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緊盯著不遠處的河岸綠地,成像清晰的高倍率望遠鏡,將警方的攻堅佈局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他正指揮著那些小人,包圍那座受北方建築風格影響深遠的帝國式莊園。
他正旁觀著一切,看著未來在百米開外的哈利街140號,一步一步向著糟糕的事態發展;而更糟糕的是,他早在更久之前就預料到了這一切的發生,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展下去,無助又無力。
八年前也是這樣嗎?
不。
他緊握拳頭。
只要他能夠沉得住氣,勝利的天秤就將逆轉。
但是他真的能信任雪莉嗎?
「再說一次,我是不會幫你殺人的。」
一個笑聲輕蔑地否定了他那堅定如鐵的決心。
「你想說你沒有做過那種事嗎?你不是最近才殺死了一名巡警?」
「那跟我沒關係。」
「是嗎?教會的人可不這麼覺得。飼主對寵物的疏縱行為是需要負全責的。」
男人自蹲姿起身,還未裝潢完畢的高樓地上滿是水泥的灰渣。他拍了拍膝蓋,以毫無保留的厭惡注視著眼前別著黑色牧師領的神職人員,並確保了對方可以理解這種蔑視。
「撒了餌料的傢伙好意思教訓別人?只要沒被抓到就沒有責任?別開玩笑了。」
神父的嘴角被一道詭異的笑容抹開。
「您對現代秩序的本質理解得很透徹啊,偵探先生。沒有考慮過別上黑領?」
「我沒有將狗繩穿到大街上的癖好。」
神父無聲地仰頭大笑,視線瞥向大樓遠處的壯麗莊園。
「你曾經可是很嚮往制服的人呢?為什麼放棄了?遠遠地看著他們,不會感到懷念嗎?不想重新加入他們?」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需要名聲、受人尊敬或景仰──只有失敗者才會崇拜權威。不像你們這種惡劣的東西。」
「是這種東西,而不是這種人?但你也同時提到了一點擬人化的修詞……還真值得玩味。」
一陣紊亂的海風將神父的呢喃絞碎,捲帶到了遠方。他背起雙手,邁開步伐,在尚未完成的隔間內踱步。
「不過,你知道這無關乎自尊或愉悅,那些都只是表像。制服真正賦予的東西,是使命感。」
「當條狗的使命?」漢斯毫無保留地展現了他的鄙夷,「這就是你們給予信徒的答案?」
「有總比沒有好,你說是嗎?」神父眨了眨眼,語帶俏皮地說。
漢斯壓抑著怒氣,搖了搖頭,迎面走向紊亂而強勁的風面,讓刺冷的感覺把他的煩躁帶去。
「這種答案還真適合你們這些哈利街出身的嬌貴軟蛋。」漢斯做出最後的嘲弄,便立刻切換了話題,「但教會怎麼會同意這種事?」
「您指的是什麼呢?偵探先生。」神父親切地詢問。
「雪莉──」漢斯壓低聲音,彷彿並不情願地才提起這個名字,「你們怎麼會同意讓雪莉獨自行動?」
神父幾乎是以憐憫的表情看著漢斯。
「首先,她並沒有脫離八星的掌握,偵探先生。再來,之所以只有雪莉才能辦到這件事情,如果這是解釋的事項,那我可得好好寫份關於您的再評估報告了。」
「那個奇奇利斯文字真有這麼危險?」
「哦?原來你想聽故事嗎?可惜我現在沒什麼興致。不過,它可是曾經毀滅了強盛的贊加王朝的原兇。現代考古學者幾乎都將贊加王朝的覆滅,歸究於它們大量使用的鎏金工藝中產生及殘存的水銀蒸氣,所造成的中毒現象。但至少──現在你也知道了,並非如此。」
「所以?因為太過危險,所以你們就這樣放手讓雪莉去胡搞瞎搞?」
「危險……嗯,你還真糾結於這個詞,這種武斷而片面的定義,很有現場行動人員的風格。不過作為研究者──以及一部份的現場人員,我更傾向將其稱為有『有危害』的。」
「你的意思是它現在又沒這麼危險了。」
「這就需要配合情境而定義了。」神父開口:「根據前人的研究,奇奇利斯文字最初是支配某種存在而用的工具。但經過朝代與文明的更迭,其與權力的結合過於深刻,以至於讓後人誤解了它的功用。就如同香料可以殺毒這件事情一樣,事實上是烹調的過程令有害物被驅逐,或是面具與香料本身起到隔絕濾網的作用,而並非香氣本身可以驅趕病症。不過這也和人類作為生物,部份受體天然就受某些有益物質的吸引有所關係吧?如何?喜歡我的解釋嗎?」
「我看你很悠哉嘛?還有心情玩文字遊戲。」
「我認為與下屬建立正向的溝通還是很有助益的,即便吸收這種知識,以他們的智慧與性格而言也是徒勞。」神父溫和地微笑,「所以說,如果要根絕奇奇利斯文字帶來的危害,那勢必得抱持一點風險。這點七色廳已經做過了評估。」
「而結果就是這場鬧劇?」
「很遺憾,我沒有對抗這種強力古文字的堅韌血脈,我們唯一能確認的就是雪莉並不受到這些異常所影響,或許也與她本身就屬於異常有關。這是現階段所能打出的最好的牌面了。雪莉還沒有回應嗎?」
漢斯搖了搖頭,說:「自從她的屍體被阿貝特拖進去後,就沒有消息了。獵犬已經摸到了門上,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是嗎?那可就麻煩了。」
漢斯不得不同意神父的看法。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可以接手一部份的工作。」漢斯說。
「想搶在我之前收拾殘局?」
「你是該堤防一下我踢爛你那張嘴。」漢斯翻了個白眼,隨後長嘆了一口氣,「你想多了,我只希望快點收拾掉這樁麻煩事。節外生枝對我來說沒有好處。」
「我想也是,我確實想不到,阻止我回收『浪潮』對你而言有什麼好處。」神父嘻嘻一笑,話鋒一轉,「不過對雪莉.謝利森而言又如何呢?」
漢斯聳了聳肩說:「所以我才得出馬,至少現在她還是受制於我的。」
「契約限制了雪莉.謝利森的行動,但……如果是賽倫.伊陽登呢?」
漢斯的意識幾乎中斷了片刻,遲遲才反應過來。
「你剛才說什麼?」
神父彷彿沒聽見漢斯語氣中的錯愕,以及隨後而來的質問,只是逕自說了下去:「我想雪莉肯定會嘗試和對方接觸,從中作梗。雖說這並非不可預期的,但是──」
「回答我的問題!」
漢斯幾步便逼近到神父面前,幾乎要揪起對方的領子,但他的雙手終究沒有付諸行動,灰綠色的雙眼只是直瞪著對方。
神父佯作驚訝,隨後露出了得逞一般的狡詰笑容。
「是的,那是佩爾迪納斯神父在得到教名,入贅南灣的阿貝特家族之前所擁有的名字。」神父回答道:「這樣有解決了你的疑問嗎?」
「你們這次又在玩什麼把戲?」漢斯一把抓住了神父的手,逼問道:「最好早點告訴我,渾蛋。」
神父輕笑著,甩開了漢斯。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件花俏西裝的袖口紋路,隨著他手腕的轉動而閃爍,讓人有些眼花撩亂。
「佩爾迪納斯神父是一名優秀的神祕學研究者,可是再怎麼優秀的人,終究還是基於情感而行動的。」神父邁開幾步,將自己與憤怒的偵探拉開了些許距離,「當自己長年的追求就近在眼前時,即便是這樣充滿智慧的長者,也不可能不因為激動而犯錯;不,甚至就是因為命不久矣,才會更加魯莽。」
「有本事就來吧。」
漢斯壓抑著怒火。神父提起下巴,端詳著眼前之人扭曲的表情。他知道漢斯威脅的對象也包括自己,但一股充盈的滿足感,還是讓他的笑容漸漸變得飽滿。
「那麼,你得小心了,偵探。」
神父別過頭,迎上了紊亂的海風。北海岸的空氣冰冷且帶著濕氣,沉重得只是稍稍掠過,就能令皮膚仿若結了層霜般麻木,而後刺痛。但在那宛如刀割般的強勁氣流之中,神父只是露出柔和的笑容,俯瞰莊園,仿彿他正以此展開了一場棋局,而其中不可預期且超出理性能夠左右的變化,正令他心跳加速不已。
「佩爾迪納斯神父的心智並不正常,他的認知已經遭到書寫『浪潮』的奇奇利斯文字扭曲。他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深信著某些逆轉因果與天倫的法則,而這種認知會驅使人做出截然不同的行動,雪莉的影片更是幫他鞏固了這種瘋狂的幻想。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壞處。」
「不完全是壞處?那你倒是告訴我好處是什麼。」
神父凝視著自己的手,用指腹輕觸著風,隨後又攢緊了拳頭。
「兩股頑固而偏執的瘋狂,必然會互相毀滅,而雪莉就是那個催化劑,推動一切加速進行。屆時教會只需要最後進場收拾一切就行了。」
「代價呢?怎樣的『附帶損害』才是八星可以接受的?」漢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了這麼多,這都只是你藉懲處之名的惡趣味遊戲吧?」
「那自然也是一部份。但請相信我,對八星而言,沒有什麼比北海岸的安寧要更重要,只是我們對於損害控制的標準可能有所不同;但更為重要的是,我相信這麼做是一舉兩得。只要阿貝特家族的內部矛盾能夠盡早被激發,教會就有更高的機會能徹底瓦解哈克勒斯的餘孽,回收『浪潮』原本,收拾三十年前沒能完成的事。如同將一塊礦石碾碎之後,才能徹底將雜質篩出。」神父看著漢斯那冰冷的雙眼,只是不以為意地笑道:「你不相信我,那至少可以相信雪莉吧?你認為她會白白錯過這麼有趣的事情嗎?不難想像她會用什麼方式幫自己脫身。我幾乎能猜到她會編織怎樣的謊言──」
「渾蛋。」
漢斯咒罵一聲,隨手將望遠鏡收進口袋,與神父錯身而過,朝樓梯井的方向悶頭走去。
「你以為你可以去哪裡?偵探。」
神父低聲喝斥著,但與其說那是喝斥,更像是一種出於好奇的詢問。這種曖昧模糊的語調讓神父的喝令不僅沒有半點約束力,更是有幾分催促之感。
他不能隨便放自己離開,但他只是作作樣子的原因在於:他想看看事情會如何發展──只為了有趣。
就像八年前一樣。
漢斯明白,他完全了解對方的意圖與動機,而這令他作嘔。他背上的舊傷正隱隱作痛。
偵探停下腳步,回頭比出一根中指。
「我明白了。」神父微笑,目送偵探飛奔而去。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