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的香氣沖淡了不少空氣中殘餘的蒜味辣醬氣味。來自南洋海岸線上栽種的咖啡豆有一種獨特的酸香氣息,像是清爽的酸莓搭上濃郁的堅果巧克力後味──包裝上是這麼寫的。但事實上,漢斯除了甜、鹹、苦、澀之外,完全分辨不出品鑑師聲稱的那些口味,就如同他品酒時一樣,或許這些味道之間有十分細微的組合差異,但他始終嘗不明白。
也許是口感的問題。漢斯思索著。色澤、口感、氣味、顏色、形狀、溫度,只要差了一項,吃起來也會像全然不同的東西。失敗的預期心理將造成截然相反的體驗,讓大腦驅動原始本能選擇合適食物的機能錯亂──誰會想得到那明亮透徹的桃紅色的流體,居然嘗得出酸櫻桃、覆盆子、鉛筆屑、穀倉和老鼠的氣味?但也可以是一種賣點,有些昂貴的餐廳甚至將情境作為用餐體驗考慮進去,要求顧客在特定的情境與心理狀態下進食,以達到超脫於生理上所能感受到的無上靈性體驗。
難道是因為這樣嗎?這才是為什麼雪莉總是盤算著令人不敢恭維的惡趣味的原因……只為了增進自己的用餐體驗?
漢斯從沉思中回神,正好看見封蠟在湯匙中化開。他放下咖啡杯,隨手熄掉燭火,將染色的黃蠟用穩定的手澆鑄在包裹的繩封處。僅有巴掌大小的施作空間讓這一切變得並不容易,但漢斯還是將蠟液勉強控制在了範圍內,並成功在冷卻前押上了鋼印。
「所以──妳是吸血鬼?」
「哦,親愛的巡警先生,我知道對你們來說『吃人的怪物』都沒什麼區別,但事實上,卓帕卡布拉、溫迪戈、馬納南嘉……還有吸血鬼,這些理論上我的表親們,無論是生理、文化,還有進食方式都差別很大。哦,不要緊張,我不是在斥責你出於無知而必然的失禮,但是……退一步來說,你們這些條子也討厭整天自稱北海岸人的南灣移民吧?」
「不,並不會。」
「呃……」
「不過我還是很抱歉,我只是覺得吸血鬼更──高雅一些。」
「事實上是庸俗。你想過被別人指著說像是肥皂劇中樣板角色的人的心情嗎?這簡直是本世紀中最大的羞辱!不過我就接受你的好意了,因為我有寬容的肚量。哼哼,高雅?你聽見了嗎?高雅哦!」
「隨妳便。」漢斯悶聲回應。
「我該怎麼稱呼您比較合適?」
「您?哈哈,真見外。」少女在沙發扶手上笑得發出了鼻鼾聲。她朝巡警伸出自己沾滿辣醬與起司蒜粉的手說:「叫我雪莉就可以了。雪莉.謝利森。」
「我是庫恩。庫恩.貝爾蒙特,北海岸巡警第五分局,第二分隊隊長。」庫恩沒有猶豫,直接握住了雪莉伸出的手晃了晃,冰涼的觸感令他上臂頓感一寒,「所以這一切有什麼關聯?妳的……身份?還有浪潮?妳很熟悉這些事嗎?」
「哦,親愛的貝爾蒙特先生,我決定再一次無視你出於無知而在無覺之中拋出的嚴厲指控。但我要強調的是,如果你有和偵探先生一樣失禮又無知的標準,是可以把牠當作我們的一種表親;就像認為四條腿的生物不是豬就是狗;性別不是只有公就是母;有翅膀的東西就是鳥還長了羽毛;長了鰭的生物肯定就是魚──」
「難道不是嗎?」漢斯開口。
「不──鯨魚和海豚就不是,而黏菌有七百多種性別。看吧,這是對無知者論的又一次有力證實。」
「我指的是妳很清楚這些是怎麼回事。」
漢斯鬆開鋼印,上頭銳利的八角星圖案躍然而現。他隨手將那柄使用梨花木柄材的鋼印,收入抽屜旁的密碼櫃中。小牛皮面的辦公椅隨著動作發出繃緊的聲音。
「妳一開始就知道浪潮是怎麼回事,或者該說妳一直都知道。但就是想看我們手忙腳亂地應付這些的樣子,那怕我們會被置身於危險之中。」漢斯檢查了一下包裹的蠟封,隨後看向庫恩,眼中寫滿嘲弄,「接下來她會開始狡辯,說自己從不說謊,只是選擇性透露事實。不要相信這個怪物聲稱的一切理由,她從來都只是因為好玩才拒絕透露自己知道的事情,那怕可以救人一命。」
「喂!我人還在這裡耶?」
「妳根本不是人,好嗎!」
庫恩清了清嗓子。
「所以……你們有打算告訴我浪潮究竟是怎麼回事?」
雪莉愣了一下,放下手中正準備擲出的披薩盒。
「你聽說過黃金城的傳說嗎?」
「那個童話?」
雪莉點了點頭。
「向深海的眷族獻上勇氣與智慧並濟的勇者。只要回應了浪潮的呼喚,黃金城的大門便會為他敞開。財寶、名聲,取之不盡,直至跨越死亡的界線。歸來者將成完人。」雪莉鬆了口氣,「聽起來似曾相識?」
「我很確信我看見的東西不只是童話而已。」庫恩謹慎地朝雪莉投去了視線,他的目光在少女額間的紗布上停留,「我現在對任何說法都有很高的接受度,所以請不要拐彎抹角,告訴我事實吧,告訴我,這麼多人受到傷害究竟是為了什麼?」
雪莉托起臉頰,擠弄眉毛的動作讓她頭上的紗布鼓起了一包小丘。
「關於這個傳說,現代一點的版本是:深海的眷族因為沒有繁殖能力,所以雌性在海上歌唱以誘惑男人,而雄性靠著與海岸邊的居民交易強壯的女人做為種床繁衍後代;作為交換,大海將為他們帶來無窮的黃金和漁獲──或許名目會依據時代有所不同,但這些故事的目的一直很明確:牠們需要年輕健康的活人。」
「這就是浪潮的目的……引誘活人?這是誘餌?」
「哦?在我眼前的是什麼?活生生的,會思考的巡警?很難想像經過八年的時間你的腦部功能還完好無缺!」雪莉睜大雙眼,讚許之情流露在她那雙還未完全康復,遍佈血斑的眼睛中,「沒錯,所以殺害祭品是不可饒恕的重罪。他才會這樣想盡辦法……救活我。」雪莉說著,忽然像被自己所說的話給逗笑了般。她摀著嘴清了清喉嚨,才繼續說道:「你可能會想問為什麼?但藉由賦予部份神性碎片,令智識與身體完成不可能的飛升,一直都是引誘陷入進化瓶頸的低階智慧生物的絕佳誘餌。這是行之有年的作法,但到了現代卻行不通了。迷信的式微與科學並進的現代社會,讓傳說變得不合時宜,而無法復原的神蹟也成為了迷信。每個人都有屬於每個人自己堅信的神話──」
「謝利森小姐……」
「人類相信自己能辦到一切,而那些早已習慣被侍奉、被恐懼,仰賴前人遺產才得以生存的無能後代,哪裡能懂得他們祖先之所以將謊言訴諸於傳說的精妙之處呢?對先祖遺產盲目地儀式性崇拜,早已讓他們失去了作為高等生物的本質。更別說現代人的情感支持、自我實現,以及所有一切人生所需的滿足感,都只要在自己幾坪大的家裡養一隻貓咪就能辦到了。誰會想要成為英雄?得到無窮的財富以及永生呢?那在現在看來顯然是個謊言的東西要想讓人信服,就只能透過最原始而粗糙的──」
「謝利森小姐。」庫恩提高聲音。
「咦?是,怎、怎麼了,突然的……這麼正式,是想約我出去?」
庫恩搖了搖頭。
「我了解,這是關於一整個不為人知的宏大世界的一切,並非三言兩語能夠概述。但我是作為北海岸巡警,為了瞭解該如何阻止浪潮而來此的;所以無論是太過複雜,又或是太久之前的事,我都沒有時間慢慢了解。」
「你不喜歡聽故事?」
「正好相反。事實上我很有興趣了解這一切,但我的職責不允許我如此。我所浪費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是其他北海岸居民永遠失去的時間。大隊長、希爾瑞德、路易學長,甚至是威廉.基德,只要還沒能給這些人一個交代,我就沒辦法容許自己任由偏好而行動。我對此感到遺憾。」
雪莉眉頭深鎖。她面色凝重地觀察眼前的男人,隨後將頭扭向一旁。
「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嗎?」
漢斯點了點頭。
「耶?也太沉重了吧?這樣的人生不苦悶?不會太誇張了?你是和尚?」
「是妳這個人太隨興了,一點責任感也沒有……雖然妳不是人就是了。」漢斯在雪莉不屑的譏諷與抗議聲中嘆了口氣。他提手看了眼腕表,從椅子上起身,將包裹隨手抄起攢在手中。
「我要出門去見個客戶。給我好好解釋那本書是怎麼回事,並提供警探一切必要的技術協助。當然,還有他想要的答案。庫恩姑且也是北海岸事務所的客人,要用客人的規格招待。」漢斯走到衣架旁,摘下還未乾透的大衣和帽子。他停留了一會,撢乾了上頭殘餘的水珠,用帽緣直指著雪莉說:「還有,別趁我不在的時候打事務所任何餿主意。」
「你要出差?多久?會活著回來嗎?」
漢斯朝身後比出一個中指,隨手帶上大門。
「真不紳士。」雪莉的肩膀隨著關門聲縮了一下,小聲碎念著。
「謝利森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唉,真是過份,好歹我也是會有罪惡感的……好歹?不,我是有的,如果那算是的話。應該吧……」雪莉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在頭上築巢的麻雀,「抱歉,你剛才說了什麼?」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