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謝利森跌坐在地,雙瞳在巨大的刺激下猛睜開來,將她的世界拉入一片由槍口噴焰點亮的白色。但正如那聲槍響來得突然,它離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跡象,在知覺尚餘之時就已消失無蹤。在巨響中漫遊的寂靜,彷彿忽然被重力重新捕捉,躁動著湧入一切在先前被排擠出去的縫隙之間,萬頭攢動地發出叫人不悅的嗡嗡聲。
在耳膜的刺痛消褪之後,雪莉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兩瓣屁股被水泥地板給刮得發疼。她眨了眨眼,伸手撥開脫落的假睫毛。一具屍體躺在她面前,一地的深紅色正彷若有意識般地在向自己蔓延。以灰漿填實的清水模地板,彷若被上了一層紅色的釉彩。她能從上面看見自己的倒影。
「妳沒事吧?」
雪莉嚥了口口水。
「妳還好嗎?嘿?聽得見我說話嗎?」
年輕的巡警小跑著奔向雪莉,紊亂的腳步聲將雪莉從錯亂的恍惚中猛然拉回現實。雪莉回頭,還未能對焦的雙眼只看得見一些由模糊的色塊所組成的肢體。她的眼睛還殘餘著一些雜訊般的黑點,恍惚的餘韻讓她有些口齒不清。但在這些混亂中,唯有一個味道特別清晰,且令她精神振奮──
那是血漿的氣味。
「差點就射中妳了,小姐,妳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巡警氣喘吁吁地盤問。雪莉並沒有回答,只是迎面抓住了跑來的巡警,將頭埋入他還看得見褶皺的袖口中深吸了一口氣。那是嶄新制服與汗水、火藥混合而成的氣味。
除此之外──
巡警愣了半晌,但倒也沒有掙扎,只是放任著雪莉蹭弄著自己的袖口。「沒事了,女士。沒事了。」他安撫著緊抓著自己的雪莉,但從始至終就心不在焉地,視線根本沒有怎麼停留在她懷中的少女身上,而是在黑暗中四處張望。
「女士、女士?」巡警輕聲叫喚,一邊將公家配發的拉特夏十七型插回腰間的合成皮套中,「接下來我要問妳幾個問題,妳需要照實回答我,可以嗎?」
雪莉停下動作,提眉張望。
「他死了嗎?」
「什麼?」
雪莉指了指身後。
巡警抬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他已經死了,我很遺憾……」
「你怎麼知道?」
「顯而易見,女士。」巡警不安地往屍體的方向瞥了一眼,指了指眉心,「沒有人這裡中了一槍還能活著。」
「所以你不對著你的對講機呼叫嗎?」
「我得先將您安置好。」巡警鼓起力氣,但蒼白的臉上仍滲著冷汗,「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每天只有早晚各一班巡邏。如妳所見,我就是負責晚班的那一位,要是繼續待在這裡,是沒人會來幫忙的。您聽說過早上發生的事嗎?他似乎就是在逃的那名嫌犯。」
「哦。」雪莉應了一聲。
「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好了,我先帶妳離開這裡吧。」巡警鬆了口氣,轉身像最近的擋水閥門走去,「我的巡邏車就停在外頭,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將您直接送回住處。您先到車上等著,等我收拾完現場就馬上──」
「這就奇怪了。」
巡警停下腳步。
「什麼?」
「我記得偵探先生說過,雖然情況各有不同,但黑警總會找理由不去呼叫後援──啊,不用在意我,請繼續……沒有話要說嗎?」雪莉語帶歉意,但她的笑容卻沒有半分溫度,「好吧,那麼我剛才說到那裡了?哦──對,他說這個方法可以用來判斷誰是收賄的條子。但老實說,我覺得你並沒有收任何人的錢。你並不在誰的薪晌名單上,你只是個新晉巡警,沒有人在乎你,你也不認識任何人。但問題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嗯……我想,你只是單純不希望有其他人過來。因為你想要自己獨吞那本書。我說得沒錯吧?」
在微弱的月光下,男人和善的雙眼閃過一絲陰冷的兇殘。
他出手將雪莉推開。
「那本書去哪裡了?」
「嗯……我沒看見呢?也許有,也許沒有。最近到處都是那玩意,搞得人心惶惶,但或許我知道真正的正本在誰那裡。需要作者簽名嗎?」雪莉溫和的笑容像是托育所裡安撫著學齡前幼童的工作人員,語調中充滿著憐憫與輕浮作偽的恐懼,「我該告訴你嗎?如果告訴你,之後我又會怎樣呢?你會紳士的送我離開,還是對我做出什麼野蠻的事?」
巡警上前,他的焦躁與慌張令動作變得粗魯。
「書在那裡?」他猛推了雪莉一把。
雪莉踉蹌了幾步,直到背後緊靠著光滑的水泥灰漿牆壁。
「誰知道呢?」雪莉緊張的笑了笑。
「我知道它在這裡,騙不了我的。我……我聽得見。」
警靴悶沉地於他腳下踏響。巡警一步步上前,將雪莉逼入了角落。
「我聽得見……我聽得見它!我聽得見浪潮的呼喚!」
雪莉的雙眼閃爍著亢奮。她深吸了一口氣。
「停!」
男人停了下來,他動搖的雙眼注視著那口在月光下反射燒灼藍鐵色的槍管,身體如同僵直的樹莖。
他動了動垂在身側的持槍手,雪莉立刻晃了下槍口。
「放下武器,先生。」雪莉刻意重複了一遍,「麻煩配合,這不是請求,我不會再說一遍──哦,真爽!我早就想這麼說了。你不覺得這樣酷斃了嗎?」
巡警愣得出神,慌亂從他睜大的雙眼間不經意流出。
「腦子塞了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連人話都聽不懂了?」雪莉的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容,好似那份微笑能夠包容與理解一切。但那絕非善意的表現。「現在,把槍放下,先生。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快把槍丟掉。」
好似刻意要讓雪莉看清動作般,巡警緩緩將手探向腰間,直到整隻手完整包覆在十七型標誌性的格紋防滑握把上。
他一動也不動。
「你不怕死嗎?威廉.基德。」
十七型被緩緩拔出槍套,無精打采地垂於身側。威廉.基德的眼睛從憤怒到無害,僅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他終於屈服。嶄新制服褲的膝蓋處緊繃地弓起,四肢緩緩伏地,關節在顫抖中被壓迫得劈啪作響。
「很高興我們達成共識了。呼,讓我想想,接下來我應該做什麼?也許……先來個懺悔吧?就這樣決定了。嘿!你居然敢對女士動手,好大的膽子!」
「請原諒我……」
「哦?」雪莉眨了眨眼,笑容從她臉上褪去。她帶有幾分較真地端詳眼前的男子,試著不要露出滑稽的笑容。「你……意外的很有誠意嘛?但如果能再更誠懇些──」
「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威廉.基德顫抖著,上一秒還面露狠毒的男人,此刻正低著頭,將那張喃喃自語的嘴藏往胸口。那些躁動隨著一聲厚重的呼吸而忽然停滯。他深吸一口氣,猛然抬頭,同時調轉槍口。雪莉瞪大雙眼。她們兩人的距離近得能使她看清槍管內彎曲的膛線。
威廉.基德遍佈血絲的眼睛中閃爍著淚光。
「我真的很抱歉。」
火光響起。兩聲槍響幾乎是同時炸裂。
十七式子彈強大的制退力直擊在男人的肩上。威廉.基德像是被一柄戰鎚擊中般摔向一旁,跌跌撞撞地掉進了排水渠道中。鮮血立刻染紅了水面。威廉.基德在湍急的水流中掙扎了一番,才免於被衝向大海的命運。他重新爬上水泥坡道,粗重而拖沓的呼吸蔓延在槍火之後的沉默。他乾嘔著,那比起喘息,更接近於某種濕黏的活物在扭動身體,從潮濕腐爛的棲地中拼命擠出發酵的空氣,像是某種有機物正在藉此模仿人類喉部的活動。
威廉.基德強忍著喉頭的痙攣,直到終於失守。
在渠道邊緣的水泥行道上,雪莉.謝麗森直挺地站著。在穢物的宣洩聲中,少女抬頭望向黯淡的星夜,沐浴於新月之夜稀薄的星光之下,像是展示英雄偉岸身姿的雕像,朦朧地望至遙遠的深空盡頭,彷彿有人透過暫停了時間,將這深具靈性的一刻鑄就成了永恆。
但少女動了一下──更準確地說,那是一個毫無徵兆的抽搐。
先是膝蓋、髖部,所有的關節就像是同時抽去了支撐般,歪斜地滑落坍塌。少女就像是被削去了主幹的尖塔,傾刻間便倒成一地廢墟。重力將少女的身軀扭曲成非人的角度,曾經留存的莊嚴與美感都一去不返。
時間再次流逝,少女的呼吸中帶著些許咕嚕聲,像是整個鼻腔都被被浸泡在濃稠的脂肪堆中;不時的抽搐伴隨她漸漸窒息的聲音,從尚且還完好的口鼻中傳出,讓漏風的嘶嘶聲吹動外露的腦部組織,發出打鼾般的聲響。
隨著星星與雲層的交會,少女因為壓力而變形的眼球也黯淡下來,眉間湧現的窟窿倒映著新月的投影。一輪彎月在鮮紅的噴泉中湧動,伴隨著海岸邊的浪潮聲而越發微弱。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真的,其實不必這樣的。但不要擔心,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威廉.基德艱難地爬行著。拖長的血痕在黯淡的星光下,質地濃稠得像是一攤稀爛的果凍。左前肩的貫通槍傷讓他的身體像是身上綁了一塊灌滿了水泥的鐵桶,而繫著他的麻繩濕且鋒利,缺氧與新鮮傷口的痛苦灼燒著他的胸口深處。
威廉.基德從下游的坡道處爬行,失血與疼痛讓他花了更多力氣才重新回到少女身旁,但所有苦痛都沒有磨滅他眼中的狂熱,只是猶如添柴加油般地令它燒得更盛。
「噓──噓──不要抵抗。」他匍匐著,像是虔誠的朝聖者,殘破的身軀謙卑地在少女身旁伏下。他輕撫著少女抽搐臉頰的手飽含著敬畏。「不要抵抗,沐浴於祂的呼喚之下。」威廉.基德將手指輕按在少女唇上,但少女的身軀只是抽搐著,像體內有無數褻瀆的細小蠕蟲要破體而出。
「不要抵抗,沐浴於祂的呼喚之中;沐浴於他光榮的呼喚之中!讓浪潮引領妳,重返此世。」
威廉.基德的祈禱越發高昂,但少女的身體卻逐漸失去他的掌握。一番有別於鐵鏽的濃烈氨水氣味在下腹處蔓延,血沫於她嘴中裂開,發出濕黏惱人的吸吮聲;所有氣體與液、固狀物,都失控地從每一處孔洞滲出,像是對他虔誠褻瀆的嘲弄。
「噓──噓──安靜──安靜,安靜!不要抵抗,不要抵抗!」
少女的抽搐伴隨著氨水瀰漫的氣味而加劇。虛弱的身體、刺鼻的氣味,失控的一切與事與願違的無力感,將威廉.基德脆弱的精神推到了狂怒的深淵邊緣。
「沐浴於祂的光榮之中、沐浴於祂的光榮之中!聽從祂的呼喚──聽從浪潮的呼喚!」
威廉.基德猛然咆哮。他失控地掐住了少女的脖子,拇指深陷入咽喉,軟骨碎裂的手感在他的指間綻放,直到咽喉細小的抽搐,終於也消融在他傷痕累累的掌心之中,威廉.基德得以從漫長的哽咽中喘息。
威廉.基德空洞地癱坐在地,怒火就如同退去的潮水,將身體一併掏空。悲傷趁虛而入,口中的呢喃化作搖晃的祈禱,在午夜的星之岬中隨風而散。男人從一動不動的雪莉身上離開,在他身下的少女已經毫無動靜。男人啜泣著,但聲音已然沙啞。他輕輕為雪莉闔上雙眼,那些與他信仰一樣剛猛、激烈的情緒,在顫抖發黃的臼齒間碎裂,隨著眼淚化作溫柔的輕撫。
「我很抱歉。」威廉.基德啜泣著,「我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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