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的過程總是枯燥無比,無異於在飛舞的黃土中找尋一粒特定的沙子。對於未知的隨機事件的觀察,不僅需要對此刻有著相當的洞察力,同時也得熟知過去,以及一部份的未來。長時間下對於精神與智識的耗用,將是難以復原的損傷;僅有初學者對未知事態的嚮往與熱忱,才能支撐起如此消磨。畢竟這和坐在樹下等果子落下沒什麼分別。至少最好的情況是這樣。
路易斯.布魯姆理所當然付得起每小時兩百五十塊錢的計時薪資。但此刻之於他助手的問題,並不在價格或熱忱。經營他的課題需要更有彈性的道德標準。
老記者打轉方向盤,將排檔打入低速。這座以小型貨運卡車改裝的監控站,正沿著皇后街與第十九街交會的支幹徐徐行駛,藍白相間的色調是都市中最好的掩護。在北海岸充斥著灰塵的小雨之中,這種標準型號的二手貨卡很快就會沾上一層均勻黏膩的灰色水漬,從而變得毫不起眼。
這條混合式商業街可以說是第五區最著名的餐飲聖地。從豪邁粗獷的南灣飲食,到拘謹繁複的北方風格;從裝飾華麗的租賃門店,到以簡陋雨遮搭起的臨時街攤;諸多為了做出品牌區隔而竭力展現自己的特色店面,見縫插針地穿插在與當地發達的金融業依伴而生的各式機構之間,像是依偎著鯨落而生的海底生態系,燦爛、繁複而生機勃勃。
從飲食的角度,皇后街一帶可以說是鉅細靡遺地側寫了拉特夏城──這座灣區上的明珠,極其富有包容力的一面。尤其是食物的香氣。那比起閃爍的招牌或者明艷亮麗的菜單都更具有生命力,衝擊著原始的生理需求。
路易斯.布魯姆撐起胸膛,讓胸腔中充斥著食物的氣味。再多的汽車廢氣、機油或鹹腥的海風與冷氣濾網黴臭都抵擋不住這令人食慾大振的開關,那永遠無法滿足的饑渴,將人推置於昏昏欲睡的飽足感之外,讓等待著被填滿的狩獵本能驅逐被都市生活馴化的精神。飢餓是將意志打磨成趁手工具的絕佳砥石。
簡單來說,孤身一人的他狀態絕佳。
老記者將車停進小巷,剎車讓後座的貨艙處傳來了一些液體搖晃的聲響。他抓準時間,伸手到副座將三角架調整好位置,透過翻轉的液晶目鏡將長焦鏡頭對準號誌剛轉綠的一側路口。
在凸面鏡頭中心的是一名莫約十六、七歲的女性。個頭不高,但纖細的身形讓她看上去要比實際更加高挑、修長,像是一種只要仔細凝視便會消失的古怪幻覺。
老記者按下幾次快門,記錄下少女幾次的轉頭張望。
少女身穿簡單的黑色短袖,以縫布牛仔短褲與紅白相間的平底鞋坐為下著。他衣著凌亂、充滿皺褶,披散而欠缺整理的及肩短髮像是毛躁又憔悴的白色鳥窩,邊上還垂著迎風飄逸的幾縷髮絲,像是她胸前與後背頂著的巨大的樂團標誌一樣不修邊幅。
相較於這座拘謹又冷漠的城市,少女顯得過於隨興又個性鮮明,因而格格不入。
老記者對了下錶,在腿上攤開的手札用細瘦方正的速記符號記下了幾個時間與動作。少女徒步走了五個街區,至今未有任何特別的舉動,但如果將那古怪的衣著品味與不畏目光的個性排除在外,那她看起來就只像是單純地在午後出門覓食的當地居民。
但少女的步伐出賣了她。
雖然少女的打扮隨興得像個十區之外出身的南灣人,但她跨出步伐時的儀態筆直挺立,昂首闊步,像高瘦的白鶴輕探水面,而非粗野好鬥的野犬;她的舉手投足間帶著令人厭惡的傲氣,彷彿只為了用步伐顯示自己的優越感,由此練習了幾乎一輩子的時間。
在察覺到這一點時,老記者的手札上的空白處多了兩個彎曲的速記符號。那是屬於哈利街的簡寫,但並不標準,歪斜的收筆處看上去帶著一種迷惑不解。
妳究竟是什麼?雪莉.謝利森。
「布魯姆先生!」
老記者的思緒被一段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他朝門外瞥了一眼,搖下車窗。
「我已經請你離開了,麥德森先生。我不需要沒用的冗員。」
老記者的語調誠懇溫和,好像他說的並不是什麼傷人自尊的批判。著急的南灣青年在路易斯.布魯姆再度將貼有防窺膜的黑色車窗搖上之際,連忙將手卡入窗縫。
「我加入!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布魯姆先生!」
老記者挑起眉毛,參著幾縷白絲的眉頭清楚地向對方傳述了自己的意念。
「我不說第二遍,請你離開。」
「我知道我剛才有所猶豫,但我現在想通了!」
「恭喜你,可以帶著這份成長過後的覺悟另尋高就。」
「你需要人手。一個足夠年輕、敏捷,可以冒險的人──」
「請離開。」
「但我有個條件!」南灣人一鼓作氣開口:「我要的可不只是加薪而已。」
路易斯.布魯姆審視的目光起了點變化,像是被微風輕撫過的餘燼。
「你不能再用計時兼職的薪水壓榨我。」南灣青年的眼中彷彿有一團火焰,「我要穩定的薪水、保險,還有你的人脈。我希望做你的合夥人,布魯姆先生,所以這件案子成了以後,我要對半分成!」
「如果我不答應?」
「那我就報警。」
老記者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他忍住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譏諷,隨後推開車門,跳下駕駛座。
「上車。」
里德.麥德森欣喜地跨上駕駛座。
「請對謹慎對待這份工作,麥德森先生。」老記者從車頭繞道,坐上副駕,將三腳架與鏡位根據後退的座椅重新調整了一番,「當我這麼說的時候,代表你需要執行我所說的任何事情。我不需要你提供任何意見,或是道德上的質疑,明白嗎?」
「我不是因為想做好事才回來的,布魯姆先生。」
「我想也是。」
老記者接連按下幾個快門。鏡頭中的雪莉.謝利森正氣沖沖地走出金甲蟲酒館。少女在路邊一家捲餅攤販前停下,要了一份食物;在小販不可置信的注視中,她將自助的洋蔥、蒜末與醬料加成了小山,隨後捧著食物沿街而行,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布魯姆先生。」
「專心開車。」
「你真的認為她是那個怪物嗎?」里德不安地問道:「她看起來很──普通。」
「我不會說第二遍,麥德森先生。」
里德.麥德森連忙將湧上咽喉的亢奮感胡亂吞了回去,並嚐到了一絲懊悔。老記者伸手轉動了一下光圈,金屬與油脂順暢的滑動彷彿成了他指尖一部份的延伸,讓少女躍動的姿態更加清晰,同時拍下了一張她隨地丟棄垃圾的證據。
「我們等待、紀錄,判斷之後才做出結論。少說話,多觀察,麥德森先生,這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但我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拿著。」
老記者說罷,伸手從跨座間的白色塑膠袋裡摸出一盒未拆封的預付手機,扔到了駕駛著貨車的學徒腿上,同時伸手到駕駛座讓後車燈閃了兩下。里德.麥德森注視著塑膠封盒上頭浮凸的八星鋼印,不解地問道:「布魯姆先生?」
「打給警隊。」老記者說:「做你剛才想做的事。」
「您……改變心意了?」
老記者盯著鏡頭,在車輛發動機的微微震顫中保持鏡頭的相對平穩。
里德.麥德森意識到自己不該再多問。他連忙將車停靠在路邊,撕開包裝上預先滾好的拆封線。他的視線不敢從少女身上移開,只靠著記憶與盲人點摸索著鍵位。在白髮少女駐足於一間位於三角窗位的家庭餐廳前方時,里德.麥德森也撥通了電話。
「北海岸警隊報案專線,以下對話將進行錄──」
「您好,我是一位普通的市民,我想要報案,請問我該找──」
他沒能說完那段話,手機就被一把搶走。老記者著視線始終沒動過。他直視著遠處的少女,如同注視的獵物的游隼般專注。他按下一組兩位數字,在轉播接通的那一瞬間隨即開口:「您好,我要通報暴力事件,在第五區皇后街的安德烈-波利斯家庭餐廳。」
話筒另一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才開口:「請問您此刻是否安全?」
「安全無虞。」老記者回答。
「您能否詳述事件與嫌犯細節?」話筒另一端的接線員冷靜地問道,清晰的咬字充斥著冰冷的機械感,彷若對自己提問的一切漠不關心。
「對象是一名年輕女性,看起來像學生,身高一百六十出頭,及肩的白髮,穿黑色的樂團短袖,下著短牛仔褲跟拖鞋。我看見她身上有一把蝴蝶刀跟轉輪手槍,精神恍惚,像是吸了毒──」老記者深吸了口氣,調平呼吸,確保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從語意到文字所傳遞的訊息沒有任何被誤解的空間,「我懷疑她是電視上那名殺害警察兇手。」
話筒另一頭經歷了幾個呼吸的沉默。
「請稍後,先生。」
伴隨低沉的底躁聲,那毫無生機的聲音像回湧的浪潮,不疾不徐地充盈在話筒中。
「調度中心已經收到需求,巡警將在五分鐘內抵達,請注意您自身的安全。您是否願意提供報案人相關的聯絡資──」
老記者將還響著的手機闔上,接著重新翻開、反折,扔到座椅腳踏的雜物堆下方。
「那是……怎麼回事?」里德.麥德森看著少女走進餐廳,加入了一位坐在靠門邊位置的男人身旁。她不顧對方怒斥的眼神,自來熟地抓起桌上的東西吃了起來。
老記者轉動長焦鏡頭,將撥桿撥到攝影模式。
「如果說我能看見一點未來──你相信嗎?」
南灣人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當然是我胡謅的,麥德森先生。」老記者發出嘆息,「別浪費時間,去拿相機,在巡警到來前你要佔住後門街角的位置,那裡鏡位更好。」
「但如果發生槍戰,那裡會太靠近──」
「您真的有想把握這個機會嗎?麥德森先生?」老記者失望的搖了搖頭,確保對方不會忽略自己想傳遞的尖銳情緒。他從後座提起一包攝影機組,二話不說將塞到學徒腿上,態度堅決。「不要讓我質疑你的熱忱。」
里德.麥德森低頭看著厚重的提包。他深吸了口氣,將此前的猶豫不決盡數嚥下。他小心地將相機與變焦鏡頭組裝起來,將背帶掛在胸前。他最後往副駕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催促。
年輕的學徒伸手碰向車門把手,但窗外卻忽然籠罩在一抹橘色的陰影下。
「叫他快點離開。」老記者冷淡地喝斥。
一名身穿灰黑制服的人影從車上跳下,敲了敲車窗,示意坐駕上的人將車窗給搖下。南灣人將腦袋湊到窗邊,他從後照鏡看見兩名身穿橘黑色淨水廠制服的員工從貨車側門走下,消失在他們的改裝貨車後方。他正想開口,車身卻猛然一頹,下沉了幾公分。而正是這時,這名南灣青年才意識到,從一輛淨水廠卸貨車上跳下一名北海岸巡警是多麼不合理的一件事。
他看著眼睛的獵犬,比起困惑,慌亂要更先一步佔據了思緒。另外兩名穿著醒目水廠工作服的男人已經繞到了副駕的位置,將監控車團團包圍。里德.麥德森慌張地想要轉頭大叫,但就是這分神的霎那,他猛然瞧見一柄漆黑的十七式正緊貼著窗口。
里德.麥德森張大的嘴還沒來得及呼叫出聲,火光便在他嘴中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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