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探打了個哆嗦。
北海岸的寒流霸道直拗,像是欠缺管教的少女,總是陰晴不定,難以預測它接下來究竟是嘻笑怒罵,還是寡言含淚。為了不招惹冬風的仕女,北海岸人用樸素的風衣和寬闊的帽沿將自己打扮得毫不起眼,像是從前在這片海岸上搖曳的棕色蘆葦,迎風而降,卑微卻又堅韌。
在仍舊能看見一些蘆葦叢的近岸邊,庫恩.貝爾蒙特搖下車窗,再次將手探出外頭晃了晃。過了一段時間,兩道冰冷的鐵絲閘門才終於應聲而開,在電動馬達的奮力扭轉下發出了力竭的悲鳴,斷斷續續地碰上了閘門定位器,隨後轟然停下,好似每一段沉重的關節遲鈍地撞上了彼此。
警探驅車進入,輾過黃黑相間的減速島。在黑色的柏油道路上用白漆刷著清晰的指引箭頭,旁邊立著淺綠底色的指示牌,在文字的頂端有著一顆雕空的長八角星。
私人土地,請勿擅入──
拉特夏市立第一淨水廠──
五百公尺。
「沒有過來呢。」
「怎麼了,伊楊登巡佐?」庫恩一手打轉著方向盤問道。
特蕾莎.伊楊登閉口不答,只是在副駕的座位上凝視著不遠處的海岸線,陰鬱的臉上若有所思。
「出了什麼事嗎?」庫恩追問。
特蕾莎從腰際的大衣口袋掏出一條素色髮箍,順著耳際連同後頸的頭髮一起紮成了一搓俐落的馬尾。她俐落地甩了甩頸子,凝視著那顆孤單矗立於指示牌頂部的八角星。
「有點冷清過頭了。」
「我們本來就不受歡迎。」庫恩說。
「但他們在故意冷落我們。」特蕾莎.伊楊登朝著八角星不屑地輕嗔,「真是幼稚。」
警探將方向盤打橫,駛過平緩的小彎。
「這只說明了他們確實很不滿。幼稚?或許確實有些欠缺禮節吧。」
「這是羞辱,而且手段低劣。」
「又或者是在爭取時間。」
「那他們更該派人出來拖延我們。」
「他們不必這麼做,就已經把我們關在外頭了,不是嗎?」
庫恩望著擋風玻璃後方漸漸逼近的大門,他能感覺到有一股愁苦的焦躁在身旁的新人胸中悶燃著。
「冷靜點,巡佐。這不見得是壞事,至少他們表明了態度。我們並非一無所獲。」庫恩話鋒一轉說:「淨水廠在五百公尺之外就架設了哨檢關卡,又屬於私人土地。妳認為這種示範機構有這麼容易被闖入嗎?」
「調查方向是這樣。」巡佐一開始語帶保留,但她隨即搖了搖頭,打起精神改口道:「要在這麼多監視設備的注意下再藏上一台攝影機?還要處理獨立供電?理論上並非不可能,但內部人員更容易下手也確實是事實。」
「而他們差勁的態度會坐實這種指控。但這是非常嚴重的控訴,也因此我們必須小心排查。」庫恩對副手說法以簡單的頷首作為肯定,「不過說到底,在行動開始時本來就不應假設過多,才能更有效率的排除問題。」
「前提或假定更少的表述具有優先性──剃刀原則。」
「偵蒐理論的導讀嗎?」庫恩的嘴角上揚,一股緬懷之情油然而生,「我是沒有那麼博學多聞,但我很清楚這是人性。人時常出於很簡單的理由而開始複雜的行動。他們希望明白我們不受到歡迎,但為什麼要令我們這麼想?這是下一個要弄明白的問題,而我們已經有很好的假設了。就讓我彼此謹慎而行吧,伊楊登巡佐。」
在庫恩身邊的女性點了點頭。她深深呼吸,在簡單的幾個喘息後恢復了平靜,無負獵犬聲名的冷酷視線猶如剃刀般直視前方,好似已經打定了某種主意。
在兩名身穿醒目制服的警衛的注目下,庫恩把車緩緩停下。他踩住剎車,探出車窗,將自己帶有長八角星的鑄銅警徽秀了出來。其中一位穿著橘黑配色制服的警衛湊近了車邊,另一位則留在哨站,將手伸進哨站窗戶邊上的電話話筒。
「北海岸警隊,第五分局,我們剛才在電話中已經表明來意了。」
走向車窗邊的水廠警衛端詳著庫恩手上的警徽,煞有其事地檢查著。
「你說你們有搜索令?」
特蕾莎將那偽造的複印本越過庫恩遞了出去。警衛接過,隨意瞧了一眼說:「我們需要請行政部門核實,介意我們收下嗎?」
「請便。」特蕾莎說:「如果沒有別的問題,請不要妨礙我們調查。現在能讓我們進去了嗎?」
「我們說了需要先等待核實……」
「你可以慢慢查,但結果不會有所改變。那段影片至今仍在外頭流竄,而你知道分局會怎麼被追究嗎?依法行事?當然了,但我們也肯定會把這段紀錄寫進報告之中。希望第一區的監察官不會認為這是廠長授意的妨礙調查。」
警衛思索了片刻,將目光投向湊在話筒邊的同僚。後者神情嚴肅地聆聽著話筒另一側的聲音,過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為首的那名警衛伸手按下側邊大門的開關,沉重的鐵柵在電機的驅動下開始緩緩爬行。
「馬拉門多廠長在會客室等候兩位。」警衛說。
「我們不會讓他久等的。」
他退去一旁,讓兩人通過,注視著警車完全駛入,隨後關上那隆隆作響的生銹大門。
庫恩在水廠的行政大樓外停下車子,緊依著卸貨碼頭旁整齊排列的橘色貨車。輪胎橡膠在瀝青上輾過的聲響漸漸轉變成引擎怠速的隆隆聲,直到兩輛車身側邊的八角星幾乎對齊了彼此。
庫恩轉頭望向身旁的後輩,後者眉頭緊蹙,彷若在攪動著大腦深處的回憶。
「妳上次來過?」
「是,隊長。」特蕾莎.伊楊登回過神來,同時彷彿也對某件事情下定了決心,迥然有神的綠眼睛像是拋光過後的寶石,「但在上次的行動中我並沒有從頭到尾參與,只負責最後清點交接清冊。但我知道該注意什麼細節。」
「我想也是。」庫恩點了點頭說:「妳要小心點,馬拉門多廠長不是什麼好人。這不會很順利的。希望他對我的故事會買單。」
「隊長,關於這個──」
沒等到回應,庫恩就逕自解開門鎖。透過駕駛座外的窗戶,已經能看見幾名淨水廠員工正從大樓朝兩人走來。警探拉起手煞,熄火後扭下鑰匙,解開安全帶從駕駛座上跨出車門。
「警探!貝爾蒙特警探!」
為首的男人頭髮稀疏,有些駝背,圓挺的小腹將緊扣著的大衣給撐起。他張開雙臂歡迎朝他走去的庫恩,卻在屆近時停下,將雙手推向前方隔絕在兩人之間,彷彿對方才是那個不解風情的人,藉此委婉地抱怨來人的到訪。庫恩不得不停下。
「哈哈哈!貝爾蒙特警探!」馬拉門多廠長熱情地為警探整理大衣領口,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彷若對方是闊別多年的摯友,「菲莉絲在上,我還真想念你。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可以的話我們並無意來訪。」庫恩冷淡地說。
「那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呢?」馬拉門多廠長的笑聲像是在喉頭的脂肪堆裡震動著,「是辦公室的沙發不舒服嗎?啊,我聽說你被調到地下室了,濕氣很重吧?您是來散心的?要不我們到哈利街去兜兜風?」
「第五分局持法院搜索令前來,我們是來辦公的。」庫恩單刀直入地說:「分局認為上次的交接清單有所紕漏,再調查的申請也已經被核准了。」
馬拉門多廠長的笑容霎時凝結在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上。
「您說的是那一份分局負責點交的清冊?」
「是的。」庫恩語氣平淡地說。
「第一淨水廠並不是第五分局轄下的機構,貝爾蒙特警探。你不能要求我們有求必應。」
「所以我們帶來了搜索令,廠長。」庫恩強調,「我只在乎能不能辦好事情,而眼前有一個錯誤等著我們彌補。」
「是『你們』的錯誤,警探。廠方上次已經配合了你們一切的要求,但卻還是出了錯。請不要誤會,我們依然會盡好公民義務協助警方──但您肯定會希望我們更加謹慎一點,讓我方的合法權益不受某些粗心大意的疏失而受到損害。我們也都不希望任何一方被誤會為幫人擦脂抹粉的清道夫,對嗎?」
「我們有法院的命令。」庫恩說。
「而我主張我的權利。」
馬拉門多廠長的笑容鬆動了幾分。他低頭對著身旁的隨從耳語了幾句,後者隨即跑開。馬拉門多廠長回頭望向庫恩,輕蔑的視線低掃過警探的銅質胸章。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們都不年輕了,貝爾蒙特警探。但比起老謀深算,你不認為一頭熱血的人要更讓人害怕?嗯?」馬拉門多廠長搓了搓手,用那滑膩的聲音試探地說:「我個人相信您是個正直的好人,貝爾蒙特警探。但即便是好人,也不代表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更不用說合乎法律。有些人會將自己的正義加諸於別人身上,但那真的就是正義了嗎?或者是無法抗拒便宜行事的真理?哦,貝爾蒙特警探,我真的很不希望你成為這樣的人。」
庫恩誠懇地低聲說道:「馬拉門多廠長,我是來──」
「莫萊.馬拉門多!」
一聲凌厲的喝斥突兀地切入兩人之間,車門被重重甩上的聲音緊跟其後,隨之而來的是警靴在柏油地上沉重的踏響。特蕾莎.伊楊登勢如風火地走向兩人,那對綠色的眼睛在深紫色的劍眉擠弄下幾乎像要迸出火花。
莫萊.馬拉門多的臉上閃過一抹扭曲的憤怒,那是受到冒犯的人應有的反應。然而,在北海岸打滾多年的經歷,讓他隨即堆起虛偽的笑容迎向來人;可那幾乎如同反射動作般的輕浮面具,只維持了不到半秒就忽然崩垮,像是被突兀擊碎的薄冰般。他驚慌失措的神情與剛才判若兩人。
「伊、伊楊登小姐?」馬拉門多失聲道。
「是三等巡佐──」特蕾莎秀出自己的警徽,晃了晃手上的假搜索令,隨意得像那是一張隨手可棄的廢紙,「我們奉命搜查貴廠的監控機房以及其餘必要設施,有任何問題嗎?」
「不,這個……」馬拉門多廠長瞧了一眼伊楊登巡佐的胸章,「您是……伊楊登巡佐?」
「是三等巡佐。有什麼需要我們配合的?」特蕾莎高聲問道。
「這──」馬拉門多廠長一陣語塞,喉頭塞滿了湧上的話卻又無法言語,讓他的臉脹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您要的文件都是『由我』提供的。但您質疑的是分局搜索令的真偽?那好吧,在得到答案前,我和隊長可以站在這裡等上一整天──」
「不!我想……不必了。」馬拉門多廠長窘迫地應聲,豆大的汗珠在這寒冷的冬風之中從他額邊落下。他焦慮地思忖片刻,彷若能見到無數思緒在他腦海中爭鋒,最後由畏懼與妥協勘勘勝出。馬拉門多廠長帶著疑惑,側身讓出了一條道路說:「兩位請隨我來。」
隨著馬拉門多廠長而來的幾名水廠員工尷尬地交換眼神,但卻也不敢多問,只是在轉身時趁隙打量了幾眼那名紮著深紫色馬尾的高挑員警,眼神中帶著程度不一的揣測與困惑不解。但北海岸人淡漠的個性,使他們很快就將困擾自己的疑惑給置之腦後。
「伊楊登巡佐?你們認識?」
特蕾莎.伊楊登向身邊的長官使了個眼色,率先邁開步伐跟上遠去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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