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曾因璀璨明亮的星夜而得到星之岬的美稱。它是海盜與商人的居所,是航海時代無數冒險與史詩的起點。橫跨數個世紀,無數懷揣著不同夢想的人們都望向同一片星空揚帆遠行,呼喊著菲莉絲之名,無畏地將大船駛入乘載著名利與凶險的星河之中。
但那充滿幻想的名字,至今已經有近一個世紀未曾被人提起,就連一點浪漫也沒有餘下。
拉特夏城在北海岸拔地而起,從漆黑的煙囪到第一盞鹵素燈泡的白光,星之岬的美名早已隨著傳說與奇聞的沒落而被人遺棄。僅有在乏人問津的步道告示牌角落的寥寥幾行註記,告示了這段對照今日看來荒謬且難以置信的歷史,像是悼念往生者的碑文,卻又欠缺誠意。
北海岸第一汙水處理場,是拉特夏企業先進的環保技術示範地。高度自動化的設施將這裡開闢成一片瀰漫著淨水藥劑氣味的無人區,緊鄰著繁華的拉特夏城,好似依偎而生的肉瘤。那股奇特的氯水氣味,就像是覆蓋在糜爛傷口上的膏藥,也是粉飾瘡疤的厚重粉底。即便做了再多努力,依然有一絲難掩的異味,在告示著它作為嫌惡設施的本質。
從隆重開幕到乏人問津,這座先進的無人淨水廠所獲得的關注也才不過短短數月篇幅。拉特夏企業漸漸地不在粉飾太平上多做努力,唯一剩餘的價值就是它高效卻乏人問津的硫化氫回收系統。倘若有人問起拉特夏城中那些並不合理,卻又持續存在的一切是如何開始的時候,那麼洩水孔道中日夜不息卻又千篇一律的翻湧,或許能給提問者帶來不少靈感。
濺水聲、濺水聲。
那是濕且黏膩的腳步聲,像是瀕死的鯽魚在水泥堤防上最後的幾下掙扎。一個消瘦的人影蹣跚地從側邊的維修通道中走出。他在岬灣的浪潮與排水道轟然的宣洩聲中艱難前行,扶著發霉管壁的手留下了一道斷斷續續的深色污痕,一路延伸到前一盞臨時照明傘型的紅色燈光下。
男人穿著的襯衣已經骯髒不堪,不規則的污漬與暈痕像滋生的黴菌般遍佈全身。但這些痕跡都還很新鮮,就如他還在冒著血的傷口。男人猛然咳了幾聲,乾裂的喉嚨裡已經沒有多少東西能咳出,尖銳的氣音在遍佈氯水氣味的空氣中被撕成薄片,從乾裂的唇角扯出。
來自第一分局的追跡者們無情且極具效率。在十多個小時的逃亡之下,男人的體力早已被北海岸的獵犬們消耗得所剩無幾。漸漸地,就連最簡單的呼吸也因為開始痙攣的腹部,而在乾黏的喉嚨裡變得窒礙難行。唯一不變的只有他仍在前進的腳步,以及口中隨著喘息落出,碎片般的隻言片語。
「你好,希爾瑞德。」
年輕的見習巡警猛地抬頭,在他逃亡許久之後頭一次停下。或許是那在暗中窺視的疲憊終於藉此追上了他,希爾瑞德巡警的雙腳猝不及防地踉蹌,失去控制的跪倒在地。他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但那呻吟並非出自疼痛,而是朝著他懷裡滑落出去的某樣東西而去的。
那是一本有著綠色書皮的古冊,書本以生物的皮革製成,充滿緊縮的皺褶。歲月讓書皮的染劑褪得坑坑巴巴,而後被氧化與污垢染成了黑色。那些還未剝落的燙金花紋反射著陰冷的月光,隨著滑動而不時閃爍。
「不!」希爾瑞德發出絕望的慘叫,可在旁人聽來,那幾乎只是一些微弱的氣音。
或許是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在回應他的祈禱,那本書在幾乎要滑落到溝渠底下時,於邊緣堪堪停下,就好像是有人特意開了個惡劣的玩笑。書封上的一行古文字被月光照亮,那閃閃發光的扭曲符號引起了向他打招呼的那位少女濃厚的興趣。
少女背著月光行走,白色的髮絲在月光下閃爍如白銀混織的綢緞。夜晚沒有剝奪她多少的活力,相反地,她在黑暗中要更加活躍。她一腳踩住了那本書,發出了通體舒暢的長嘆,笑容掛在她蒼白而缺乏血色的臉上而顯得有些病態,於月光的陰影下透露出一股非人的妖異。
「這是你的東西,對嗎?」雪莉.謝利森挪了挪腳尖,倒在地上的希爾瑞德巡警幾乎爆跳了起來。少女佯作驚訝地向後跳了一步,看上去心有餘悸地撫摸著胸膛:「別緊張嘛?我不會讓你的寶貝掉下去的。這種東西要是被其他人撿到就不好了,畢竟這可是正本,至少也是真正正本的複製,可不是哪個瘋子隨便用拼音亂寫的東西。不過我很好奇……這真的能算是你的東西?你是它的主人,還是你才是被它所擁有的呢?」
希爾瑞德巡警的身軀猛然一震。似乎被雪莉的話語給激起了力量。他四支撐地,顫抖地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彷彿下一秒那蓋著幾片破布的身體就會原地散架。然而,那糟糕的預想非但沒有出現,希爾瑞德還依靠著自己的毅力站起。他將手探向腰間,瘋狂的眼神中恢復了幾分清醒,但那卻只是令他深陷於毫無保留的巨大恐懼之中──無論是他腦海裡的那個聲音,還是他即將以清醒的神智被逼迫著要做的事。
見習巡警拔出腰間上的槍,顫顫巍巍地指向前方。於月光下顯得純白無瑕的少女興奮地舔舐著嘴唇。她壓低身體,彷彿演練了無數遍般,躍躍欲試地將手也探向了腰間──
「還給我。」
「才不要!」
碰!
火藥在金屬腔內炸響,未完全燃盡的氧化物在高壓噴流中明亮得彷若巨龍的吐息,但僅在傾刻間就燒成了餘燼。渾厚的爆炸聲隨著散落的灰煙,在空洞的管道間內來回彈跳。頭一次是迸裂的音爆,第二次是清脆的回膛聲,兩者相差只有不到半秒,只有板機連桿鬆動的嚙合聲響,在那炸裂後的靜默中依稀可辨。
雪莉跌坐在地,驚恐地朝身後望去。
-.-.-
「別躲了,警探。」
漢斯的聲音迎著海風飄散,被浪潮捎著捲入一片極難察覺的陰影縫隙。一個魁梧的身影從中走出,很難想像那片狹小的影子居然可以容下那樣身材的人。但對於經驗老道的北海岸獵犬而言,正是這種意想不到給予了他們更多優勢。可倘若對方也深諳此道,那這甚至算不上一步險棋,只是將自己暴露於危險之中的愚行。
「就知道瞞不過你。」
「這也是我想說的。」
庫恩走入月光之下。漢斯嘆了口氣。他的視線始終遠眺著星之岬。這裡較高的地勢能夠幫他看清楚下方發生的一切。包括整座汙水處理廠,以及主洩水道附近的所有動靜。
雪莉在自告奮勇上前已經是半個小時前的事了。漢斯很好奇她透過大量監控設備累積的資料,進而推算出的下一個「歸巢」週期的結論是否真的靠得住。但就他自己的想法而言,那些都只是雪莉搪塞自己的藉口。她根本不需要拿出這麼多證據來說服自己。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好玩。
「我應該警告過你不要多管閒事。」漢斯開口:「但說真的,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沒有發現什麼,只是單純沒那麼喜歡驚喜。僅此而已。」庫恩逕自走到漢斯身旁,在他身邊坐下,「那裡有什麼?那個女孩到底是誰?」
「雪莉.謝利森。你最好離她遠一點──為了你著想。也最好不要用任何方式調查她。」
庫恩點頭應允。
「那另一個問題呢?」
漢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提到嘴邊的答案在口中咀嚼了一番。
「轉頭離開,在乖乖在分局待著等我消息。趁現在還不晚。」
「否則?」
「否則你就沒有機會後悔了。」
「你就沒想過要說服我嗎?漢斯。你該找個更好的理由。」
漢斯捏了捏被海風吹凍的鼻頭,沒有反駁。
庫恩疲憊地嘆了口氣。
「你甚至不願意說謊?試一試也好?漢斯?」
漢斯漫不經心地對了下錶。在隨身裝置盛行的年代,他依然喜歡配戴傳統的機械式腕時計。並不是它特別名貴,又或者是它所附帶的社交價值──儘管那對於工作也是十分有用的,但只要有任何一位像是雪莉.謝利森這樣的人出現在你的生活中,那問題就會從「為什麼?」變成「為什麼不?」了。相比起來,北海岸那潮濕又充滿鹽份的空氣,不過只是小小的麻煩而已。
偵探望向洩水道的西翼,在一處通往維修室的景道附近出現一個鬼祟的身影。雪莉在十五分鐘前才從那裡爬下去。
「如果說謊有用,我會嘗試的。」漢斯的手探向腰際。那裡空空如也的感覺讓他很不自在。
庫恩的臉上恢復了一些神采。警探淺淺頷首表示贊同,但他的不滿也全寫在臉上。
「那你打算和我解釋了?」
「不,沒那回事,但我也不打算阻止你。你要自己去看。」
漢斯將視線從庫恩身上挪開,注視著岬灣邊緣漆黑的洩水通道,直到它被閃爍的火光短暫地照亮。被海風包裹住的槍聲遲了半秒才模糊地傳了過來,由警用制動器造成的特殊槍響讓庫恩猛然起身,紮實的訓練讓他在開口發出提問之前,已經先將配槍抽出,讓視線與槍口掃過了周圍的所有死角。
「怎麼回事?」庫恩開口。
「大概是有人碰上麻煩了。」漢斯漫不經心地回答。
「是你的助手嗎?」
「是吧?不過不用擔心,她會照顧好自己。」漢斯從容起身,順手點起了一支煙。
庫恩收拾起被槍聲激起的焦慮,仔細打量著身邊靜靜吞吐著雲霧的男人。
「有人開槍。」
「所以呢?」
「你好像不怎麼關心她的死活。」
「你今天的話特別多啊,庫恩。」漢斯叼著煙嘴,低頭護住了菸絲微弱的火光。
偵探緩緩呼出一口淡菸,隨手將一截灰白色的菸頭彈入海中。於此同時,第二聲槍響從遠處傳來。
「跟我來吧,貝爾蒙特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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