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岸事務所

「無論是美感還是信仰，若不是依附於歷史對權威的崇拜，就是依循本能及其衍伸出的社會性行動。剩下的，僅僅只是人類在處理超越理解的事物時衍伸而出的副產物罷了。賽倫曾經這麼和我解釋過。」

耶利佛沙啞的聲音徘徊在洞穴中，緻密光滑的黑曜石洞體將低語聲放大了數倍，即便混雜在撲騰的水聲中也十分清晰。

南灣人坐在海蝕洞口邊，漆黑的鹹水高漲到他的足踝。他如孩童般童趣地踢弄著海水，雙手撐在了臀邊。

耶利佛．阿貝特的右手浸沒在半掌高的鮮血中。

雪莉．謝利森赤裸地趴伏在八星的缺角處，動也不動，只有手落在了洞外，無力地被海水沖刷著。鮮血在她身下蔓延。由屍體精鹽構成的圖形在線條間巧妙地留下了大小不同的壑口，讓黏稠的鮮血得以在幾分鐘內便平緩有序地充滿了整個八星，如同一朵緩慢綻放的紅牡丹。

而在那花瓣簇擁間的伊楊登之女正沉沉睡著，眉頭深鎖，表情以微小的幅度不斷變化。

「作為神的侍從，他卻否定了超越者及其所給與的餽贈，將這些感動都歸咎於低等動物的生理反應？這實在很荒謬，對吧？」耶利佛凝視著漆黑的水面，一邊踢動著腳，而他的雙腳也因此被染紅。

此時的水面就像被塗上了一層深紅色的釉彩，高漲的潮汐不時拍打上海岸，一點一點地吞食著已經殘破的八星，並拉扯著雪莉．謝利森的身體。

以雪莉的身體做為橋梁，鮮血將大地與海洋連接在了一起。很快這個蝕洞就會在路肯與芙菈的牽引下再度充滿了太初的生命之源，而他的神明將於那時再次行走於世間，將祂的國度廣佈於這片需要救贖的末世之土上。

耶利佛看著濕透的古籍在水面上載浮載沉，心中卻沒有任何觸動。

南灣人閉上雙眼，仔細感受著浪潮，直到一組成對的腳步聲在他身後沉重地停下，像是打入了石地的岩釘一般，耶利佛．阿貝特這才結束了小憩。他張開雙眼。一種落寞的神情流露在他的凝視間。

「這是最後一桶了，哥哥。」塞法．阿貝特滿臉脹紅地在下側托著木桶。他顫抖的雙腳在潮濕的地上擠弄出水聲。

「這樣聖體就備妥了。謝謝，我的兄弟。」

耶利佛點頭示意他們將桶子放下，又回過頭去注視著水面。

「我說──哥哥。你要繼續做這種事到什麼時候？」

開口的是高挑的拜勒達，他的話語中有種不吐不快的煩躁感，但卻又語帶保留。耶利佛自然能聽出他的話外之言。

「我好像很久沒聽見你的聲音了，弟弟，你這段時間很寡言呢。」耶利佛．阿貝特用那粗獷的聲音溫柔地說著，「你指的是什麼事呢？拜勒達？」

拜勒達．阿貝特冷漠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這一切。」

耶利佛並沒有回頭，而是看著黑紅色的海水，以及水面下沉默的少女。

「你一直是我們三兄弟之中最聰明的，拜勒達，兄弟中只有你有能力離開家鄉去念書。」

「我從沒忘記過，且一直感激在心。」

耶利佛溫暖地笑了。

「所以，哥哥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把話說清楚，那即便是哥哥我，也很難理解你的心情。」

「我覺得你只是裝作不懂而已，哥哥。」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指責我呢？」

「因為我們是兄弟。」拜勒達．阿貝特說：「我希望大家能一起享受這份得來不易的自由，享受真正的人生。而不是這樣。」

「享樂主義是如今社會敗壞的源頭，拜勒達；而失信於人更是不榮譽的行為。尤其是將死之人的囑託。」

「這種行為本來就沒什麼榮譽可言，哥哥。你也只是在利用他。」

「我的弟弟阿──」

「不要再那樣說了，哥哥，就連面對自己的兄弟時你也要戴著那張面具嗎？」拜勒達冰冷的語氣中有一股慍火，「多為你的家人想想吧！大家都不在了，只剩下我們兄弟相依為命。我們抓到了一個伊楊登，神父不久後也會被逮捕，八星會藉著這次的機會撬動哈利街的根基。事到如今，我們已經為了復仇做得足夠多了，我們沒有對不起家鄉的同胞們。」

「拜勒達……」

「雖然過了三十年，但也僅僅只是三十年。一切都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拜勒達鍥而不捨地說著，不禁有些失聲，「拋下浪潮，拋下八星，我們三人一起回故鄉去吧！就跟以前一樣。」

耶利佛的表情中混進了一股苦澀的無奈。他盯著腳下隱約轉變成銹紅色的浪花，彷彿在此刻有一部份的自己真的回到了故鄉的海岸邊。

耶利佛難掩沮喪地開口：「我們還有什麼地方能回去？回到第十六工業區？」

「那是北海岸人的說法。」拜勒達搖了搖頭，「哈克勒斯──海神的明珠，它永遠是我們的故鄉。我不會放棄它的，正如我不會放棄我的兄弟們。」

耶利佛嘆了口氣，肩膀沉了下去。

他起身，像某種巨大佝僂的生物緩慢挺直了腰脊，那雙赤腳踏過暗紅色的淺池走向自己的兄弟。矮小的塞法不知所措地在拜勒達身旁張望著，而高大卻消瘦的拜勒達只是沉默地俯瞰著強壯的耶利佛。他的眼中滿懷哀傷。

耶利佛什麼也沒說，只是張開手臂，將兩個弟弟們緊緊摟進臂窩中。

「我知道的，拜勒達，我知道──」耶利佛輕聲說著，幾乎感受不到他說話時胸口的振動，「但這恐怕不會這麼容易。」

耶利佛話音剛落，就忽然使勁按住兩人的肩膀，向外一推。一聲震耳的火藥聲同時在洞內炸裂了開來。塞法幾乎滾倒在地，而拜勒達則是踉蹌了兩步。當他回頭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時，口中發出了憤怒的咆嘯。

「你做了什麼！北海岸人！」

「別輕舉妄動，南灣人，我下一槍就不會打歪了。」

一名身披長大衣的男人冷靜地將一把十七式舉至眼前晃了晃，還不忘夾雜了一句滑稽的嘲弄。黑洞洞的槍口震懾著眼前幾乎被憤怒蒙蔽了理智的浪潮之子，但一個聲音即時拉扯住了瀕臨失控邊緣的拜勒達。

「我沒事，拜勒達。」

耶利佛低吟了一聲，緊摀著手臂站了起來。矮小的塞法七葷八素地爬起，看見兄長鮮血直流的肩窩，忍不住哭喪著又叫又跳。

「哥哥！哥哥！」

「我沒事，塞法。」耶利佛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但臉色仍有幾分蒼白，「這位先生的槍法非常了得，他要是想要我死，不會打在這種不要命的地方的。」

「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想虐待你們。我就認識一個會這麼做的人。」

「這渾蛋──」

拜勒達氣得就要上前，但立刻又被漢斯的槍口逼了回去。

「我說了：不要輕舉妄動。你真的是三兄弟中最聰明的？很難想像呢。」

「吾弟只是性情耿直，並非有勇無謀之輩。我們很清楚自己已經輸了，能否請您高抬貴手呢？」

「你想做什麼？」

「止血。」

漢斯哼了一聲，而耶利佛將之視為了同意的信號。他深吸了口氣，用牙齒咬處了衣服的下擺，配合著手撕開，將處理過的布條仔細塞入了傷口之中。

「真可怕。」漢斯咋舌，但也沒有阻止。眼看情勢確實在自己的掌握之下，他才稍微收斂起挑釁的神情與口吻說：「好了，各位，我謹代表八星教會向大家致上敬意。但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以你為你很聰明？北海岸人。」拜勒達憤恨地說著，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無力的低吼，「你也會被他們拋棄的！八星的人渣沒有一個是可信的！」

「這點我可比你們清楚太多了，南灣人，所以我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份境地。」

漢斯的眼睛快速掃掠過洞窟的情況。他的視線並沒有在雪莉身上停留多久，雪莉從來就不是需要他擔心的物件，只要沒被切成絞肉應該都不至於有大礙，但一旁的特蕾莎呢？漢斯仔細凝視著。女巡佐的身上並沒有任何顯眼的外傷，但卻如同死人一樣平躺著，毫無意識。漢斯有一瞬間閃過了最壞的打算，但他終究還是從遠處看見了特蕾莎淺淺的表情變化，這才鬆了口氣。

漢斯看著緩慢將自己包紮好的耶利佛，擺了擺槍口說：「把那本書給我。」

「什麼書呢？」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東西。快點，別搞花招。」

「那這位少女呢？」

「那種東西？就這樣放著也不會出什麼事。如果死透了就更好了。」

耶利佛淺淺地笑了，伸手指向身後的蝕洞。

「您可能要自己下水去撈了，先生。」

「你們隨便一個人去撿起來。」

「您就不怕我們從水裡逃跑？」

「別說笑了，就算你們是浪潮之子，這裡也不是靠憋氣游泳就能上去的地方。況且，我不是來取你們的性命的。」漢斯重申道，並且加強了語氣，「快去，我不說第二次，我只要那本書而已。」

耶利佛與拜勒達交換了眼神，在耶利佛的眼神示意下，後者緊咬著牙，憤恨不平地回頭走入水中。

「你就是漢斯吧？久仰大名了。」耶利佛一邊安撫著塞法，一邊說道：「我聽說過一些你的事。」

「你聽說過我？」

耶利佛指了指喉嚨，在鎖骨前劃出了一條弧線，像是一片衣領的曲線。

「我們有共同的朋友。」耶利佛說。

「啊──那該死的傢伙。我怎麼一點也不意外呢？」

「您既然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就好說了。」耶利佛露出了和善的表情，抱著肩膀蹲了下來，「能否請您放過我們呢？」

「我沒有要殺你們。」

「您知道我的意思。」

「不行。」

「不行？」

「別小看人了，我不管要做什麼，都和你們沒有關係吧？」

「是嗎？那我好像也沒有必要提醒你『小心後面』了。」

小心後面？

漢斯稍稍轉動腦袋，讓眼角的餘光可以看見身後──而他確實看見了一個鬼祟的人影，那是一個年輕巡警驚慌失措的臉孔，躲在了準心與照門之後。

是伊格納斯．蘭開斯特。

來不及了。

在漢斯轉動眼球的那一瞬間，耶利佛以不可思議速度從死角開始行動，那如同離弦之箭般爆發出來的衝刺讓七公尺定則在不到半秒內的時間失效了，留給漢斯的是只有一瞬間的思考時間。而他選擇縮起手臂，向身後的隧道開槍。

這一槍精準地打穿了伊格納斯．蘭開斯特的腦袋。後者在意識消彌之際，腦袋痙攣的電訊號也讓他連開了兩槍作為潦草的遺言。一槍幸運地打穿了漢斯的左小腿，而另一槍則是擊碎了他頭頂上的白熾燈泡。

漢斯的眼前一黑，接著感覺自己失控地下墜了一瞬間。他以尚且完好的那隻腳作為支點想要撐住身體，但漢斯沒有能夠穩住自己的機會；因為在他正要重新踩穩腳步之前，耶利佛沉重的身體就已經將他撞倒在地。

不過這也還在漢斯的預料之內。

早在發現身後的動靜時，漢斯便已反射性地將手槍拉回到胸口，使他很容易就將重心轉移了過來。從前紮實的近身交戰訓練在此時發揮了功效。在被撲倒的那一刻，漢斯也已經完成了受身的準備。

偵探再次扣下板機，火光與爆裂聲在狹窄的通道第四次炸響，緊接著是第五次──也是最後的一次。

第四發子彈不偏不倚地打穿了耶利佛的右腹，兩人近得可以同時嗅到燃燒過後的硝煙以及彼此的身體。漢斯沒有遲疑，而是猛扣著板機，第五下、第六下、第七下──

喀、喀、喀──

除了連桿機構無助的彈簧復位聲外，他手上東西毫無聲響。

漢斯本能地讓視線向下一瞥，而在看到了耶利佛被滑套夾得鮮血淋漓的手指時，他馬上就理解了問題所在。

「你這瘋子。」

「謝謝。」

耶利佛掄起空著的手緊攢成拳頭，代替感謝往漢斯的門面招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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