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機房的空調持續不怠地運轉著,從熱浸鍍鋅鋼板壓接成的巨大通風口,時刻不停地吞吐著咬人的寒氣,即便已入了冬也仍隆隆作響,一層薄霜凝結在通風口處的鋅花紋路上。
馬拉門多廠長搓弄著雙手,但很難確定那是出於寒冷,還是緊張。他一進門就將正翹著腳睡覺的監控工程師與所有隨行的水廠員工轟出了門外。
顯而易見地,馬拉門多廠長一直悄悄瞥向庫恩.貝爾蒙特的視線並非出於歡迎或任何正向的原因;那是一種不近人情的暗示,僅僅維持了作為北海岸人交際時需要維繫的最低程度的禮節,但更多的是震驚與不解,以及近似於求救與疑問。但他並不知道庫恩才是那個最想發問的人。
庫恩大概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想聽當事人自己解釋。
「莫萊.馬拉門多。」直到房間淨空後,特蕾莎反手鎖上門,高聲宣告著:「您可以開始向隊長報告了。」
馬拉門多廠長的嘴唇蠕動著,像是幾乎用盡全力才得以運轉那顆肥碩的腦袋。他謹慎地擠出每一個字,並時刻注意著自己看不見的表情,以便及時調整自己的遣詞用字與臉部肌肉。
「伊楊登──三等──巡佐?」
「請向貝爾蒙特警探報告,馬拉門多先生。」特蕾莎回答。她的視線落在馬拉門多那氣喘吁吁的臉上,聲音像一把溶解中的冰刀般劃過:「馬拉門多先生會回答您任何問題,隊長,毫無保留。」
莫萊.馬拉門多愣了半晌,隨後癱坐在監控室的轉椅上。他眉頭緊蹙地直搖著頭,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像是被什麼荒唐又懸而不解的念頭所糾纏著。他抬頭望向警探,那對雙眼中透出的視線帶有幾分無奈的釋然,卻又有幾分欲言又止,這讓庫恩感覺自己才像是那個對一切一知半解的人……儘管現在的狀況就是如此。
「菲莉絲在上,我當然會知無不言,三等巡佐。」莫萊.馬拉門多終於鬆口。他那頑強狡詰的抵抗意志盡數消散,剩下的只有充斥忌憚的服從。
特蕾莎拉了張椅子在門邊坐下,像是俯身守望在獵人身旁的漆黑獵犬。她翻出口袋中的錄音筆,將手札在腿上攤開。她抽出夾在邊緣的圓珠筆寫下了一些東西,眼眶中那對充盈著活力的翡翠綠望向了身旁的警探。
「他是您的了,隊長。」
庫恩瞧了一眼,試探地開口:「你有我們需要的東西嗎?」
「我不──」
「馬拉門多──」
「我指的是我不知道!拜託,伊楊登小姐,我已經向菲莉絲神發誓了我會知無不言,只是──」
「只是?」巡佐斥問道。
男人欲言又止,像是有一隻手在拉扯著他的喉嚨,十指交錯的雙手在兩腿間來回搓弄著,把關節折得戛戛作響。
「他們來過一次──在你們之前。」馬拉門多的呼吸中帶著牙顫,「我沒有問為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因為我從不多問。但無論你們原本想找的是什麼,那肯定已經不在這裡了。」
「你得想個更好的理由,馬拉門多廠長。」庫恩溫和地說:「光是這份自白,就能讓我用妨礙調查的名目逮捕你。」
「我只是個普通的公務員,可不是你們這些仗著法律就橫行妄為的──不然我還能做什麼?」
馬拉門多漸漸拉高嗓門,但他隨即感受到門邊投來的尖銳視線,銜到嘴邊著的咒罵就彷若有千鈞之重,讓他的聲音消散在鬆垮的下頷骨間。
「聽著,我從來不過問那些我不該知道的事,因為在北海岸生活就是得這樣。」馬拉門多終於屈服。他一邊用手背抹去額邊汗水,一邊強調著說:「我能坐到這個位置靠的可不是一張管不住的大嘴,和三歲小孩般的好奇心。我守口如瓶,只因為我不去打聽。」
「但沉默是無法為你自證清白的,馬拉門多廠長,有所保留的坦誠也是。」庫恩追問道:「我有很多問題,但你說有人先一步找上你是怎麼回事?」
莫萊.馬拉門多像是被抽乾了唾沫般。他猛嚥著喉頭,發出乾黏的吞嚥聲。那份猶豫不決也終究是走到了盡頭。
馬拉門多廠長清了清嗓子。
「那是一群崇拜大海的人。」
警探和巡佐交換了視線。
「崇拜大海?」
「是吧?連我都覺得荒謬,貝爾蒙特警探。」莫萊.馬拉門多連忙附和道,彷若終於出了口惡氣般如釋重負,「這些南灣人是一群研究大海的學者……或至少他們是這樣自稱的。一開始他們是用學術研討會的名目和我們接觸,說是要研究淨水廠落成後對北海岸潮汐生態的變化。你懂吧?就是那些環保團體,南灣出身的有錢人喜愛擺弄的玩意。但不同的是,這些人並不是來勒索的,還反過來給了我一筆錢,唯一的條件只有要求我們不要過問研究內容。我沒理由不接受。」馬拉門多理所當然地說。
「所以你不知道這些人都在你的淨水廠裡做了些什麼?」
「誰知道?我可是收了錢的。想挖苦我的話就免了。」馬拉門多的視線飄忽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當然了,這可是我的廠區,我至少派人監視過。但這些人大部份的時間就只是在做很普通的觀察和紀錄,至少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也沒有在我的廠區亂來。但要我說的話,比起學者……不,就算比起正常人,他們說話的方式也充滿著古怪的狂熱,就像是有一套受大海啟發的古怪哲學。潮起潮落,生生不息……之類的。誰知道呢?也許科學家就該這樣?」
「你聲稱自己對他們毫無了解,卻很肯定我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些學會的人手上?再說了,你知道我們要找的東西是什麼?」庫恩問道。
「是那段影片吧?」馬拉門多說:「如果說有什麼設備不在廠方的監控下,那也就只有潮汐學會架設的監控器了。他們偶爾會帶一些儀器過來,但在出事當天凌晨,學會帶了一大批人過來──可能有十三、四個?我還得拿額外的工作服給他們。」
「工作服──原來如此。」警探思忖道:「所以分局才沒從錄像中找到可疑人士。」
「除了換裝之外,我也會指示學會人員走偏僻的路線。如果不是熟悉內情的水廠員工,從監視器上是幾乎察覺不出異樣的,看起來就只像是值勤的夜班員工在活動而已。」馬拉門多廠長聳了聳肩說:「雖然這裡是拉特夏城,但姑且也是公營機構,我們可不能隨意刪除監控資料,那就只能讓他們不要出現。我是不清楚學會的人當天到底做了什麼,但他們離開時還借走了一輛貨車,想必裝了些你們要找的東西吧?」
庫恩思索了一番,提問道:「你當初為什麼沒有向分局提報這件事?」
「把自己受賄的事件主動呈報上去?那也太蠢了吧?」馬拉門多不禁咋舌。
「你的話我可以理解。但……連一個人也沒有?」
「知道潮汐學會秘密的人並不多。當然,我也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少數的知情人也都有受賄,我認為我的資訊隔離做得很好。但說白了,就算有其他人知道又怎樣?他們肯定也不是先跑去找警察。北海岸人不就是這副德性嗎?但老實說,包括我在內,我們這些知情人沒有一個覺得這些成天看看大海,古怪又帶有一點憂鬱的富有學者們會,和殺人事件扯上關係,帶頭的那老人老到連要殺掉一隻雞都很困難了。頂多就是很古怪吧?但就只是古怪而已。」莫萊.馬拉門多搖了搖頭。他乾燥的雙唇摩娑著,琢磨了一番後才開口:「我是不確定殺人事件和潮汐學會到底有什麼關係。不過,我倒是有一條線索可以提供給警方。」
「線索?」
「別那樣看我,這都是在事後拼湊、撈撿出來的東西。負責的廠區出了這麼大的事,總不可能我什麼也不做吧?我可以起來嗎?可以吧。就當你答應了,警探。」
莫萊.馬拉門多故作謹慎地請示了一下,隨即站起。他走向監控室的電腦,從大衣內襯的口袋中掏出一柄隨身硬碟插入。一個錄音檔案在螢幕上幾近空白的資料夾分頁中占據了一角,馬拉門多操縱著的游標在上頭盤旋著。
「這是……」
「一份錄音。前幾天的內部調查時,從廠內無線電站錄下的一份拷貝。這是凌晨時段唯一一通不在廠內編號上的呼叫紀錄。」
馬拉門多點開那份檔案,他的視線也在調頻的尖響中變得灼熱而亢奮。對講機底躁的沙沙聲伴隨湍急的流水在音響中放送。北海岸午夜的海風颼颼地夾雜在沙啞的對峙之中。
「我不曉得這能幫上多少忙,但我個人認為這會是找到兇手的關鍵。」馬拉門多廠長的視線像一柄滑膩的刀般,刺入庫恩緊哽住喉頭的沉默,「您認為這段對話對案情會有多少幫助?貝爾蒙特警探?我不是專家,但我認為對於警方而言,兇手已經是近在咫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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