桌底下空著的主機槽,「加上這些東西,我不認為裡頭夠塞進一整個人。」
「也有可能是他們把部分的硬碟跟機器都帶走了?」特蕾莎踢了踢腳邊的鐵屑,「雖然他們在現場破壞過,但可能害怕真正重要的資料會被撿回去復原。」
「確實,他們可以帶走一部份的機器,但銷毀屍體又特意將證據留在現場的目的是什麼?如果只是要藏起屍體,那直接拖上車帶走不是更簡單?你們查看過血跡了?」
「只有前座跟……柏油路上的一小段。」
庫恩沒有追問下去,他已經從特蕾莎恍然大悟的眼神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們帶走了屍體。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連硬碟也一起帶走就好了?我們從接到呼叫到趕抵的時間,約是五分半左右。他們如果選擇將人拉上車,那又為何要特地把這桶氫氟酸從自己的車上卸下,轉移到另一輛車上?這桶東西少說也超過一百公斤,光是這中間的步驟就多得不合理。」
特蕾莎站在空貨架前沉思著,試著設身處地的模仿心境。忽然,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貨艙一處空曠的角落,儘管已經因為拖拉而變得模糊,但還是隱約看得見一圈圓形的灰塵污痕。
「有沒有可能……這桶氫氟酸是本來就放在車上的?」
「我也覺得這是比較合理的推斷。」庫恩附和道,「這可能是那名記者本來用於銷毀物件的備案。」
「所以有個人殺了這輛車的駕駛,還特意留下來,把資料通通銷毀後才逃逸。而且這輛車的擁有者,是一位惡名昭彰的小報記者──聽起來和萊山德巡警的故事越來越像了。」
「但他們恐怕也不是什麼專業人士。如果殺手有經驗的話,不會有人發現這台車子曾經被洗劫過的。退一步說,他們在行動前如果有動過腦子的話,大可整車開走就好。這是臨時起意的襲擊,又或者該說,他們有某種時間壓力存在。」庫恩環顧四週,目光停留在與前駕駛艙連接的小門上,「那麼第二個問題:副駕駛座的人去那裡了?」
「根據血跡被遮斷的方式,可以確認當時副駕上是有乘客的。目前的判斷是副駕駛還活著,因為副駕駛座椅上只有潑濺血跡。但不能肯定和殺害駕駛的兇手有沒有關係。」特蕾莎很快便進入了狀態,「槍手是從窗外近距離射擊。已經有兩支小隊根據線報展開搜捕……」
庫恩長舒了一口氣。
「所以這就是我們目前知道的一切?」
「至少我們還有一張領餐券,可以證明其中一個當初在這輛車上的人的身份,不用白白乾等。」特蕾莎聳了聳肩,「有時候等待確實很惱人,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庫恩點了點頭,但隨後就陷入沉思。他在車尾狹小的空間內來回踱步,目光時不時地望向車外,像是想抓住某種近在咫尺卻又摸不清形體的東西,如同他跳躍卻又有著某種連貫性的靈光一閃,啟發著警探作為真相追查者的敏銳本能。
「我很好奇報案電話的事。」庫恩說著,一面從後車斗跳了下去。
他摘下面具,望向對街的安德烈-波利斯餐廳。從餐廳的落地窗中能看見許多人正好奇地探頭窺探著,而庫恩也能清楚地看見他們每一個人。
「我們接收到的派案通知並不具名,而且疑犯是針對我們的民間協力人的外觀所做的描述。但根據安德烈-波利斯餐廳的員工指稱,他們是在衝突結束之後才報案的,而且我剛才向派遣中心確認過線報,報案電話提供的說詞是衝突即將發生,而不是已經發生了。這裡在時間上有很明顯的矛盾。」
特蕾莎跟著從後車斗跳了下來。庫恩反射性地想要伸手攙扶,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紳士是多餘的。
「這裡能清楚看見安德烈-波利斯餐廳發生的所有事情──」特蕾莎從容地向前邁了幾步,站到庫恩身旁,讓她得以用同樣的角度望向對街。她很快掌握了重點,同時開始思考。「該不會那通報案電話其實是車主打來的?路易斯.布魯姆?但為什麼?這簡直像是──他在期待什麼事情發生嗎?」
「這是我們要去查明的重點。」庫恩語帶保留。只是他似乎隱約明白了那通報案電話的用意。
這是一場狩獵,出自一個謹慎又不擇手段的獵人之手,而他很清楚自己長久以來都是被追獵的目標。這樣的人,不可能不會為自己留下後路;而在追求全身而退的同時,他們也追求的每一場有所斬獲的狩獵。
如果是這樣的話……
警探將面具掛在外翻的後車門上。他走到駕駛座旁,小心避開地上的碎玻璃與血跡,藉著腳踏板爬上那高過他膝蓋的側門踏板,往裡探頭。
駕駛艙的內部充斥著飛濺的玻璃碎片以及不規則的血跡,就像有個頑皮的小孩用棍子敲爛了一顆西瓜。過往紮實的訓練,讓事件發生時的情景一下就充斥在庫恩的腦海中,他的耳畔依稀能聽見自過去的槍聲與驚叫。
庫恩望向副駕駛座。那裡的座墊未受血跡汙染,乾淨得幾乎能辨識出在場者的體型。但庫恩的視線掠過了那些值得紀錄的線索。他看見在腳踏處被堆放著的一堆雜物,其中有著一片被撕開的包裝,上頭的八角星與拉特夏電信的浮凸鋼印在微弱的陽光下反射著光。
紅色的光。
「您找到什麼了?隊長?」
「證實我們猜想的線索。」庫恩說道,一面從車邊跳下,「但或許比那更好。」
庫恩逕行繞到了副駕側,將車門打開,在腳踏墊處的那堆雜物中塞著一團三腳架用的攜行袋,本來的三腳架與備用配件都已經不翼而飛,而一台嶄新的預付卡手機包裝殼躺在一旁,手機的本體就塞在踏墊的深處。然而警探的視線卻不在那台被折城兩段手機上。
一團紅色的微弱閃光沿著包裝的透明塑膠殼模透出,像是一條發光的小蛇,虛弱地呼吸著。那道光微弱得幾乎難以令人察覺。他伸手穿過那堆雜物。先是拎出了那支預付手機,頭也不回地交給身邊的特蕾莎,接著又將手探向更深處,直到觸碰到紅光的源頭。在那裡,庫恩挖出了一把小型的簡易遙控器,上頭的紅色二極管燈號正鮮亮地發著光。
庫恩按下其中一個紅色按鈕。一聲細微的機械聲響起,那是極具標誌性的相機光圈收束的聲響。庫恩按下另一個綠色的按鈕,自動光圈的收束聲再次微弱地響起,就在那些鋼鐵骨架以及樸素的內飾蒙皮之下。
庫恩鬆了口氣。
「伊楊登巡佐,請局內負責車輛鑑定的小組待命,我們可能要把這整部車給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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